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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余秀華:命運掌握我
“你最奢侈的是什么?”她不假思索,“靈魂?!?/p>
“你對自己的外表哪一點不滿意?”她坦然地直視鏡頭,“都不滿意。”
“你最喜歡男性身上的什么品質?”她笑得很開心,“儒雅。”
“你最看重朋友的什么特點?”“真誠?!?/p>
“如果你能選擇的話,你希望讓什么重現?”她毫不客氣地詛咒了她的前兩段感情。
2015年初,余秀華的詩歌《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在社交網絡上被轉發超過一百萬次,她也從湖北橫店村走向了整個中國。詩歌里肆意的愛與欲,與她搖搖晃晃的人生,成為當年最受矚目的話題之一。

《搖搖晃晃的人間》紀錄片中,余秀華搖搖晃晃行走在雪后的橫店村。
近十年間,余秀華出版了四本詩集,一本散文集和一個本自傳體小說集。她形容,寫作是首位的,是命運給她一個改變的機會。
因為出生時缺氧,她落地便是腦癱兒。長大后,她在父母的安排下,嫁了人,有一段持續20年,很想逃離的婚姻。成名后,她終于離了婚。
后來,她在直播平臺認識了比她小14歲的前男友,對方是她的粉絲。這段感情因為對方家暴,僅半年結束,不堪回首。
“轟轟烈烈的關系,幾乎都是慘敗收場”,她在采訪中對我們說,愛情關系里,她是痛苦的,美好的很少。
似乎總有一種“錯位”。她說,找她的人,入不了她的心,能走進她的精神世界的,無法與她在一起。
在詩人楊慶祥看來,即使找不到一個像樣的皮囊,但余秀華總是在尋找,在試錯,在喝酒,在搖搖晃晃。
或許也是“求而不得”的痛苦驅使她創作。在新出版的詩集《后山開花》的序言中,她寫道,自己現在的生活和寫作狀態“像是把頭埋在水里,不顧及呼吸,一直游下去,永遠找不到對岸,但是除了游動也別無選擇。”

余秀華新詩集《后山開花》。
這是48歲的余秀華——盡管她說,已經到了不容易相信的年紀,但對愛的追求,依然孤傲,熱烈。
【以下是澎湃新聞記者和余秀華的對話】
“愛情里,保持鄰里關系最好”
澎湃新聞:我看到詩集《后山開花》里有一首《戒酒辭》,你現在還喝酒嗎?
余秀華:必須的。寫《戒酒辭》,不一定戒酒。我昨天戒酒,今天還是可以喝。
澎湃新聞:喝酒算是對朋友的一種考驗嗎?
余秀華:以前別人來我家里一起吃飯才會喝酒,不是我邀請他們喝的。你喝不喝酒?(喝)那你請客。
澎湃新聞:你現在一天中大多數時間怎么度過?會要求自己有規律地創作嗎?
余秀華:寫作、看書,我沒有固定的創作時間,也不要求自己每天必須寫多少字,我覺得自己可放松了。
澎湃新聞:你寫作的時候,喝酒嗎?情緒狀態是怎樣的?
余秀華:平靜安穩。寫作時要百分百的理性,認真地構思,打磨語言的邏輯關系。我試過喝酒后寫一首詩,第二天一看,好多錯別字,自那以后,我很少在喝酒的時候寫作。我覺得搞創作這個事情,對自己多少要有點要求,不能放任自由,天天吹牛說不過去。
澎湃新聞:你在新詩集《后山開花》里多次提起父親和他的女朋友,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會給你一些關于愛情的新啟發嗎?你理想的愛情相處模式是什么樣?
余秀華:他們相處的模式挺好的,但是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他們的相處模式放在我身上肯定是不成立。我沒有什么理想的相處模式,因為完全看兩個人的個性,才能確定怎么相處。
澎湃新聞:你曾愛過六年的那個男人,你們現在還有聯系嗎?
余秀華:有,因為他是我身邊的一個朋友。
澎湃新聞:你之前說自己喜歡過很多人,但喜歡一個人通常不超過三天。他有什么特別打動你的地方?讓你喜歡了這么長時間。
余秀華:這些話肯定不是我說的,要不就是我自己說的忘了(笑)。他是品質非常優秀的一個人,超過我認識的大部分朋友。才華、人品、外表都很優秀,他真的是一個非常儒雅的人。《后山開花》第二部分“如果我也在桃花源”里面所有詩歌都是寫給(他)一個人的。

余秀華仰面站在雪地中。
澎湃新聞:這份守口如瓶的愛情,會讓你覺得特別沉重嗎?
余秀華:也沒有守口如瓶,很多人都知道他是誰。有點沉重,是因為我看得重。從開始到現在,我們對彼此都有好感,但他有他的幸福,我有我的幸福。
澎湃新聞:你現在還相信愛情嗎?
余秀華:我從來沒有說不相信愛情。我想一個人對愛情的饑渴是說“性饑渴”,愛情算個屁。我現在年紀大了,和以前沒法比。
澎湃新聞:如果再遇到一個讓自己感受到愛情的美好的人,還愿意走進婚姻生活嗎?
余秀華:對我來說,走進婚姻生活很困難。你不知道結婚很麻煩嗎?結婚證很容易拿,離婚證很難搞定。我都考慮清楚了,我不會那么輕易地再走進婚姻。
澎湃新聞:在你看來,深沉的愛的具象化的表達應該是什么樣的?
余秀華:深沉的愛情沒有具象化的表達,除非兩個人能夠在一起互相照顧,互相支持,如果不在一起,你怎么表達都不夠。
澎湃新聞:你曾提到過,兩個人在一起一段時間后,對方“影響我寫作啊,影響我看書啊,影響我憂傷,影響我痛苦”,這算是對自己的一種保護嗎?
余秀華:寫作不是愛情的必需品,也不是生活的必需品,反正我是對自己沒有規劃的。
澎湃新聞:你的意思是,想寫的時候就寫,想愛的時候就愛。
余秀華:想愛的時候就愛,你覺得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嗎?只有想寫的時候去寫。
澎湃新聞:你說很多痛苦的源頭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你不喜歡,并不是別人理不理解你。有讓你感到痛苦的關系嗎?你理想的關系是怎樣的?
余秀華:愛情關系里,我肯定是痛苦的,美好的關系很少。我認為,愛情關系應該是有自我,有各自的空間,保持鄰里關系是最好的。兩個人不能天天在一起,平常都是一個人,突然有另一個加入,沒有自我空間,會形成破壞。
所以那些開始轟轟烈烈的關系,幾乎都是慘敗收場。因為太過于熱烈的感情會影響各自的生命力,它必定會成為一種破壞,一定會失敗。
如果說人和人的關系像生命一樣是有限度的,有人說要細水長流,關系平淡一點,才能留得長久。但是如果關系被濃縮成一杯烈酒,可能很快就沒有。
澎湃新聞:所以你現在渴望的不是熱烈的愛,是細水長流的愛嗎?
余秀華:我現在也搞不懂我渴求什么,我現在沒啥渴求的。身邊的朋友還是以前的那些人,沒有認識新的朋友。我已經到了不容易相信的年紀,找我的人其實想騙錢,但入不了心。
澎湃新聞:你創作力最旺盛的時候,好像都是感情不順利的時候?
余秀華:我情感什么時候順利過?我一直沒有順利過。(也有過一小段甜蜜的時光?)所謂甜蜜和痛苦都是自我感覺的需要,不是事實的需要。
澎湃新聞:我們每個人都會渴望愛情,但是相較而言現實生活里面很多女性,可能在一份感情沒有那么赤誠美好的時候,傾向于將就、忍耐。但是你對于愛情的渴望好像比一般人還要強烈,要求也更高?
余秀華:“老來伴”是說沒有很深的愛情也會在一起。這樣的人,我也找得到,但我覺得沒有任何意義。對我來說,兩個人搭伴過日子和愛情沒有關系。
澎湃新聞:你覺得性和愛是可以分開的嗎?
余秀華:有時候是可以的,還是最好在一起。(大笑)
“我沒有包容心,他們罵我的時候,我還是罵回去”
澎湃新聞:我記得你曾經在采訪中提到,身體和精神世界之間的某種錯位,你試圖證明愛情和身體是沒關系的,你獲得愛情是沒有阻礙的?,F在證明自己“值得被愛”這件事對你來說還重要嗎?
余秀華:我現在不在意這個事了,我覺得身體是我的,精神、愛情也是我的。這個是對方怎么樣去看待你,有沒有接納你的問題。如果我們到了這個年紀,還關注這些,我覺得是對自己的不公平。
澎湃新聞:你覺得世俗對你的認知,是否也存在錯位。他們誤解你了,外界的評論會影響到你的寫作嗎?
余秀華:我在上海和朋友連線的時候,還聊到這個問題??倳幸话氲娜苏f你好,一半的人說你不好。我以前會被影響,現在不會了。因為我想通了,我改變不了他們的看法,我就聽聽算了,我也不可能為了誰而改變自己。
澎湃新聞:你會覺得自己隨著閱歷的增長,變得更加柔軟,有包容心了嗎?
余秀華:我沒有包容心,他們罵我的時候,我還是會罵回去。別人不包容我的時候,我包容他就顯得我是傻*。不要覺得我包容他們,我在他們眼里就是好人。我才不要包容心,讓自己壓抑。
澎湃新聞:新媒體時代,出圈后很快被大眾遺忘的人特別多。這十年,你覺得大家能一直記得你的原因是什么?
余秀華:可能因為我會罵人,我敢亂來。很多人在網上一不小心說錯話就“塌房”了,每個人都活得謹小慎微。但我更大膽一些,我的說話尺度比大多數人寬泛,比如我說了不好聽的話,對方聽過三次以上,可能他慢慢習慣了,有人在這個過程里喜歡上我了。但也要清楚平臺的邊界在哪兒。
澎湃新聞:我看到《后山開花》里面除了探討愛情,還記錄了你和其他詩人朋友聚會交流的經歷。
余秀華:現在我很少和他們一起吃燒烤,我覺得他們生命力太旺盛了。我這兩年身體跟不上了,有次他們叫我去吃宵夜,我說我要睡覺了,身體受不了。
澎湃新聞:你接受過的很多采訪都安排在新書出版前后,你本人會關注新書的銷量,讀者評論嗎?
余秀華:我只關心銷量,我不關心評論。因為書出版之后就是商品,我們今天做的事情就是為了賣產品,賣書不比賣其他東西顯得高大上。
澎湃新聞:你很務實。
余秀華:很多人都是務實的,但是也有很多人就是要裝。(書)你不看也可以,但是你一定要買。(大笑)
澎湃新聞:有人說:巨大的痛苦,才能寫出詩歌。你怎么看待這種痛苦?
余秀華:是這樣的,因為痛苦會讓你很快地反觀自己,痛苦是一個人的事情,快樂是很多人的事情,你反觀自己的過程就是詩歌創作的過程。
這種痛苦不接納不行,你不可能給它趕跑。所以上帝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給你痛苦的同時給你才華,沒有經歷痛苦也不會有才華,但可能那樣的人過得幸福一點。
我更喜歡沒有痛苦,但有才華。

余秀華。
“命運掌握我”
澎湃新聞:你怎么看待個人經歷和寫作之間的關系?
余秀華:有沒有這些經歷,我也一樣寫作。但是如果我不寫作,可能沒有這些經歷。所以寫作是底色,經歷是因為寫作而產生的,我覺得寫作是首位的。我如果沒有(依靠寫作)出來的話,可能還在第一段婚姻里掙扎,很難離婚。
但命運一定會給你一個交待,一個改變的機會,只要你堅持。
澎湃新聞:寫作對你的意義是什么?
余秀華:寫作和吃飯、睡覺是一樣的,是一件很日常的事情,沒有特別的意義。但是我喜歡寫作,我沒有想過寫到什么時候退休,我都沒有上過班,寫作就是狀態好的時候就寫。有的人80多歲了還在寫,我快50歲了,感覺40歲以后,最近十來年過得特別快,我還想一直寫下去。
澎湃新聞:你從最開始寫給自己看,到后來寫給大家看,你的寫作有一些區別嗎?
余秀華:寫給自己看的,我也可以給別人看。一個人的生命是很淺的,無非是感情生活、思想這些事情。如果有非常好的思想,更應該選擇給別人看,這是對社會的一種貢獻,讓別人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還可以這樣想。我覺得寫作更大的意義是跟別人分享。
澎湃新聞:今年4月份,你在大英圖書館參演舞劇《萬噸月色》。國際交流的經歷和對于舞蹈的新體驗,會影響你創作的方向和狀態嗎?
余秀華:我覺得跳舞和寫作沒有關系。當時排練了兩個禮拜,舞蹈動作的難度在我可以接受的范圍之內。我喜歡跳舞,他們跟我說《萬噸月色》10月份要在上海首演。但我目前沒考慮把跳舞的經歷寫成詩歌,最近很忙,好久沒有寫東西了。

余秀華與國際舞者們在一起。
澎湃新聞:你采訪時很少提起兒子,他讀你的詩歌嗎?他對你的詩是什么態度?
余秀華:我不知道他看不看,應該是不看。他對我生活很關心,對我寫作不關心。每個星期我們都會見面,如果沒見面,他會打電話過來。他對我的關心比我對他的關心多。
前陣子母親節,他給我發消息說:“媽,今天是母親節,你回來吃飯好嗎?”我讓他把錢留著等我回去吃。
澎湃新聞:你兒子是一個開朗的年輕人嗎?
余秀華:他是一個特別悶、特別內向的人。我剛出名的時候,那么多記者去我家,他也在家,但任何記者不可能采訪到他。他吃飯很快,吃完了就回自己房間。
澎湃新聞:父親現在還在別人的葡萄園做工嗎?
余秀華:他是閑不住的人,他只有找個事做,不然閑著他會覺得很無聊。
澎湃新聞:你成名后,生活半徑不斷擴大,但大多數時間還住在橫店村。在老家生活能讓你獲得安全感和自由嗎?
余秀華:生活的半徑在擴大,但橫店村是核心。我沒有想過去別的地方生活,即使在一個村子里,很多人也不一定認識你。也沒考慮搬到大城市,等我有錢了再去買(房),現在還在攢錢。
澎湃新聞:你經歷過諸多生命挑戰,你怎么理解生命的意義?
余秀華:生命沒有意義。
澎湃新聞:如果生命沒有意義,我們為什么還要努力(活著)?
余秀華:沒有人規定一定要努力,你努力是你的事情,我努力是我的事情,都是自愿的。我一直都是躺平,寫作也是。
澎湃新聞:你覺得現在的自己掌握了命運嗎?
余秀華:沒有,命運掌握我。你不知道明天在你身上會發生什么事,根本沒有辦法掌握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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