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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年:宇文泰建立八柱國制究竟為了什么?
宇文泰建立八柱國制究竟為了什么?我認為應該從兵少必須擴軍和擴軍必須整訓這兩層來考慮。
兵少是西魏的一大問題。前面說過,當年爾朱天光帶進關的嫡系部隊不過三千人,以后又帶走了一千到二千。所以多方擴充兵力,久已成為爾朱天光以來直至宇文泰掌權后的要務。其中兵源之一便是從東魏那邊俘虜過來的,為數居然很可觀。如《周書·文帝紀》說魏永熙三年(534)宇文泰討東魏將薛瑾于潼關,“虜其卒七千”。大統三年正月潼關之役斬竇泰,“盡俘其眾萬余人”。八月,宇文泰先率十二將東伐,于謹攻下槃豆東魏柵,“獲其戍卒一千”,攻入弘農,“虜其戰士八千”。大統四年(538)河橋之戰,斬東魏高敖曹等,“虜其甲士一萬五千”。這都是大統十六年有了八柱國之前的,僅此合起來就達六萬之多。再則投附的少數民族和地方豪帥宗黨的武裝也是一大兵源,有關隴的,還有河東、河南的。《周書·文帝紀上》永熙三年十一月,《文帝紀下》大統三年八月、九年三月、十二年五月,以及卷一九《侯莫陳順傳》、卷三三《趙剛、趙昶、王悅傳》、卷三四《楊摽傳》、卷三五《敬珍傳》、卷三六《鄭偉、段永、令狐整、司馬裔、裴果傳》、卷四四《泉企傳》都有大統十六年之前的這類記載,所記數字最多有萬余人,以下四千、三千、二千、千余人不等。這些投附武裝對擴充正規部隊所起的作用,至少也不會亞于俘虜兵。
但用這些投附武裝和俘虜兵來充實正規部隊作戰,總得經過整訓。大統三年正月潼關之役以“騎八千”斬竇泰,俘獲了“萬余人”,而到十月沙苑之役可用之兵仍“不滿萬人”,說明這整訓充實要花費時間和精力,時間太少只有幾個月很難做到。所幸這潼關、沙苑兩役都是在內線作戰,有上八千、上萬精兵,加之戰略戰術正確也能取勝。接著乘戰勝余威,轉入外線向洛陽方向進軍,這點精兵不夠用,就只好把未經整訓和不曾整訓好的大批征用來湊數了。《周書·文帝紀》說沙苑取勝后獨孤信等就“率步騎二萬”入洛陽,第二年大統四年(538)七月東魏圍洛陽,宇文泰親率大軍救援,八月河橋決戰,雖斬東魏高敖曹等仍失利班師,洛陽也失守。據《北史·齊神武紀》說這一役“大破西魏軍,俘獲數萬”。大統九年(543)宇文泰再度東進,和高歡在邙山決戰又大敗,高歡追擊到陜州才退還。據《齊神武紀》,這一役“擒西魏督將以下四百余,俘斬六萬計”。東魏方面的記載自然不免夸大,卻可由此推知這兩次宇文泰動用的兵力至少每次在六七萬以上,獨孤信入洛陽的一軍即有二萬便是明證。這驟然增加起來的好幾萬人自然多數屬于來不及整訓好的所謂烏合之眾,而這種烏合之眾,在主力打得順手時固可起點作用,一旦失利就會爭先逃竄甚至作亂,弄不好還會引起降卒的叛亂。降卒大規模叛亂的一次是在大統四年河橋戰役敗退之后,《文帝紀》說:
〔西魏〕大軍〔回師〕至弘農,守將皆已棄城西走,所虜降卒在弘農者因相與閉門拒守,進攻拔之,誅其魁首數百人。大軍之東伐也,關中留守兵少,而前后所虜東魏士卒,皆散在民間,乃謀為亂。及李虎等至長安,計無所出,乃與公卿輔魏太子出次渭北,關中大震恐,百姓相剽劫。于是沙苑所俘軍人趙青雀、雍州民于伏德等遂反,青雀據長安子城,伏德保咸陽,與太守慕容思慶各收降卒,以拒還師。長安大城民皆相率拒青雀,每日接戰。魏帝留止閿鄉,遣太祖討之。……華州刺史〔宇文〕導率軍襲咸陽,斬思慶,擒伏德,南度渭與太祖會攻青雀,破之。太傅梁景睿先以疾留長安,遂與青雀通謀,至是亦伏誅。關中于是乃定,魏帝還長安。
這里所謂“散在民間”的“前后所虜東魏士卒”,就是還未來得及整編而留在后方的俘虜兵。留在后方尚且如此,驅之前敵其敗壞大事就更不必說。投附的少數民族作亂在《周書》卷三三《趙昶傳》里記載過一次,即:
大統九年,大軍失律于邙山,清水氐酋李鼠仁自軍逃還,憑險作亂,隴右大都督獨孤信頻遣軍擊之,不克,……太祖……令昶使焉。昶見鼠仁,喻以禍福,……鼠仁感悟,遂相率降。
可見這投附的兵眾也亟待整訓才能成為可用的主力。
這些道理,我想當年宇文泰等人不會不懂得,不會不采取措施來使問題從速解決。《文帝紀》所謂“大閱”“大會諸軍”的記事,我就是這樣來理解的。
這紀事正開始于大統四年八月河橋敗歸之后,說:
五年冬,大閱于華陰。
八年夏四月,大會諸軍于馬牧。……十二月,魏帝狩于華陰,大饗將士,太祖率諸將朝于行在所。
大統九年三月邙山敗歸后記得更多了,有:
九年……冬十月,大閱于櫟陽。
十年……冬十月,大閱于白水。
十一年……冬十月,大閱于白水,遂西狩岐陽。
十二年……七月,太祖大會諸軍于咸陽。
十三年……冬,太祖奉魏帝西狩于岐陽。
這已是一年要來一次“大閱”“大會諸軍”和“西狩”了。如果不是為了整訓軍隊,在喪敗之余還做這些閱兵耀武的門面文章,而且一年做上一次干什么?只是這多次的整訓都是宇文泰親自直接抓的,以后實在抓不過來,就把整訓的權力和責任下放給李弼、獨孤信等六名親信的高級將領,讓他們同樣以柱國也就是柱國大將軍的大頭銜分頭從事整訓,使這整訓擴軍工作得以快速完成。這也就是從大統十四年李弼等人之任柱國開始,史書上再沒有記載“大閱”“大會諸軍”的原因。至于給了李弼等柱國之稱會不會又和宇文泰“等夷”起來,當然也不會,因為如前所說宇文泰早就是西魏的第一號人物,都督中外諸軍事、丞相、錄尚書事等職銜都明擺著的。
這么說,可以從下列幾個方面來證實。
(一)最使人注意的,是這六名柱國的任命不在同一時間。
李弼,……〔大統〕十四年,北稽胡反,弼討平之,遷太保,加柱國大將軍。(《周書》卷一五《李弼傳》)
獨孤信,……〔大統〕十四年,進位柱國大將軍,錄克下溠、守洛陽、破岷州、平涼州等功,增封,聽回授諸子。(卷一六《獨孤信傳》)
趙貴,……東魏將高岳、慕容紹宗等圍王思政于潁川,貴率軍援之,……東魏人遏洧水灌城,軍不得至,思政遂沒,貴乃班師,尋拜柱國大將軍。(卷一六《趙貴傳》。案《文帝紀下》潁川之陷在大統十五年六月,則趙貴拜柱國在十五年秋冬)
于謹,……〔大統〕十五年,進位柱國大將軍。(卷一五《于謹傳》)
侯莫陳崇,……〔大統〕十五年,進位柱國大將軍。(卷一六《侯莫陳崇傳》)
〔李〕虎,……徙封趙國公,歷渭、秦二州刺史,復擊叛胡平之,徙封隴西公,進拜太尉,遷右軍大都督、柱國大將軍、少師。(《冊府元龜》卷一“帝系”。案這“叛胡”當即李弼在大統十四年討平的北稽胡,則李虎之進位柱國當也在大統十四年或遲至十五年)
唐長孺先生所撰1955年三聯書店版《魏晉南北朝史論叢》中收有《魏周府兵制度辨疑》,也注意到這個六柱國的任命不在同一時間,要“到大統十五年才全備”,還注意到獨孤信、趙貴、于謹、侯莫陳崇并非有功而提升,從而認為“這個全備從無故提升這一點來看,顯然是為滿足八柱國的數字”。對這個講法我不能同意。因為如果僅是為了“滿足八柱國的數字”,那何不干脆痛快地把這六柱國同時一次任命,這何等整齊冠冕,何必參差不齊地弄成幾個在大統十四年,幾個在大統十五年,難道不怕暫時還未被任命的產生疑懼,在這些高級將領中出現矛盾而影響宇文泰政權的鞏固?因此只有如我所作的解釋,只是為了要從速完成擴軍的任務,才讓他們接宇文泰之手分擔整訓任務,才給予這個柱國的大頭銜。又因為要整訓的兵眾不可能一下子全部調齊交割,而且這么做也怕波動面太大,從而采取了調齊一批交割一批的辦法,柱國的任命時間也就會略有先后。至于任命了李弼等六柱國后暫時不再增加,自然是想在宇文泰和掛名的魏廣陵王元欣這兩位柱國之外再加上六個湊成八柱國以附會北魏初期的八國、八部。這和宇文泰改官制之比附《周禮》六官相同,均是表面官樣文章而并不說明事情的實質。
(二)再看大統十四、十五年這個時間。這正是大統十三年正月東魏高歡去世,東西雙方正面交戰的局勢得以暫時緩和的時候。這時候的軍事行動,只有大統十三年派李弼救援在潁川被東魏圍攻的侯景,以后派王思政入據潁川再被東魏圍攻,十五年春趙貴救援未成至六月失陷,再是同年十一月至十六年春楊忠進攻并擒獲南朝將領柳仲禮。所有這些都算不上正面的大戰役,有條件在此時間加速進行大規模的內部整編。
(三)恢復胡姓和賜姓。《北史》卷五《西魏文帝紀》說:“〔大統十五年〕五月,……初詔諸代人太和中改姓者,并令復舊。”《周書·文帝紀》魏恭帝元年說:“魏氏之初,統國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后多滅絕。至是以諸將功高者為三十六國后,次功者為九十九姓后,所統軍人,亦改從其姓。”1962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谷霽光《府兵制度考釋》,在第二章第一節中且對在《周書》中可查出的李弼等三十六人賜姓時間作了考證,說“一般均在大統十五年至魏恭帝三年”。而所以這么做,自然不是為了真使西魏軍隊鮮卑化,讓六柱國等得以各擅其軍鬧獨立性,而是想利用此種鮮卑化使戰士視其將領有如酋長、有如父兄,以強化軍紀,這又顯然是配合整訓的一種措施。
(四)《北史》卷六○傳末記八柱國制比前引《周書》所記多出的文字中,有“十五日上,則門欄陛戟,警晝巡夜;十五日下,則教旗習戰,無他賦役”的話。其中“教旗習戰”自然是講整訓,而“門欄陛戟,警晝巡夜”卻并非真講京師和宮禁要靠他們來警衛,因為真正承擔警衛的當時另有禁軍。谷霽光《府兵制度考釋》第一章第三節就曾根據《周書》卷二○《王勵、賀蘭祥、尉遲綱傳》和《隋書》卷六○《于璽傳》、卷六一《郭衍傳》、卷五五《乞伏慧、和洪傳》,考知“大統八年以前,王勵領禁兵從戰沙苑,賀蘭祥以右衛將軍領禁軍宿衛京師,大統八年以后,尉遲綱以中領軍總領禁兵等,禁軍不曾廢除,而且有羽林、佽飛等名目,均是禁軍”。真正禁衛要用這些專業化禁軍,他們才是最高統治者的親信,西漢的南軍和唐代的北軍都是這種性質,陳寅恪先生《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篇“政治革命及黨派分野”已有論述。這里叫府兵來“門欄陛戟,警晝巡夜”者,只是表明此種軍隊仍屬于中央所轄的意思,以防止和中央不發生關系以致演化成為六柱國的私兵。而且叫府兵不論遠近每個月都去京師警衛十五天,事實上也絕不可能。
以上主要講了六柱國。這里再講六柱國以下的十二大將軍和二十四軍。
十二大將軍中除魏宗室元贊、元育、元廓三人《周書》《北史》均未立傳無從稽考,以及李遠雖立傳但在紀傳中均未提及任大將軍之事外,宇文導等八個大將軍的任職時間是:
〔大統〕十六年……秋七月,太祖率諸軍東伐,拜章武公〔宇文〕導為大將軍,總督留守諸軍事,屯涇北以鎮關中。(《周書》卷二《文帝紀》)
侯莫陳順,……〔大統〕十六年拜大將軍,出為荊州總管,山南道五十二州諸軍事、荊州刺史。(卷一九《侯莫陳順傳》)
達奚武,……進位大將軍。〔大統〕十七年,詔武率兵三萬經略漢川。(卷一九《達奚武傳》)
豆盧寧,……〔大統〕十六年,拜大將軍。(卷一九《豆盧寧傳》)
宇文貴,……〔大統〕十六年,遷中外府左長史,進位大將軍。(卷一九《宇文貴傳》)
賀蘭祥,……〔大統〕十六年,拜大將軍。(卷二○《賀蘭祥傳》)
皇考〔楊〕忠,〔大統十六年春正月擒柳仲禮〕……旋師,進爵陳留郡公,位大將軍。〔大統〕十七年,梁……邵陵王綸……欲來寇,……周文遣皇考討之。(《北史》卷一一《隋高祖紀》)
王雄,……進爵武威郡公,進位大將軍,行同州事。〔大統〕十七年,雄率軍出子午谷圍梁上津、魏興。(《周書》卷一九《王雄傳》)
上列八人之任大將軍都在大統十六年,但如楊忠之任大將軍早在十六年春正月或稍后,宇文導之任大將軍則遲至十六年秋七月,可見這十二大將軍也并非同時任命,此其一。其二,從這八人和李遠的傳里,絲毫看不出他們和六柱國中任何一位存在著從屬關系。其三,六柱國早在大統十四、十五年先后任命,而此八個大將軍遲至十六年任命,可見六柱國至少在任命后一年甚至兩年時間內下邊并無大將軍。則這些大將軍的任務是輔助柱國整訓,還是自己也分頭整訓而和柱國的整訓同時并進,或者兩者都不是,任命大將軍實際上已是酬勞勛庸的一種措施,已不得而知。《周書》卷一六和《北史》卷六○傳末所說六柱國“各督二大將軍”,至少從史傳記述中尚難得到證實。
《周書》卷一六傳末所說“右十二大將軍又各統開府二人,每一開府領一軍兵,是為二十四軍”,《北史》卷六○傳末也說“每大將軍督二開府,凡為二十四員,分團統領,是為二十四軍”。是否每個大將軍都統二個開府,史傳記述也難取證。而“二十四軍”確是其時常見的詞語。如《周書》卷三《孝閔帝紀》元年八月詔中說“今二十四軍宜舉賢良堪治民者,軍列九人”;卷一一《宇文護傳》說武帝保定四年宇文護東征,“征二十四軍及左右廂散隸及秦隴巴蜀之兵諸蕃國之眾”;卷五《武帝紀》建德三年正月“享二十四軍督將以下,試以軍旅之法,縱酒盡歡”,則二十四軍實為西魏北周軍隊的基本建制。案沙苑之戰時宇文泰還只有十二軍,則到什么時候才由這十二軍擴建成為二十四軍?檢《周書·宇文護傳》有“自太祖為丞相,立左右十二軍,總屬相府”的說法,可太祖宇文泰之為丞相早在永熙三年八月魏孝武帝剛西遷入關之后,這時連十二軍還沒有,遑論二十四軍。《宇文護傳》所說只是講這“左右十二軍”即二十四軍“總屬相府”,并非說宇文泰一為丞相即有二十四軍。我推測,這二十四軍的建成當也在大統十六年前后,這時候六柱國整訓雜牌充實正規部隊,原有十二軍不夠容納,就擴建二十四軍作為當時府兵的基本建制了。

(本文摘自黃永年著《六至九世紀中國政治史》,山西人民出版社,2024年5月。澎湃新聞經授權發布,原文注釋從略,現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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