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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是大國標準之一的“戰車”,為什么在秦兵馬俑陣中淪為配角


赫赫戰車陣
秦始皇陵一、二、三號兵馬俑坑里發現大量“軍用”馬拉戰車,其總數超過100乘。其中又以二號兵馬俑坑數量最多,共有近90乘。這些戰車均為木質,其大小和結構與真實戰車完全相同。車輛為單轅、雙輪,前駕四匹陶馬。另外,秦俑坑出土的戰車一律無蓋,與《后漢·輿服志》所謂“古之戰車不巾不蓋”相合。這也是戰車與一般馬車的重要區別。與后者車坐乘的情況不同,戰車上的甲士需要立于車上或持弓弩遠射,或操戈與敵格斗,故而車輛有車蓋、車帷反而不便。
在牽引戰車的4匹陶馬里,中間兩馬(稱為“服馬”)的肩頸處各放一具人字形馬軛,軛的中央均捆縛于車轅的衡(即車轅前端的一根橫木)上,在軛靠內側的人字形頭上連接一根靷繩(拉車的動力繩)。而兩側雙馬(稱為“驂馬”)胸部也各套著靷繩,佐助服馬拉車。這樣一來,服馬是用肩胛的環形力量拉車,驂馬是用胸肌承力拉車,馬力可以充分發揮。這種軛靷式系駕法比起古代西方的“頸式系駕法”要先進得多,西式古代戰車用頸帶將牲畜固定在衡上。由于頸帶是牲畜曳車前進時的主要受力部位,采用這種系駕法時,馬的氣管受到頸帶壓迫,跑得愈快,頸帶勒得越緊,愈感呼吸困難,致使馬力無法充分發揮。
毫無疑問,戰車上的甲士,是戰車的戰斗力所在。大部分秦俑戰車都配有三名乘員。中間是御手,兩側是甲士(稱為“車左”“車右”)。御手負責駕馭馬車行動,他一旦受傷,車馬便會失去控制,因此是重點防護對象。相比之下,“車左”“車右”因為要揮動兵器格斗,其身上所穿臂甲(古名披膊)要輕便許多。

戰車在戰場上的對手,自然包括敵軍的戰車。當戰斗開始后,雙方戰車一進入彼此弓箭的射程,甲士就開始對射,目標自然首指戰馬,次及御手和戰士。因為戰車是軍隊戰斗沖鋒的核心,戰馬又是戰車的動力來源,削弱敵方戰斗力的有效方法就是打擊戰馬。對射如不能阻止對方前進,車上甲士就要在兩車交叉駛過的短時間內(雙方戰車相向沖鋒,不能面對面地撞上,那樣就會人仰馬翻同歸于盡,所以是從右邊錯轂交錯而過),同時揮戟奮擊,與對面敵手進行交鋒。戰車車輿設計就是針對這種交鋒情況:戰斗的車輛沒有車篷,車輿比較低矮,適合甲士揮舞戈、戟,有的車輿上還設有金屬護板,保護車內甲士的下半身。揮舞的長柄戈、戟,不僅可以觸及車右或主帥,還可以觸及中間的御手。這時雙方的甲士除攻擊對方,首要任務是保護御手,因為御手沒有兵器,且不能分散注意力進行自衛。如果一次交鋒未決勝負,雙方即回車重新開始。事實上,在大規模車戰的混戰中,能沖過一輛又一輛敵車而不被擊毀,有能力回車再戰的,無疑是這場戰爭的勝利一方。
另外,秦兵馬俑坑里還出土了幾種“特種”戰車。譬如一號兵馬俑坑里發現的一部戰車,其左驂馬臀后出土了一處戰鼓遺跡。從史料上看, 這種裝備鼓(和金)的戰車,應該就是高級軍官(車左)乘坐的指揮車。所謂“鼓之則進,重鼓則擊”。而“金”是指揮軍隊收兵及退兵的號令,所謂“金之則止,重金則退”?!肮氖Т握哂姓D”,不聽鼓(金)聲指揮者是死罪?!蹲髠鳌こ晒辏ㄇ?89)》,齊國與晉國在鞌交戰。晉軍主將郤克,乘坐指揮車的御手是解張,“鄭丘緩為(車)右”。戰前,齊頃公口氣很大,揚言“滅此朝食”。兩軍激戰的時候,郤克“傷于矢,流血及屨,未絕鼓音”,晉軍士兵見狀大受鼓舞,全力沖鋒。齊軍不支敗退,就連齊頃公也差點當了俘虜。這就是一個指揮車在戰場發揮作用的典型例子。

另外,在秦兵馬俑坑里還出土了兩人乘與四人乘的戰車。兩人乘的戰車稱為“佐車”,見于兵馬俑二號坑。這種戰車上只有御手和車右。結合指揮車的情況看,空出的位置(車左)顯然是留給高級軍官的,“佐車”實際上就是他們的“備用車”?!抖Y記·檀弓上》記載,“魯莊公及宋人戰于乘丘……馬驚敗績,公隊,佐車授綏”,說明因為戰馬受驚從戰車墜落的魯莊公全靠上了佐車才幸免于難。至于四人乘的戰車(“駟乘車”)出土于兵馬俑三號坑,除了御手和將佐之外還配有兩名甲士強化戰斗力。這種特殊的配置暗示車上將佐級別很高。
衰弱的車戰
實際上,無論是駕駛戰車的御手,還是負責交戰的甲士,都必須經過長期、協同的嚴格訓練。睡虎地秦墓出土竹簡《秦律雜抄·除吏律》上記載:駕者已學習四年仍不能駕車,要處罰負責的教練;駕者本人應免職,并補服四年內應服的徭役。以此可見,要當上戰車御手,須經過至多4年的嚴格訓練,可比如今考駕照難多了。另外,成書于戰國時期的《六韜·武車士》有載,車上甲士的門檻也很高:
“取年四十以下,長七尺五寸以上,走能逐奔馬,及馳而乘之,前后左右上下周旋,能縛束旌旗,力能彀八石弩,射前后左右皆便習者?!?/p>
正因如此,如同現在的戰斗機飛行員一樣,戰車兵是古時十足的高級技術兵種。《詩經·周南》就稱這些“赳赳武夫”為“公侯干城”“公侯腹心”。先秦時期,華夏諸國每個貴族男性成員,都要受孔子所說的禮、樂、射、御、書、數“六藝”的訓練。其中的射(射箭)和御(駕車技術)就是車戰甲士必具技能,甚至樂中的“武舞”,也是操練一整套方陣隊列的軍事訓練。在六藝中,射箭技術是古代“士”最重要的練習項目。據《左傳·昭公元年》記載,鄭國大夫徐吾犯的妹妹是個美女,被貴族子晳和子南同時追求。兩人同意公平競爭,讓女孩子自己挑。子晳打扮得漂漂亮亮,溫文爾雅;而子南則“戎服入,左右射,超乘而出”。結果當然是美女愛英雄,妹子最后嫁給了子南。

相比之下,先秦時期的步卒(徒兵),裝備簡陋,也形不成多強的戰斗力。雖然一部戰車按制度配有數量不等的徒兵,但直到春秋時期,決定勝負的主要仍是車戰。當一方的車兵被擊潰后,那么真正的戰斗也就結束了。相比徒兵,戰車有兩大優勢,一是有較強的機動性:由于馬匹的加入,大大提升軍隊的沖鋒速度,不同類型的甲士互相配合又提高了戰爭的效率;二是沖鋒時破襲力大,在使用青銅兵器的時代,手中的盾牌與身上的甲胄可防御對方箭矢,戰車可以有恃無恐地向敵方沖擊。換言之,每一輛戰車就是一座運動軍事堡壘,攻守兼備,地位就跟現代坦克差不多。日本至今仍用“戰車”這兩個漢字指代坦克,倒是顯得頗有古風。故而《六韜》就說,“易戰(在平坦地形作戰)之法,一車當步卒八十人”“險戰(在險阻地形作戰)之法,一車當步卒四十人”。
在這種情況下,春秋時代華夏各國計算武力,往往只算戰車多少乘,甲士多少萬,很少計算步卒人數。齊桓公九合諸侯,首霸中原之時,所倚仗的就是戰車千乘,甲士三萬。華夏諸國里,擁有戰車千乘(“千乘之國”)便可號稱大國。到春秋后期,更是出現擁有幾千乘戰車的超級大國。在前529年的平丘之會上,晉國為威懾產生離心傾向的仆從國,以4000輛戰車列隊炫耀武力,這就是所謂“寡君有甲車四千乘在,雖以無道行之,必可畏也!”平丘在今河南新鄉,參與會盟之外,晉國國內自然也有留守兵力。楚國人就估算晉國大夫韓氏、羊舌氏兩家加起來就是“十家九縣,長轂九百”(即900輛戰車),晉國另外還有四十個縣,“遺守四千”。全國加起來的戰車數量足有4900輛之多,相當于5個“千乘之國”,確是令人咋舌的強大軍事力量。
可是,在秦始皇陵兵馬俑里,馬拉戰車卻失去如此顯赫的地位。譬如一號俑坑是戰車與步兵相間排列的大型軍陣,面寬近60米,縱深約200米,共有戰車幾十乘,步兵俑5000余件,兩者比例可以用懸殊來形容。這也反映出戰國后期至秦代軍事格局的一個重要變化:車兵不再是戰場主角,馬拉戰車也不再起到戰爭的核心作用。

究其原因,是戰場地理環境發生的巨大變化。相對步兵,戰車對地形的適應性很差?!读w》就說:“車,貴知地形?!睍锔偨Y了車戰的十種“死地”,諸如地形險阻、道路崩塌、側鄰河川、地面卑濕、地有積水、坡度太大、土質黏滯、野草叢生等等。而丘陵山林或水鄉澤國,更是戰車之絕地。直到春秋前期,這尚不是嚴重的問題。當時政治活動中心多處于黃河中下游平原上,這里非常適宜戰車縱橫馳突,就春秋時期幾次著名大戰役來說,如城濮之戰、邲之戰、鄢陵之戰、鞌之戰等就全是在黃河流域的大平原上進行,以戰車作一次性正面沖擊即決定勝負的戰術可以說是順理成章的。
然而,隨著華夏文明不斷擴展,戰爭也突破黃河中下游平原的狹小范圍,山川險隘成為兩軍廝殺戰場。在戰爭越來越多地發生在這些不利地形中時,戰車昔日機動迅猛的優越性便喪失殆盡。前541年,晉將魏舒與狄人在山西山區作戰時,為克服地形障礙就不得不“毀車以為行”,放棄車戰,改行步戰。到戰國時期,諸侯兼并戰爭規模進一步擴大,戰國七雄大量征發農民為兵,擁有的軍隊動輒數十萬。各國根本沒有能力將如此龐大的軍隊都訓練裝備成戰車甲士,因此以農民為主體的軍隊必然是步兵。此外,戰國時期,敵對雙方對堅城要塞的爭奪日益頻繁,這就更加需要大量輕裝捷足的步兵而非對攻堅戰幾乎毫無用處的笨重戰車了。
騎兵的崛起
隨著戰爭地域的擴大和戰斗激烈程度的提高,戰爭呼喚著一種既能保持馬拉戰車在平原野戰中的機動性,又能避免戰車缺陷的新作戰手段誕生,這種手段最恰當的角色就是騎兵。騎兵不但兼有戰車疾、猛的戰術特點,而且還具備恰是戰車之短的長處:輕便靈活,較少受地形限制;騎兵個體較小,減少中矢目標,一馬便可以武裝一名騎兵,而戰車四馬一車才能武裝三名車兵。騎兵耗費少而戰斗力強,又能適應多種戰術需要,使得古老的戰車相形見絀。
從歷史上看,在《春秋》《國語》乃至《孫子兵法》中,竟未發現一個“騎”字,說明春秋時期騎兵尚未成為獨立兵種用于戰爭,中原騎兵大約是在戰國前期登上戰爭舞臺的。
前307年,趙武靈王大膽改革,“胡服騎射”,使得中原歷史上有了第一支大規模騎兵部隊。戰國中期,趙國幾乎稱霸北方,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胡服騎射”的結果。至于僻處西北的秦人,長期與戎人雜處,創建騎兵的時間可能更早?!俄n非子·十過》載,春秋中期秦穆公時,前636年,秦軍“革車五百乘,疇騎二千,步卒五萬,輔重耳入之于晉,立為晉君”。有學者認為,此處的“疇騎”,即指騎兵。
在著名的長平之戰中,秦軍的騎兵發揮了重要作用。在這場戰國后期最大最殘酷的戰役里,秦趙雙方均全力以赴。秦名將白起以詐敗戰術引誘趙軍出擊,“趙軍逐勝,追造秦壁”,于是秦軍以二萬五千“奇兵”切斷趙軍后路,實現戰略包圍。隨后秦軍又以騎兵五千采用長途奔襲快速穿插切割戰術,將趙軍出擊部隊與留守壁壘的部隊分割隔絕,配合其他部隊截斷趙軍補給線,并包圍趙軍主力,造成趙軍斷糧四十余日、士兵殘殺相食的嚴重局面,為全殲趙軍發揮重要作用,成為戰國時期騎兵戰術的典范。

組合的軍陣
但秦代時,騎兵還無法完全取代歷史悠久的馬拉戰車,因此秦始皇陵兵馬俑的地下軍陣,是由車、步、騎等多兵種組合而成。
其中一號坑以步兵為主,是戰車與步兵相間排列的大型軍陣,由前鋒、左右翼衛、后衛及主體軍陣等四大部分組成。其主體軍陣就是戰車與步兵相間排列的36路縱隊,每乘戰車均有一定數量的步兵配屬,組成許許多多戰斗單位。這樣的布置,或者可以看作戰車配屬徒兵傳統的延續,并承擔著正面作戰的任務。
而在二號坑南部(右側),則有一個戰車小陣,這個方陣由8列馬拉戰車組成,每列8輛,共有戰車64輛。與一號坑情況不同,這個小陣的戰車之后不曾配置步兵。這或許意味著它們承擔著機動突擊的任務,因為擺脫了步兵的“拖累”而得以高速沖擊。至于二號坑的中部,作為中軍的長方陣則是車、步、騎,共有戰車19輛,每輛車后都跟隨有一定數量的步兵俑,軍陣的末尾以8騎騎兵作為殿軍。至于作為左軍的部分則是位于二號坑北部的騎兵陣。另外,在三軍之前,也就是二號坑的東北角還有一個弩兵方陣,是為前軍。

從秦始皇陵兵馬俑的布置情況,或許可以推測當年秦軍各兵種的協同作戰方式。古老的車兵主要用于平原地區的作戰、進攻時用以沖陷敵陣,打亂敵軍的戰斗隊形;防御時則用戰車布為陣壘,阻止或遲滯敵軍的沖擊;而騎兵行動輕捷、靈活,能分能合,在戰爭中作為機動部隊使用,或配合車戰側擊、突襲敵軍,以補車陣臃腫、行動不便的不足。至于具體如何作戰,則要根據地形和敵情來決定。傳世的《孫臏兵法》說:
“車騎與戰者,分以為三:一在于右,一在于左,一在于后。易則多其車,險則多其騎,厄則多其弩。險易必知生地、死地,居生擊死。”
這段話的意思就是,遇到地形平坦、戰車易于發揮威力時要多用戰車;遇到險惡的地形要多用騎兵;遇到兩邊高峻狹窄的地形則要多用弩兵。而二號坑各軍陣的布置,正適合這樣靈活使用各兵種作戰。杰出軍事家孫子說過:“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焙螢椤罢?,何為“奇”,這正是當年秦軍指揮官在戰時需要做出的決斷。
參考文獻:
袁仲一《秦始皇的永恒軍團》
郭淑珍、王關成《秦軍事史》
王輝強《秦兵馬俑與秦軍作戰方式》
彭文《秦代的騎兵》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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