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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導演王子川:長大后的朱同,找回“超能力”
王子川的童年并不快樂,但成年后,他轉換了一種更輕盈的視角,舉重若輕地回首自己的童年。這是5月25日上映的電影《朱同在三年級丟失了超能力》的起點。
電影原名《漫漫長日》,以小學生朱同為主角,講述了他在校園生活中度過的一天,充滿了天真與幻想。王子川通過孩子的視角,描繪出一幅充滿童真和奇思妙想的畫卷,同時也描摹出成長過程中所經歷的焦慮和不安。

《朱同在三年級丟失了超能力》海報
《朱同在三年級丟失了超能力》從上海國際電影節亞洲新人獎出發,又在去年的FIRST青年影展上斬獲口碑。靈動的小演員,配合創作者妙趣橫生的場景設計,將普通的一天搭建成一方行云流水的白日夢城堡。

2023年6月,岳昊憑借該片(彼時仍叫《漫漫長日》)獲得上影節亞新獎最佳男演員。
在世俗的眼光里,朱同是個不折不扣的“差生”,上課不聽講,考試不合格,一不小心就闖禍……但從孩子本身的視角出發,好像那些在大人眼里“不成器”的樣子,又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在創作過程中,王子川展現了豐富的創造力和獨特的藝術視角。視覺和情感的雙重體驗,使觀眾既能享受幻想的童趣輕松,又能深刻地感受到現實的沉重。電影中,日常又奇怪的“冒險”,似乎有魔力般地喚起成年觀眾的童年回憶。
王子川將自己的童年經歷通過朱同這個角色展現出來,但這個長成了大人的朱同,又和電影里天真爛漫的小男孩非常不同。生活中他沉默寡言,語速很慢,回想自己的成長過程,他不知道怎么與人相處。童年時因為轉學掉隊,成績跟不上又沒能融入集體生活,師長的忽視,同學的欺負,讓他在成年后選擇離開從小生長的北京,扎根在上海、成都等城市,甚至從小學讀到高中的那片街區,他再也沒有回去過。
戲劇和表演成了王子川釋放和舒緩的方式,一度算得上是他獲得的某種“超能力”。那些童年里需要靠打開腦洞為他撐開得以逃避休憩的“安全屋”,被真的創造成為一部部作品搬上舞臺。他考上上海戲劇學院的表演專業,2009年畢業至今,他一直活躍在話劇的舞臺上。在《非常懸疑》《狗跳墻》《枕頭人》等劇目中,他擔任編劇、導演、演員等不同角色。在話劇領域,王子川是卓有成績的創作者,他的戲劇生涯充滿了探索和創新,他的導演才華和創作能力使他收獲業內和戲迷的認可。
但逐漸地,王子川意識到,日復一日地在舞臺上表演同樣的內容,對他也成了一種“漫漫長日”,因為即便是自己導演的作品,他也會親身出演每一部,而舞臺作品只存在于演出進行的時刻,久而久之,王子川發現他“看不見自己”,“在表演的時候,我在臺上,我從來沒有看到過自己作品的全貌”。這也成為他轉向電影創作的重要契機。
2018年后,王子川投身電影。雖然后來電影的進展并沒有想象中順利,為了糊口他還是會進行既有作品的演出,但現階段他更確認自己想要通過電影和更廣泛的觀眾共鳴與交流。
電影上映前,王子川接受澎湃新聞記者的專訪,長大后的“朱同”深情且敏感,堅韌且自省,富有創造力又謙虛幽默。通過電影和戲劇,他探索和表達著自己對童年、對教育、對人際關系、對現實世界的思考和感受。

導演王子川在上海路演
【對話】
不快樂的小孩,長大后給自己的童年拍個“趣味版”
澎湃新聞:這個片子的創作背景和靈感來源,更多來自你的個人經驗,還是現階段的一些觀察思考?
王子川:大部分是來自我的童年經驗或者成長經歷。
我小時候是個轉學生,家住在北京西五環外的一個偏僻地方,后來被轉到了豐臺的一所學校。因為距離遠,我住校,與五六年級的學生同宿舍,這讓我感到非常焦慮。小學時,老師和同學都不喜歡我,我大部分時間都是自己玩。
這種經歷在電影中也有體現,只不過在電影里被美化了很多。朱同算是一個“趣味版”,現實生活里一個小孩在那樣的環境里,肯定就讓人“恐怖”得多。
澎湃新聞:故事里的人物主線故事是怎么確立的?
王子川:我經常會想到一個情景或者題目,就把它記下來。
有段時間,我突然想到一個名字叫《時代在召喚》:有個場景,就是一個小孩在操場上跳廣播操,他的動作和別人的動作都不太一樣,但特別起勁。有個體育老師拍了他一下,他就誤以為自己被選中,要去參加廣播操比賽了。他的這一天從那一刻開始,就像是被什么東西照進來,亮了一下。就像那種你看到草地上的一塊大石頭,突然把它拿起來,底下被壓到了些小蟲子,被陽光照到之后,會有那種害羞且興奮地團團轉的感覺。這個題目和這個情景,基本上就算是這個故事最開始的動機吧。
澎湃新聞:片中的“超能力”設定,是小時候的想象嗎?還有那些奇怪的學生人物,源于怎樣的觀察和記憶?
王子川:是的吧,大部分時間是因為你在現實世界有焦慮,你可能就想象你不在這個世界,在別的地方,用另外一種東西緩解它。
沒事的時候我就經常會想自己是一個什么人物,在什么地兒發生一什么事兒,有的時候能這么給自己設定玩好幾天,就是好幾天里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最后他可能升仙了,或者是人在某場戰斗里戰死了,這故事可能就翻篇了。其他大部分人物也都是基于記憶中的一些人拼湊而成的符號,代表了某種記憶碎片。
澎湃新聞:如何看待童年對你創作的影響?
王子川:我是創作者,任何作品都不可能脫離我本人的生命經歷。我的作品大部分內容中,都有種取悅式的東西在,可能就是受我童年經歷的影響。而且我不太喜歡任何形式的嚴肅的東西,我喜歡呈現有趣的東西,這也可能和我的童年有關。從生活到創作,其實我都希望和現實保持一點兒距離,我不太能面對現實生活中的人和事兒。我愛人老說我有被害妄想癥,可能都是來自童年的某種恐懼感吧。
澎湃新聞:這種恐懼感是后來你去學習戲劇或者表演之后得到釋放,或者是說舒緩?
王子川:對,比如說在劇場里邊工作或者演出的時候,我反而會覺得比在生活里讓我更放松一些,因為不管發生什么,好像那個時間是你的時間。或者就是我小時候想象的那種,你在另外一個世界,你不在這個現實世界里就實現了,就好像能躲開一會兒,回到現實世界大部分時間都不是讓人感覺那么愉快。
澎湃新聞:對你來說那么不愉快的經歷,但你回望童年的方式反而特別輕松,這個電影的觀影過程里大家是笑聲不斷的。
王子川:我一直覺得自己就是一“賣藝的”。“賣藝”有兩種,一種就是你旁邊蓋塊白布在那磕頭哭,還有一種就是給人講笑話,我就是后者。編點小段子,大家逗樂了,我就覺得這買賣不錯。
澎湃新聞:電影里朱同是個一直想要獲得別人認同的小孩,你自己對于尋求“認同感”這件事的體會是怎樣?包括最后讓朱同加入那個格格不入的隊伍,舉起那個“召”字,讓他被“同化”,是怎么考慮的?
王子川:我感覺,我自己其實一直特想追上一個什么巨大的東西,然后擠進去,好讓自己也成為這個東西的一部分。但是好像總有種追不上,或者被甩出去的無力感。我從來沒有那種主動的意識,要離開群體特立獨行。我到今天都覺得,自己是特別想撲進群體里,任何一個主流群體,我都想成為其中的一員。
我有個事兒印象還挺深的。有一次我們班挑鼓號隊,全班同學都筆直地站在樓道里頭,讓老師來挑,負責鼓號隊的老師看上誰,就從隊伍里把誰拉出來。我站得筆直,我超級想參加鼓號隊,因為加入鼓號隊會給我們發專門的衣服,特別帥的那種,又能學門樂器什么的,覺得整個人瞬間就不一樣了。結果我還真的就被選中了,那個老師路過我的時候,順手就把我拉出了隊伍,但班主任快速走到那個老師身邊,跟老師說了一句,“這孩子不行”,然后“撥”了我一下,我就回到原本的隊伍里了。
我到現在都記得,我回去的時候依舊站得筆直,使勁繃直身,好像是在給那個老師釋放一個信號,就是我依舊還是想爭取一個機會似的感覺。
澎湃新聞:所以最后你讓朱同加入了廣播操隊,算是對自己童年的一個彌補嗎?
王子川:這故事就是個比喻,我真覺得任何故事都是創作者打的一個比方,本身可能跟成長經歷和個人經驗沒法分開。但比方打完之后,可能它就變成另外一個東西。
把表演當成游戲
澎湃新聞:電影中有很多腦洞大開的情節,比如超能力的設定,怎么決定這些情節的呈現風格?
王子川:我希望能把所有想象的部分實實在在地展現出來,不想在想象和現實之間做太多區分。一開始就希望能把所有他想象的部分做實,不想讓他的想象世界和現實世界之間做太多的區分。希望完成的效果是,他主觀世界的想象,只要有什么東西一出現,我們就快速給他在物質世界里作出寫實的回饋,由此來完成他主觀一天的敘事。我盡量用寫實效果來呈現這些想象,比如做人偶、吊威亞什么,除了小特效是后期加上的,其他的,我盡量都是把它做實,我喜歡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
澎湃新聞:這個片子拿了去年亞新獎的最佳男演員。指導小演員們表演有沒有什么特別的技巧?
王子川:前期,表演指導先帶著所有小演員做了兩周的表演訓練,主要是統一一下所有人的表演風格。表演對我來說是個游戲,我的任務就是清晰地告訴演員,游戲規則是什么,哪些行為是得分項,哪些行為是犯規。實拍的時候,就像排舞臺劇那樣排,拍攝結束,我們都會在第二天的拍攝場地,排練第二天的戲份。
表演是一個“論技不論心”的事,它就是一個結果,某句話慢點或快點;這塊瞟他一眼,那塊別瞟;這塊撓撓癢癢,這塊就別動,或者可以放空一點……全部細化成非常清晰的指令,我和所有人演員工作,包括成人演員也是這么合作。
小朋友其實很聰明,你就給他這樣清晰的指令,讓他投入其中,放松就好了。小朋友更容易找到那種表演里的游戲感,有的時候,成年人可能有更多的顧慮。
澎湃新聞:這個片子宣傳語里提到是“給大人看的兒童片”,在最初構思時,你是面向小孩還是大人?
王子川:我想的受眾肯定是成年人。我從沒做過兒童劇,我的作品都是針對成年觀眾的。這次只是孩子是主角,我潛意識里的受眾,肯定還是跟我差不多的同齡,或者說有同樣審美趣味的成年觀眾。
離開舞臺拍電影,為了“看見自己”
澎湃新聞:為什么選擇用電影的形式,而不是以往更熟悉的戲劇,去分享這段人生經歷?
王子川:戲劇趣味大部分是一種假定性的趣味,或者說是一種把具象的事物抽象化的趣味。戲劇在時空上,也有自己得天獨厚的優勢。我盡量在我自己的所有的戲劇作品中,讓觀眾明確我跟ta在同一時空里。不管我在講什么故事,我希望觀眾知道,我們共享一個時空,演員人就在這,我看得見你,就像你看得見我一樣。
電影完全不可能,你拍什么樣的人,職業演員、非職業演員,你拍類型片、紀錄片,最終都是一個過去式,當觀眾看到它的時候,其實已經是另外一個時空了。所以恰恰是電影這種形式,給了我這么一個機會,讓我覺得,有可能從我的個人的成長經歷出發,去做一個盡量還原某種過去的時空,并由十歲的演員作為主要角色的故事。
澎湃新聞:電影拍攝過程中,戲劇經驗會帶來哪些幫助?又有哪些方面是需要去適應的?
王子川:拍電影相當于是轉換了一種語言去表達。舞臺劇是一種即時的、現場的表演形式,而電影是通過鏡頭語言來講述故事。我也拉了很多片子去學習。戲劇的幫助,應該是讓我在拍電影時更自信吧,我會想即使電影不成功,我還能回到舞臺劇。包括舞臺劇的工作培養了我的審美趣味和創作習慣,比如你對一些敘事視覺呈現的表達和選擇,都是在舞臺上養成的,但這沒法說具體落實到了哪一件事哪個鏡頭上了。
澎湃新聞:你在戲劇領域已經是非常成功的導演,是什么促使你轉向電影行業?
王子川:2018年,我做完最后一個戲,就把舞臺劇所有的創作工作都停掉了,不再排新戲了。舞臺劇演出的過程,其實才是真正的“漫漫長日”。我今天晚上在上海合成彩排,明天晚上要演出的戲叫《非常懸疑》,那是我2011年創作的戲。這個戲從排練開始到今天,我已經演了10年了,最多的時候一年演過七八十場,類似你有三四個這種戲,你這一年什么都別干了,天天演同樣的戲。我其實想投入精力做新的創作,我想一個事做完,我能做另外一個事,就跟畫畫似的,畫完一幅就掛那了,或者被人買走了就進博物館了,或者讓人掛在家里當裝飾都行,但你不用一直畫這同一幅畫。
澎湃新聞:在其他場合談起演戲時,你說“看不見自己”讓我印象挺深的,你從什么時候意識到這點,又覺得自己需要“看見自己”呢?
王子川:做舞臺劇的時候,我所有的導演的作品,自己都是演員,所以導致我看不到作品的全貌。我所有的戲,我都沒看過,你能想象嗎?一個導演,他沒看過自己的任何一部戲,因為所有的戲,他都在場上,他看到的戲,跟觀眾看到不是一個戲。
所以“看見自己”大概就是一種創作上的訴求,對目前的我來說,可能在創作層面還挺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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