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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16年:宰相官名這么怪?藏著制約相權的玄機
楔子
你好。這里是《文明之旅》。歡迎你穿越到公元1016年,大宋大中祥符九年,大遼開泰五年。
這是大中祥符這個年號的最后一年了。宋真宗從降天書折騰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九個年頭了,明年,真宗皇帝就要改元,年號改成“天禧”。
一般來說,皇帝不會平白無故的換年號。因為年號一改,全國從上到下的文書都得跟著改,還得專門派人通知周邊的各類政權,聽著都很麻煩。所以,改年號多少得有個理由。
那這次改年號是為啥呢?簡單說,這一年,天書降神、東封西祀這些神神叨叨的活動,已經走到了盡頭,皇帝也好,大臣也好,都覺得,不能再搞下去了。
就在這一年的夏天,一場突如其來的蝗災,突然席卷全國。蝗災區域非常大,今天的河南、河北、山東、山西、陜西、江蘇、安徽這七個省的范圍都遭了災。這就給當時熱熱鬧鬧的各種迷信活動出了個難題:折騰了八九年的祭祀活動,各路神仙受了那么多香火,總得保護大宋朝啊。那現在那么多的蟲子,那么大的災難,總得有個解釋吧?

蝗蟲是只管吃,不管解釋的,但是各地官員得解釋啊。所以他們在向上匯報的時候,就只好胡編亂造,比如:蟲子確實有,但是他們好乖哦,都不往田里飛;就是飛到田里,也不啃莊稼;它們都抱著草,活活餓死自己??傊?,就是因為皇帝陛下道德高尚,在漫天神佛的庇護下,蝗災確實有,但是,沒有危害。
有一天,真宗皇帝就真的在朝堂上,拿出了一些死蝗蟲給大家看。這啥意思?很明顯,皇帝是想拿出點證據證明,這些蝗蟲確實仁義,寧可自己死,也不吃莊稼。
馬上就有大臣捧場說:哇塞,這么神奇!咱們得組織百官,搞個儀式,給皇帝道喜啊。這個時候宰相王旦站出來了:別別別,這么大的災情,還道什么喜?!王旦是死活不同意。
過了幾天之后,君臣們正在上朝,正商量事兒呢,忽然間,一大群蝗蟲從大殿前遮天蔽日、密密麻麻地飛過。你看,天下偏偏就有那么多不識相、不聽話、不愿死的蝗蟲,飛到皇帝面前來示威。
你都可以想象,當時大殿里面的那個尷尬的氣氛。真宗皇帝,扭頭看看了宰相王旦,說,哎,如果前兩天我聽了那些人的話,真搞了什么百官道賀的儀式,今天蝗蟲這么一來,還不被天下人笑死?
如果我們當時在場的話,估計都能聽得到所有人內心里的那聲嘆息:辦了那么多儀式,燒了那么多香火,造了那么多道觀,老天爺是一點面子也沒給啊。折騰了九年的一場大夢,終于要醒了。

你看看,這場轟轟烈烈的天書降神東封西祀,剛開始,熱情高漲起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會被裹挾進去,反面事實即使有,也沒人看。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狂熱的降溫、硬梆梆的反面事實一個接一個地擺在面前,剛開始的支持者,比如王旦,開始保留意見了;被裹挾進去的人,開始尋找退路了。每個人靜悄悄地往后撤了一步,而最狂熱的發動者和支持者,比如真宗和王欽若他們,就被很尷尬地留在當場。
隨著王旦態度的轉變,大中祥符時代,就要落幕了。而且王旦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明年他就要去世了。
《文明之旅》節目,專門用一期節目講過宰相呂端,也專門講過宰相李沆,現在又要送別宰相王旦了。王旦是不間斷地做了12年宰相,這在北宋歷史上是獨一份,所以,和前面那兩位比起來,王旦還要更重要一些。關于王旦這個人,我們等到明年再講。這一講,為了便于理解王旦,我們要先跳出來,講講宋代的宰相和皇帝之間的關系。
這個話題也很大,從哪兒說起呢?就從宋代宰相的官名說起吧。
還是以王旦為例,這一年的二月份,朝廷就下達過一份褒獎他的文件,開頭就列了王旦的一大串官名,我念給你聽聽:“開府儀同三司、守司空、兼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充玉清昭應宮使、昭文館大學士、監修國史、上柱國、太原郡開國公”。
你聽聽,9個部分、48個字,看起來啰里吧嗦的,但是請注意,里面每個字都有特別的意義,都是長期演化琢磨出來的。其中有的是“官”,有的是“職”,有的是“爵”,有的是“勛”,有的是“散官”,有的是“差遣”,名堂多了。如果要拆開來細細講的話,夠寫一本書了。
我們這一期節目,只講其中最重要的那個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這是北宋前期,宰相的正式官名。你看,多奇怪的名字。剛開始讀史書的人,會覺得莫名其妙,一個官名而已嘛,搞得這么復雜、這么拗口干什么呢?
那“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這個奇怪名字是怎么來的呢?這個名字的演化過程,又透露了中國古代政治的哪些秘密呢?
好,那就帶著這個問題,我們一起穿越回公元1016年,大宋大中祥符九年。

宰相的怪稱號
我們經常講“宰相”如何如何。其實,中國歷史上所有擔任宰相的人,他們的官名里都沒有“宰相”這兩個字。
歷朝歷代,有叫相國、相邦的,有叫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的,有叫司徒、司馬、司空的,有叫尚書令、尚書仆射、中書令、侍中的,唯獨沒有叫“宰相”的。
你要是看歷史書,只有遼朝的官制里有個“宰相”,但那其實也是從契丹語翻譯過來的,人家本來也不叫宰相。
但是從正史到民間戲劇,再到文人之間的書信往還,宰相的名號一直在用的。舉個例子:晚清的時候,有一副很著名的對聯:“宰相合肥天下瘦,司農常熟地上荒”。下聯,司農,指的是當時的戶部尚書,管錢的翁同龢。翁同龢是江蘇常熟人嘛,但是天下的糧食收成并不好,所以,地名中的“熟”和現實中的“荒”相對,很巧。上聯呢,宰相合肥指的是誰啊?是李鴻章。李鴻章是安徽合肥人,但是天下瘦啊,所以,“肥”和“瘦”,這又是巧對。
那么李鴻章真是宰相嗎?他雖然官兒當到很大,又是直隸總督又是北洋大臣,但是他其實從來沒有在中央出任過什么要職,只是頭銜里面有個“文華殿大學士”,官階正一品,他之所以被叫作“李中堂”,又被恭維為“宰相”,都是從這個職位來論的。但我們知道,明清兩代,從朱元璋開始,那種既有議政權,又有監督權的真宰相,是沒有的,所以李鴻章就是個假宰相。
那你可能有個疑問,宰相這個稱號怎么這么亂哄哄的呢?
今天我們就試試,能不能通過解剖宋代宰相的稱號,幫你把這個亂哄哄的問題捋一捋,讓你不用記住太多的細節,但是能對中國古代宰相的演化規律,有一個大致的了解。
在中國所有朝代的宰相稱號中,唐朝和宋朝是最亂的。其中用得比較長的,就是我們前面提到的那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這個詞,連在一起讀,不知所云。但是拆開了,也就是三個部分:“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下面我們一個個地簡單解釋一下。
第一個字最好解釋,“同”,就是你還不是,但是就算你是吧。
類似的用法,科舉考試里,有一個詞,叫“賜同進士出身”,什么意思?就是你雖然沒有考得很好,雖然你不是進士,但是,哎,朝廷寬大為懷,就算你是個進士吧。
這個用法,和古時候管小妾叫“如夫人”是類似的。不是夫人,但是,哎,也就算吧。晚清的時候,不是有一個有趣的對聯嗎?上聯叫“替如夫人洗腳”,下聯叫“賜同進士出身”。就是開這兩種人玩笑的。
所以,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你先不用管后面那一大堆是什么意思,開頭第一個字是“同”,這意味著:你還不是,但是暫且算你是。開頭就是一個打壓。
好,我們再來看第二個部分:“中書門下”。這是唐代政府里的兩個部門,中書省和門下省,這兩個部門的首腦,在唐代都是宰相。
再來看第三個部分:“平章事”,是什么意思呢?“平”,就是辨別,“章”,就是彰顯,“事”,就是國家大事,“平章事”,就是一起商量處理國家大事。
好了,現在我們把八個字連起來,“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這個意思就好懂了,就是說,你這個人啊,皇帝指定你“暫時擁有跟中書省門下省長官相同的商量處理國家大事的權力”。
聽出來了吧?你雖然不是個宰相,但是暫時就算你是啊。你雖然沒有宰相的地位啊、榮譽啊什么的,但是你也有摻和進來處理國事的權力啊。那你可能會說,這怎么越聽越像是一個臨時性的安排?是的,它一開始就是個臨時性的安排。
我們來大致捋一下這個演化過程:
話說在唐太宗時期,有個宰相叫李靖,也就是神話傳說里哪吒的爸爸、“托塔李天王”的原型。在真實歷史里面,他是唐代初年的名將,當了宰相之后,他也很自覺,怕功高震主,就假托生病,說我這個宰相不當了行不行?唐太宗心里當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說,行行行,宰相不當可以,但是待遇啊、榮譽啊什么的都照舊,而且囑咐李靖,你要是將來病稍微好一點了,就隔三差五地,到門下省、中書省去商量處理國家大事,這就叫“平章政事”。你不是宰相了,但是仍然可以管宰相的事。

這是后三個字“平章事”的來歷。那前一個“同”字,又是怎么來的呢?
還是在唐朝,唐高宗年間,皇帝想讓一些官員參加宰相會議,處理國家大事,但這些人級別不夠啊。直接升官嗎?那不行,這些人升官的資歷還不夠,怎么辦?好辦。那就加個頭銜嘛。剛開始,這個頭銜的還比較亂,漸漸地就統一在“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上了。從這個時候開始,制度明確規定,加了這個頭銜的人,也是宰相,跟中書令、侍中那些正牌宰相,在權力上沒有差別。
那你可能會問了,那原來的正牌宰相頭銜,后來去哪了呢?
這就問到要害了。在唐代的情況是這樣的:公元755年,不是爆發了安史之亂嗎?順便插一句嘴,了解中國歷史,很多年代記不住,沒事,但是安史之亂爆發的這個755年,真心希望你能記住。因為這是整個中國歷史的一個重大的轉折點。我們現在講的宋朝的很多問題,都要追溯到755年的安史之亂,才能看得清楚。

安史之亂爆發之后,唐朝中央當然要集中一切資源來平亂,當時朝廷是既缺錢,也缺兵,但是有一樣東西相對富余,隨時都能有,那就是官位。給你一個節度使,給他一個大元帥,甚至有將領出征的時候,先領一大摞沒填名字的委任狀,你手下有人立了功,你就把他名字填上。所以,當時官爵貶值很厲害,據說一個“大將軍”的委任狀,只能換一頓酒錢。
那你可想而知了,一般的軍功,都這么賞,那真正的特大軍功怎么辦?只能把尊貴的宰相官銜,比如中書令、侍中這樣的官銜拿出來做賞賜。比如,平定安史之亂的兩個大功臣,郭子儀、李光弼,朝廷就在同一天晉升郭子儀做中書令,李光弼做侍中,這可都是宰相的職務啊。
但是,一來,這些人要在前線統兵,不可能真在中央當宰相,二來,朝廷對他們也很戒備,不會真的讓他們做宰相。所以,“中書令”、“侍中”這兩個正牌宰相官銜,慢慢地變得有名無實,最后成了榮譽頭銜。而“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這個靠加頭銜確認的宰相,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唯一的真宰相。
你看看,歷史就這么曲里拐彎地走到了這里。一個非常別扭的官名,成了宰相的正式名稱,而且從唐朝中期一直用到了北宋后期,大概用了300年。
那你說,這是一個偶然呢?還是背后有什么必然的規律呢?

君臣一局棋
前面是把“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這八個字拆成了三個部分來理解。我們不妨來個借題發揮,就從這個三個部分著眼,來看看中國古代官制演化的幾個內在機理。
先來看第一個字,“同”。啥意思?你現在還不是,但就算你是了。這其實是一個普遍運用的方法,就是破格任用那些暫時還不夠資格的人。
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我先舉個例子,你感受一下:當年劉邦用陳平,陳平是個臨時投奔到劉邦陣營里的人,劉邦馬上就讓他當自己的隨從,而且負責監察軍中的所有將領。那大家當然都不服,這個人既沒有功勞,也沒看出有什么本事,連底細都不清楚,他憑什么監督我們呢?哎,大家越是不服,劉邦越是用陳平。
你想想看為什么?熊逸老師在得到講《資治通鑒》的時候分析這個故事,他說,你想想劉邦當時的那個班底,干的是造反的事業,做的是殺頭的買賣,作為大哥,他得講兄弟之情。但是軍隊又不能沒有紀律,怎么辦?自己跟兄弟翻臉嗎?不行啊,得借外人之手。找一個年輕的、資歷淺的、外來的、看起來機靈點兒的人,破格提拔一下,讓他手握大權,壓所有人一頭。這人就是陳平啊。陳平就是劉邦好不容易遇到的年輕的、外來的、資格淺的機靈鬼兒啊。
那你可以推想兩種情況。
一種是,陳平的勉強能鎮得住場面。但憑什么能鎮得住???肯定是因為他全力依靠劉邦,早請示晚匯報嘛。他自己沒有資歷,只能借用劉邦的權威。所以,這樣的人,就算把活干成了,對劉邦也毫無威脅。
那還有一種可能呢?就是陳平搞砸了,鎮不住這幫老兄弟,甚至還把這幫人惹翻了。那劉邦也好辦,請老兄弟們喝頓大酒,然后雙拳一抱,說一聲:“兄弟們,對不住了,這都是陳平瞞著我干的。來呀,把陳平拖出去殺了。大家消消氣?!边@事就結束了。
我們通常會覺得,一個崗位上的人,資格到了,授予他相應的權力,天經地義。資格分兩種,一種是熬年頭帶來的,一種是攢功勞帶來的,所謂“論資排輩”或者“論功行賞”嘛。但無論是哪一種資格,只要他是靠自己的資格獲得了某種權力,資格和權力就合一了。
但是,孟德斯鳩有一句名言:“權力只對權力的來源負責”。如果一個人權力的來源,是他自己的資格,那他的領導對他的支配能力就變小了。一般公司里的老油條或者是銷冠,很難管,就是這個原因。
而剛才那個故事里,劉邦任用陳平,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在一個職務的任命上,他把“資格”和“權力”分開,提拔資格不夠的人來掌權,那這個人的權力只有一個來源,就是提拔他的人。他就只能成為提拔他的人的工具人。
我這么說,你可能會覺得有一點黑暗權謀的色彩。但在真實的歷史上,如果臣子全都是資格和權力合一的人,皇帝想干的事兒真就推不動。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
首先,資格夠的人,能力未必夠。比如東晉南朝的時候,重要的職位都被門閥士族把持,這些人又不愿意干活。當時有一個詞嘛,叫“望白署空”,就是這些宰相對送來的文書,完全不看內容,就在預先留下的空白的地方簽字蓋章。那朝政怎么辦?愛咋辦咋辦。你要是皇帝,是不是得急死?但是沒辦法啊,這些門閥士族,你又請不走,那你只好提拔一些資格不夠,但是愿意干活的人,實際掌握權力。
還有一種情況,就是資格夠的人,跟你不是一條心。比如唐玄宗的時候,有一個宰相叫宋璟,跟姚崇齊名,一代名相啊。宋璟哪兒都好,就是不愿意皇帝開疆拓土,所以他當宰相,就壓抑軍功。比如當時有個將軍出征草原,把突厥可汗的頭帶回長安,這在當年可算是不世之功啊。但宋璟根本不睬他,到第二年,才勉強給這個人升了個低等級的郎將。
那你說,皇帝怎么辦?宋璟聲望非常高,他的原則也不能說不對。皇帝要想開疆拓土,唯一的辦法,就是破格提拔一堆有軍功的人。不斷地往宰相班子里摻沙子,這樣的人多了,皇帝的主張才好推行啊。
還有一種情況,就是資格夠的人,是不是好用,不知道。那就大批量地用不夠資格的人,不行沒關系,再換下來嘛。武則天用人,就是這個風格。有人數過,武則天前后任命了78人次的宰相,平均一年換四五個,遠超前代。一個低級官員,一句話說對了,武則天就能讓他當宰相,一件事辦錯了,該撤撤,該辦辦,武則天眼都不眨,反正你本來就不夠資格嘛。
“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這個“同”字,妙用無窮。在中國政治制度的歷史上,這是一個通行的規律:想要壓抑相權或壓制元老的時候,皇帝經常會用資格不夠的人來擔任權力很大的角色。比如明朝用大學士來替代宰相,而清代,又用軍機大臣來替代大學士。
接著來看第二個詞,“中書門下”。這是一個復合詞,原來指的是唐代的兩個中央機構,中書省和門下省。從這個詞里,你可以看出來政治制度演化的第二個邏輯了,那就是“分拆”。
我們熟悉的分拆,是職能上的分拆,比如,有的管司法,有的管民事,有的管軍事,有的管財政。這種分拆我們好理解。但是,從唐代開始的“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這么設置的分拆,就有點令人費解了。
表面上看,中書省是負責制定政策、擬定詔書的。尚書省是負責執行的。而這個門下省呢,奇怪,負責封駁詔書,什么意思?就是門下省的官員覺得,這個詔書下得不合適,那就駁回去,詔書作廢。哎?這是為啥?這是為了制衡皇帝嗎?
不是,是為了把一個人的思考過程分拆成三個段落。
你想嘛,如果你是一個有著完整權力的宰相,你做一件事,也要分成這三個階段。遇到一個難題,先想想怎么辦,這就相當于中書省的擬定詔書的過程。辦法想出來了,再反思一下,妥不妥當?有沒有什么漏洞?這就相當于門下省駁回詔書的功能。思前想后,覺得沒有什么破綻了,那就放手去干,這就是尚書省的執行的功能。
你看,原來的分權制衡,是把眾多事務分拆,然后讓不同的人負責。而唐朝搞的這個分拆,是把一個人的思考過程分拆,讓三個人才能拼成一個人。這種分拆方式,就更高級了。為什么這么說?因為這種分拆方式解決了一個重大的問題:皇帝如果對一件事情不了解,但是又不愿意大權旁落,又想管這件事,行不行?
原來的事務分拆,比如,司法事務,授權給了一個大臣,遇到具體的案子,皇帝要想干涉,那就必須懂法律,懂這個案子,否則你怎么跟司法專業人員抬杠呢?這就給皇帝介入事務,設置了門檻。
而唐朝的這種分拆方式,就高明了?;实鄄挥枚?。
我舉個現代社會的例子,你就明白了:一個公司領導,不懂某個具體的業務,那是不是就不能領導這個業務了呢?不會啊。他可以先問戰略部門,這個業務應該怎么開展啊?研發什么產品?怎么銷售?。磕銈兡靡惶追桨竼h?這就相當于中書省。然后他可以在公司內部成立一個方案審核部門,也可以到外面去聘請咨詢公司,可以面對面,也可以背靠背,對這套方案提意見,評估可行性。這就相當于門下省。等意見統一了,然后再交給具體業務部門執行。這就相當于尚書省。從始至終,領導不用懂這個業務。不同部門之間,有的只管該不該,不問難不難;有的只管對不對,不問行不行;有的只管低頭拉車,不用抬頭看路。
其實,中書和門下兩省,他們并不真的是,我先擬詔書,然后發給你,你看完了,不合適再駁回來,我改完了再發給你看。這樣搞的話,效率就太低了。最后一定是,干脆,咱們兩個部門合署辦公得了,關于這個事,我中書省想怎么辦,我告訴你,你覺得不合適,咱倆現場商量,意見一致了,我再去寫詔書。
對,這么合署辦公,后來就出現了所謂的“政事堂”,大家雖然角色有差別,但有事一起商量。于是,原來的宰相角色,就從一個人,變成了集體領導。
比如說,唐太宗李世民手下,就有兩個很有名的宰相,房玄齡和杜如晦。他們合起來,號稱“房謀杜斷”。其實,從這個詞,你就可以推斷出兩個人的官職了。房玄齡善于謀劃,所以是中書省的領導,出各種主意。杜如晦善于決斷,你出主意,我聽著,我就判斷說,行還是不行。所以,他是門下省的領導。你看,兩個宰相各自發揮特長,配合得很好。
王旦這個宰相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說完了“同”和“中書門下”,我們接著來看第三個詞:“平章事”。這其實也是中國古代制度設計的一個邏輯,簡單說,就是用臨時的差遣來代替正式的官職。平章事嘛,就是派你來干這個事,可沒說一定讓你來當這個官。
歷史學者張宏杰老師有一個洞察,中國歷史上很多地方官的官名,往往都是動詞,什么“刺史”、“巡撫”。為什么呀?因為一開始,他們都不是常設的地方行政官員,他們都是臨時被朝廷派來辦一個事的,久而久之才成了地方官。
再比如,清代有所謂的軍機大臣。其實他們的正式名稱不叫“軍機大臣”,而叫什么“軍機處行走”、“軍機處學習行走”、“軍機大臣上行走”、“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等等。你看,這個官職,核心還是動詞,剛開始都是臨時差遣,都是以本來的身份去干個別的事兒。直到清代末期的光緒年間,才有直接任命成“軍機大臣”的例子。
可以再舉個例子,一個縣的縣官,你肯定聽說過,有叫“縣令”的,有叫“知縣”的,那他們之間有區別嗎?有??h令,這是從秦漢開始的一縣之長的正式稱呼。但是到了唐代安史之亂之后,地方上很動蕩,于是就出現了一種臨時性的差遣,有的叫“權知某縣令”,有的叫“知某縣事”。意思就是,你的本職工作,不是這里,但是臨時派你去管一下某個縣。
那你說這樣有什么好處呢?好處很多啊。首先,便于處理各種新的挑戰。就像我們今天的公司里面,有一個新的業務,很重要,怎么辦?各個部門抽調得力干將,組成一個臨時機構,先干著。干出名堂,再決定要不要成為正式的部門。這樣更靈活嘛。
還有一點,就是官員的本職和實際工作分拆開來,就導致他們能上能下。就拿寇準舉例子,1006年他罷相,知陜州。一個宰相,怎么能降級降那么多呢?從中央大員,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小地方官,這個落差怎么受得了?但其實呢,嚴格地說,寇準并沒有被貶官,他的本職,一直是正三品的刑部尚書。只不過原來被差遣去當“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當宰相,現在換了個差遣,去“知陜州”而已。不是地方官哦,你的本職還是刑部尚書哦。你看,這么處理,大家面子上都不難看。
好了,我們剛才是借“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這個官名,借題發揮,講了中國古代制度演化的三個邏輯:第一,用不夠資格的人暫時替代夠資格的人;第二,用分拆后的多個角色來替代一個完整角色;第三,用臨時差遣替代正式官職。
你聽下來,會不會有一個感覺?奇怪,為什么朝廷行政,不是用正式制度,光明正大地推行政策,而是非要搞出一套,曲線救國、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非正式制度呢?
確實,這又是一個需要解釋的問題了。

“非正式制度”
今天我們講的是中國宰相制度演變的一個小側面。
過去讀書,經??吹揭粋€說法,說中國政治制度演化,就是皇權持續強化,皇權不斷打擊、剝奪宰相權力的過程。
對,這好像也符合事實。從漢代還有一個名義上的丞相,到唐宋宰相制度的分權制衡、集體領導,到了明朝,宰相干脆被廢掉,到了清朝,只剩下了跪著記錄皇帝意見的軍機大臣。這不就是皇權剝奪相權嗎?
但是你抽身出來一想:不對啊。中國自從有了皇帝制度,皇帝就是大權獨攬的,這從來沒有疑問。宰相是什么?是皇帝請來干活的職業經理人啊,是皇帝授權,他才有權力的人?;实巯仁鞘跈嘟o他,然后再處心積慮地剝奪他的權力,這是何苦呢?這就相當于一個公司的董事會花重金請來了一個總經理,然后又想方設法削弱這個總經理的權力,那你圖啥呢?

所以,問題不在于皇權和相權之間有什么爭斗。而是什么樣的宰相制度,既不威脅皇權,又能有很高的行政能力?皇帝和宰相,不是要分一個高低勝敗,這事早就定了。他們是要在各種可能性中艱難地尋找一種平衡:讓整個制度設計,既能保證秩序安全,又能兼有行政效率。這才是一個真問題。
從我們前面的分析,你能看得出來,讓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共存,正式和非正式之間,有模糊地帶,有彈性空間,就是一個有效的辦法。
中國從古代開始,就是這么巨大的一個政治共同體。沒有一套漂亮的正式制度,不行。但是如果只有一套漂亮的正式制度,也是沒有辦法運轉的。在正式制度的末端,必須要有各種變通的、臨時的、模糊的非正式制度,整個國家的治理,才會有彈性。
舉個例子,唐代的三省六部制,設計得可漂亮了。跟長安城一樣,設計得四方四正的,特別有秩序感,甚至是美感:上面一個皇帝,然后中書、門下、尚書三省,下面是六部,六個部里面整齊劃一地,每個部有四個司。比如,吏部,四個司:吏、勛、封、考;戶部也是四個司:戶、度、金、倉。每個部都這樣,畫出表格來,漂亮得很。
但是你想,那么復雜的行政事務,怎么可能這么整齊劃一,嚴絲合縫地把職能分配到四個司呢?所以,在正式制度下面,一定是暗流涌動,實事求是地搞出了大量的非正式制度。
費孝通先生有一本《鄉土重建》,這里面就提出來一個有趣的概念,叫“雙軌政治”。自上而下的正式制度,是一條軌道。到了民間,大量的非正式的民間規則,是另一條軌道。中國政治是同時運行在這兩條軌道上的。
這書里面舉了一個例子,比如朝廷收稅??h官制定出稅收指標,每家每戶每塊地要交多少,那都是有數的。但問題是,皇權不下縣啊,縣以下,政府就沒有“腿”了。數字是有,但是怎么收上來呢?
縣里面的官差,只能把命令傳遞到保長這一級。保長是個苦差事,都是老百姓輪流干,他沒有任何權力。保長只能跑去和各個村、各個家族的族長商量,縣里讓交這么這么多。如果族長覺得不合理,那就不交。
縣里能有什么辦法呢?最多也就是把這個保長抓起來,打屁股。朝廷的王法,厲害到頭也就這樣了。
下面的族長,也不能任由自己人被打屁股啊,所以,他們會出面,從各種公開的、私下的渠道和官府談判,直到達成協議。然后縣里把數字改一改,底下把糧食交一交,挨了板子的保長放回家。這事才算完。
王亞南先生的這本名著:《中國官僚政治研究》里面也提到,中國古代收稅,叫做“原則上不讓步,實施上不堅持”。什么意思呢?“原則上不讓步”就是說,有一整套正式制度和數字指標,不能變的,一變就不好交代。但是實際上呢?根據具體情況再具體執行。實施上是不能堅持的。最后各方面過得去就行了。
帶著這個視角,你再去看唐宋的宰相制度,再去看那個古里古怪的名字,“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就會多一點“理解之同情”啦。
話說,南宋的時候,有人稱頌宋太祖趙匡胤,說我們太祖牛啊,當皇帝之后,把五代時候的亂七八糟的制度都改掉了,所以,才能從天下大亂到天下大治。
但是大儒朱熹聽到這番話,就不認同。他說,不然啊,我們太祖只是把太過分的制度去掉,剩下的法令條目能留還是留。只要是個做事的人,能抓大放小,這才是英雄手段。你看后來那個王安石,大邏輯搞不懂,天天計較細節,結果變法就搞得一塌糊涂嘛。
朱熹說得真好啊。1000年前,他居然就把這個詞兒說出來了:“做事的人”。
一個真想做事的人,就是這樣:尊重正式制度,同時也尊重現實條件,不瞎動亂改,在現實基礎上,根據需要,創生出一條條的權宜之計,蜿蜒曲折地、堅定地向前推動自己的目標,最終,雖然看起來有點亂哄哄的,有點不知所云,就像我們今天講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這個官名一樣,但其實,他已經走出來了一條細如發絲的黃金中道。
這才是“做事的人”。
好,這就是1016年我們的話題。下一年,咱們專門講宰相王旦。公元1017年,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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