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為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許紀霖教授在“陳旭麓先生誕辰百年暨逝世三十周年紀念會”上的發(fā)言，由華東師大歷史系整理，經(jīng)許先生本人審定。

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三十年前陳先生過世，這對大家每個人來說都是晴天霹靂，是突然發(fā)生的。那次在龍華的告別儀式，那個場景現(xiàn)在還記得，大概去了兩三百人，每個人都覺得心里面突然塌了一塊，一個你尊重的、在乎的人突然走了。

不過，參加了比較多類似的告別儀式，如今回想起來，不少故去的，去世的時候非常隆重，十年二十年以后就被人世淡忘了。時間是很殘酷的，會淘洗掉很多。但是陳先生是一個例外，過世了三十年，大家還是不斷地提到他，想念他。

陳旭麓先生

為什么？為什么陳先生至今還活著，活在我們的記憶當中，活在當下的華東師大，活在今天的中國歷史研究當中？

我覺得，至少有三個原因。

第一，陳先生是一個好老師。今天我們大學的考核標準，不是以好老師，而是以好學者為核心的。評定職稱，教學只要滿工作量就OK了。但是在大學里面，一個學者最大的快樂，最大的成就，其實不是研究學問，而是當一個好老師。這是與研究所不同之處。

對于那些德高望重的大學老師，我們更愿意稱他們?yōu)椤跋壬薄Ｊ嗄昵埃覍戇^一篇《我的三位老師》：三位對我影響最大的老師：陳旭麓、王元化和張灝。其實，我平時見到他們，還有在背后的稱呼，都叫他們“陳先生”、“王先生”和“張先生”。“先生”比“老師”這個稱呼來得更傳統(tǒng)，也更有一種敬意。

在今天，“老師”這個稱呼被用爛了，從學校到銀行，哪兒稍微輩分高一點的，都被稱為“老師”。但“先生”不一樣，魯迅被稱為“先生”，甚至“大先生”，不是偶然的。

陳先生培養(yǎng)了這么多優(yōu)秀的學生，在中國近現(xiàn)代史學界，陳門弟子就是一個現(xiàn)象級的象征符號。他不僅是對自己的弟子，而且對不是自己的弟子，也同樣愛護。陳先生愛才。

我本人就是一個例子。八十年代的時候，我是政教系的一位小助教，當年政教系的師生，是被其他系看不起的。只是因為我當時在《讀書》雜志上發(fā)表了一兩篇小文章，陳先生看到了，比較欣賞，就請他的學生周武來找我，請我到他家里見面。周武那天陪我過去的，陳先生滿臉笑容，請我喝茶，吃點心。他說的一口湖南湘鄉(xiāng)話，我連蒙帶猜大概只聽懂三分之一。1988年我碩士畢業(yè)，答辯委員會主席是陳先生，論文題目寫的是張君勱的政治思想，雖然稚嫩，也受到了陳先生的謬贊，還在先生的日記里當頭記了一筆。

幾個月后，陳先生將我找去，他與姜義華先生主編了一部《中國革命史教程》，很客氣地請我為《歷史研究》寫一篇書評。當時我沉湎于知識分子的研究，對革命史哪里有什么真知灼見，再加上性格上的拘謹，書評自然寫得了無新意，這件事，我總是覺得很對不起先生，我辜負了他的期待和信任。

陳先生真是一個好老師。作為一位大學老師，首要職責是培養(yǎng)好學生，其他都是其次的。如果這條不行的話，就是一個有缺陷的老師。陳先生作為一位老師可以說是功德圓滿。

第二，陳先生也是一個好學者。他的文字，留下來了。這是一位學者唯一的尺度與標準。他的《近代中國的新陳代謝》，成了久經(jīng)不衰的暢銷書，今年再次進入三聯(lián)書店的最佳圖書名單。今天我們的學術(shù)評價機制，過于重項目、重得獎、重稱號，文字倒是不重要了。

陳先生給我們留下的最重要的財富就是文字。我現(xiàn)在也經(jīng)常對我的學生講，雖然很理解你們?yōu)榱嗽u職稱的需要，要完成多少發(fā)表量，但是，能不能有一個要求，你花個兩到三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寫一篇好文章，甚至一本書。學界與行內(nèi)不是以文那些外在的東西來評價一個學者，就是一篇文章足矣，一本書而已。這篇章寫好了，這本書寫好了，大家都認你了。過了十年二十年，大家還在讀，只要在那個領(lǐng)域，無法繞開你，就說明你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是一個一流的好學者。好的文字是不朽的、傳世的，就像陳先生的著作一樣。而文字之外的各種稱號、項目和獎項，可能都是速朽的，過了沒有幾年，沒有人記得。

《近代中國的新陳代謝》

第三，是陳先生給我們留下的學術(shù)傳統(tǒng)。今天的紀念會，可以說是三代同堂。陳先生第一代的，他的靈魂與我們同在，還有陳先生的學生以及學生的學生。我很有幸，在陳先生曾經(jīng)領(lǐng)銜的歷史系中國近現(xiàn)代史學科工作。可以告慰先生的，是他的學術(shù)傳統(tǒng)，已經(jīng)傳承下來，不僅有第二代，還有第三代，都已經(jīng)后繼有人，人才輩出。這是我們學科的驕傲！一個學科是不是一流，主要不是看指標，而是看傳統(tǒng)，論風氣，數(shù)人頭。只要有公認的大家，有名氣的后起之秀，就是一個好學科！讓我們中國近現(xiàn)代史學科自豪的是，我們“上面有人”，那就是陳先生，特別是他留下的優(yōu)秀學術(shù)傳統(tǒng)。同時，下面也有人，有兩代陳門弟子（不管是狹義的，還是廣義的）繼承了陳先生的傳統(tǒng)，并且在不同的研究領(lǐng)域發(fā)揚光大。

陳先生，您走得太早、太快，不過，假如您在天有靈，看到今天我們?nèi)鷮W人，濟濟一堂，大概一定很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