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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前讀《傷痕》,全中國人所流的淚可以成為一條河

二十九年過去了,許多往事恍如隔世,“若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以至于有時竟疑心起《傷痕》這樣一篇如今靜靜地躺在文學史上,大概除了中文系的學生已很少有人問津的短篇小說,當年是否真的出自我的手筆。也忍不住問:確曾有過“我”嗎?這樣想,更感到《傷痕》能夠問世,端賴于當年的眾緣相助。于是,“因緣”兩個字一時竟如秋夜滿把清光,訇然瀉滿心頭,久久徘徊不去。也就進一步想:歷史,其實真是說不清道不白的。君不見發生在我們身邊的哪怕再小不過的一件事,動輒也會牽扯到成千上萬的“因緣”?有感于此,遂決定從塵封的記憶中搜索出幾件與《傷痕》問世有著比較特別關聯的因緣道來,以感謝和紀念那些曾為催生《傷痕》作出過特別貢獻的師長和朋友,同時也給有興趣的讀者或研究者提供一點很可能是屬于“野史”的資料吧。
《傷痕》最初發表于1978年8月11日上海《文匯報》“筆會”版,責任編輯或者說主要負責與我聯絡的編輯,是當時的文藝部部委鐘錫知先生。但在我的心中,《傷痕》最初問世的園地其實應該是復旦大學中文系“七七級”“文學評論專業”班的墻報,時間是1978年4月上旬,地點是四號宿舍樓底層拐角處,主編則是同班同學倪鑣。那時,我們剛剛進校,因為是十年“文革”后第一批通過考試入學,兼以名校,白底紅字的校徽佩在胸前,人人都意氣風發,恨不能“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于是,就有人提議成立各種各樣的文學興趣小組,例如小說組、詩歌組、散文組、文學評論組等,并很快得到熱烈的響應。我本分在詩歌組,但接觸魯迅等20世紀30年代作家以及西方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作家的作品多了,忽然覺得比較起詩歌而言,小說的容量和影響更大,于是就動心起念“跳槽”到小說組。其時,班委會已然決定要出第一期墻報,并要求每人準備一份墻報稿。我后來當然是因為受了魯迅先生《祝福》一文的影響而寫《傷痕》的,尤其許壽裳先生評《祝福》的一段話當時更令我激賞:“人世間的慘事不慘在狼吃阿毛,而慘在封建禮教吃祥林嫂。”然而,細細想來,最初的寫作動機應該還有為出墻報“應差”的因素。《傷痕》是在淚水中完成的,因為深惡痛絕當時文章的假、大、空,寫作過程中,我曾努力要求自己直接師承30年代作家們真實樸質的文風,只寫在我看來是真實的人物、真實的思想、真實的感情。寫完后,自我感覺很好,但請個別老師和少數幾個同學看過后,他們卻不以為然,并向我提出了一大堆讓我深感困惑的理論質疑。我于是由十分的自信轉而十分的灰心,終于將手稿鎖進抽屜。偏偏這個時候,沉著、穩重且總是面帶笑容的小說組組長(兼班級墻報主編)倪鑣同學推開寢室的門探進頭來,見我剛剛爬上靠窗的上鋪,背倚墻壁,腿上墊一枕頭,意欲開始“床頭寫作”,于是揚揚手,“嗨,過兩天要出墻報了,你小說寫好沒有?得交了。”我一時無語,連將《傷痕》捧出去交差的信心也喪失了,只能支吾道:“唔,知道了。”倪鑣走后,我翻身下鋪,坐到桌前,打算重寫一篇。然而,只起了個頭,就是寫不下去,心里一松勁,還是將原本鎖進抽屜的《傷痕》翻出來,用五百字一張的方格稿紙仔細謄好,然后忐忑不安地交了出去。

等我第二天早上醒來,好像是周末,忽然聽到寢室門外一片嘈雜的人聲,打開門走出去,但見門外的走廊上圍滿了人,正爭相閱讀著新出的墻報頭條位置的一篇文章。大多是女生,不少人還在流淚。我忙探過頭去,終于認出那稿紙上我的筆跡……自此以后,直到《傷痕》正式發表,這墻報前,便一直攢動著翹首閱讀的人頭:先是中文系的學生,繼而擴展到新聞系、外文系以至全校。而眾人面對著一篇墻報稿傷心流淚的場景,也成了復旦校園的一大奇觀。難怪后來有人夸張地說:當年讀《傷痕》,全中國人所流的淚可以成為一條河。
上海《文匯報》編輯鐘錫知先生很快得到這個信息,憑著他對新聞獨有的敏感,馬上托人找我要去一份手稿。后來我知道,將這個信息傳遞到《文匯報》的,是住在三樓的一位我們中文系剛剛留校的女教師,名叫孫小琪。她曾在安徽蒙城插過隊,鐘錫知先生曾去當地采訪過她們知青小組,并撰寫了長篇通訊報道,此后便與知青中的許多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她先是將小說的情況說與她的一位女友俞自由聽了(其人當時在安徽某縣當縣長,和鐘錫知先生關系特別熟稔),因之迅即反饋給了鐘先生。這樣,《傷痕》這只紙疊的小船兒,經由她和她的女友的熱心推助,驀地駛入深廣莫測的歷史大海洋中。然而,它那時的命運其實還是很不確定的。要去我手稿后的兩個多月時間里,報社從沒有給過我任何的允諾。我只是后來才從鐘錫知先生那兒知道,他們當時打出了小樣,在上海文藝界反復、廣泛地征求意見,此后又遵總編輯馬達之命,借開會之機去北京征求意見。火車的軟臥包廂里,上海文聯主席鐘望陽先生和他同行,再番談到《傷痕》,鐘望陽先生說:“如果你們《文匯報》不方便發表,就給我們用在復刊后的《上海文學》第一期吧。”可惜當時作為一個大學一年級新生的我,是無從知道這些后來才“解密”的內部消息的。有感于《傷痕》手稿自從進了《文匯報》便“泥牛入海無消息”,我的一些要好的同學就建議我向《人民文學》投稿,還幫我整理了一份介紹《傷痕》在復旦校園引起轟動的信函,并一一認真地署了名。依稀記得的有李輝、顏海平、李諶、周章明以及同寢室的唐代凌、吳秀坤等。遺憾的是一個多月后收到的卻是《人民文學》一紙鉛印的退稿信。然而此時,《文匯報》方面也終于有消息了。是7月底或者8月初的一天吧,忽然有人帶信要我去《文匯報》一趟。那時,《文匯報》的社址還在外灘的圓明園路,樓高七層,貼瓷磚,鋪地板,感覺很高也很氣派。我是在六樓文藝部的一間面南的辦公室里第一次見到鐘錫知先生的。他人不高,有些瘦,但很白,很精干,稀疏的頭發傲然后揚,兩眼明亮而有神。他告訴我:“你的小說可能要用,有些修改意見要和你談談。”依稀記得,意見大約有十六條。重點的是小說第一句“除夕的夜里,車窗外,墨一般漆黑”,有影射之嫌;故后來改成“遠的近的,紅的白的,五彩繽紛的燈火在窗外時隱時現”,同時加一句:“這已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天了”;至于車上“一對回滬探親的青年男女,一路上極興奮地侃侃而談”,則由編輯執筆修改成“極興奮地談著工作和學習,談著抓綱治國一年來的形勢”;一直給王曉華以愛護和關心的“大伯大娘”,因為缺乏階級屬性,也被要求修改成“貧下中農”;而小說結尾,據說感覺著太壓抑,需要一些亮色和鼓舞人心的東西,于是,我不得不讓我筆下的主人公最后“朝著燈火通明的南京路大踏步地走去”。現在看來,這些修改意見盡管折射出那個時代人們思維的某種局限,卻也真實地反映出《文匯報》同仁在冒著巨大的政治風險來發表《傷痕》時,所表現出的一種極其細致和負責的精神。

這是一個后來又經作家薛海翔證實的故事。他親口告訴我,他也認識洪澤女兒,洪澤女兒也親口講給他聽過同樣的故事。當然即便沒有他證實,我也不懷疑,像洪澤這樣在“文革”中受過許多迫害的老干部,讀《傷痕》一定感同身受,情感上也一定支持發表,只不過女兒讀后的強烈反應更進一步堅定了他的決心罷了。所以,馬達先生送呈洪澤批示,洪澤先生傾聽女兒的意見,其實都是在內心已有一種強烈的傾向性意見后,為了覺得更踏實些,故向身邊最親近的人們尋求精神支持的一種下意識的舉動。
2007年10月寫于上海
(本文原載《天涯》雜志),選自《三本書主義》,盧新華著,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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