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人合伙創業的公司去年黃了，秦曉天無縫銜接了“新工作”。

這份工作不會給他無所事事的縫隙；基本沒有收入，妻子會看心情給他一些零花錢；新老板很難伺候，喜怒無常、不能自理；他還會在工作中消耗自己的耐心和自尊心，比之前工作、創業的壓力都大；身邊除了妻子，沒什么人看好他的前景。

他是全職爸爸。在調轉傳統的性別分工之后，他深度理解了全職媽媽的處境，也學著處理難言的抑郁情緒，面對外部評價，他直言“內心很煎熬”。

妻子想辦法開導他，喊上三五好友一起陪他放松，但不出幾日他又故態復萌。

他決定再去求職，卻一次次碰壁。他倒是不羞于講出空檔期的時間在帶孩子，但面試的結果總是告訴他，看似開放的社會并不完全接納這種情形。

龜縮回家庭的殼里，孩子很黏他，他一半欣喜，一半憂愁。

不像在大多數全職媽媽的故事里，爸爸像“消失的愛人”，在全職爸爸的故事中，我們也約訪了他們的另一半，她們不約而同地提到育兒后缺失的“二人世界”，也看到了丈夫在養育孩子、照料家庭中的用心，更重要的是，補足了爸爸們羞于表達的情緒和價值意義。

秦曉天和孩子

一個男人在家帶孩子，有什么問題？

秦曉天，34歲，全職爸爸1年

三年前，我與人合伙辦了一家互聯網公司，然后碰上了疫情，效益不好。

公司走下坡路之后，我的事情少了很多。也是這時，我的兒子出生了。等妻子產假結束要回去工作，老人也抽不開身，誰來帶孩子變成棘手的問題。所以我暫停工作，慢慢把重心移到家庭中來。

去年上半年，公司解散了。從那時起，我成了全職奶爸。

前兩周，寶寶得了幼兒急疹發高燒。第一天燒到39攝氏度。吃完藥也沒退燒，我越想越焦慮。生病那幾天，他不睡，我也不敢睡。幸好第三天，寶寶的體溫終于降下來。

全職帶娃之后，我的生活習慣發生變化。

秦曉天的孩子

我的作息都是圍繞孩子定的。早上六點多要起來給寶寶喂奶，做輔食，幫他洗漱，再做家務，之后帶兒子出門走一走。緊接著要去買菜、做午飯。吃完午飯后他休息時，我也能休息下。等寶寶睡醒之后，我給他泡奶喝，再帶他出門走一走。之后又是回家做飯，晚飯后我會陪他玩。晚上十點多，孩子入睡后，我才開始收拾家里，忙完通常已經十二點了。半夜，我會去看看寶寶睡得如何。

沒孩子時，我基本上每周都會去打籃球?，F在，我已經很久沒有碰過籃球了，也很久沒有看過直播的球賽；我以前也喜歡看電影，每月會和老婆去一次電影院。自從她懷孕，我幾乎沒有去過電影院。

很多時候，即便是和朋友聚會，因為放心不下孩子，我會帶著他一起去。但是帶去之后，又會發現：哇，有個孩子在，你根本沒辦法好好吃飯，你的精力都要放在他身上。不單是玩得不盡興，好好吃頓飯都是奢侈。

但當我迫不得已要出遠門時，又會想念家里的寶寶。只要有時間，我會打開手機，查看家里的監控，看寶寶在干什么。

我陪寶寶的時間比較多，寶寶有事情會優先找我，而不是媽媽，對我來說這是巨大的成就感。

相比于上班和創業的時候，現在的壓力反而會更大。

剛成為奶爸時，我嘗試過往自媒體的方向轉型，但要照顧寶寶，我無法分身，更新頻率不固定，沒有積累多少粉絲，也沒有獲得過收入。后來，我在網上找兼職，幫別人寫過方案，做過直播運營。不過收入比起家庭的開支，只是杯水車薪。

除非萬不得已，我不會主動找妻子要錢。一般都是妻子問我，要不要給你點錢？我現在每月開銷維持在三千多，除了自費繳納社保，剩下的都是給孩子和家里買吃的。

去年下半年，我想重返職場，面試完大多沒有下文。很多面試會問我gap（空檔）這段時間在干什么，我說了全職奶爸的經歷。對方沒說什么，但是我的面試沒等來好結果。

我知道全職媽媽很多時候會遭遇偏見和歧視，全職爸爸更是如此。我決定做全職奶爸時，除了妻子無條件支持我，其他人或多或少對我有看法。

有親戚和我媽說，一個大男人在家里帶小孩也太不像話了。去年剛開始全職帶娃，我聽到之后會生氣很久。但是現在，我不會了。

這是一個自我和解的過程吧，老婆的包容給我很大動力，否則我可能真的會抑郁。我之前求職受挫，她會一直安慰我，說現在大環境不太好，大家找工作都不順利。她甚至還很霸氣地和我說，“沒關系，大不了我養你呀！”

很多時候，我想承擔更多家庭責任，又無力改變外部評價，內心很煎熬。我的原生家庭經濟條件一般，父母沒有退休金。現在寶寶一點點變大，父母一點點變老。孩子的教育開支、父母的養老成本，一切都得我來承擔。這些現實問題會讓我很頭疼、很焦慮。過段時間，我還是會去找一份工作。

我老婆之前開玩笑說，你要真去上班，肯定會懷念在家帶娃的時刻。是啊，這個可以見證家庭每個幸福時刻的“工作”，當然值得懷念啊。

“朋友會感嘆，你們家是有孩子的家庭里最干凈的！”

秦曉天妻子

我和我丈夫是工作認識的。當時他在一家動漫公司，是我的甲方，我們有工作要對接，那個時候慢慢接觸，直到2020年結了婚。

結婚之后，我們之間的相處模式沒有太大變化，只不過有了寶寶之后，屬于二人世界的時間就少了很多。

在遇到他之前，我的朋友都說我比較強勢，很多事情喜歡據理力爭，但是現在，我的性格變得柔和、平靜了很多，我覺得這是受到他的影響。

其實我并不覺得“全職爸爸”是一個負面的詞匯，只是他們選擇犧牲自己，全身心投入到家庭而已。如果換一個角度，是我失業了，在家里帶孩子，我相信我的丈夫也會每個月給我錢。

結婚之前，我和丈夫也憧憬過婚后的生活，但當時我并沒有想過他會全職在家帶娃。以我的性格，覺得自己并不適合在家帶娃。在我們的日常相處中，他更能把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

朋友到我們家里做客，他們都會感嘆一句，你們家是我見過有寶寶的家庭中最干凈、最整齊的了。

有一段時間，他和我聊到過關于在家帶娃的話題。他擔心自己在家帶小孩，我會對他有看法。當時我就說，我們兩個人只是責任和分工不同罷了。

我也不會覺得，他失業了，全家的擔子就到了我身上，何必給自己那么大壓力呢？難道他不失業，我就不用上班了么？

不過，有一段時間，我感覺丈夫可能快抑郁了。因為我察覺到他不愛說話，經常陷在自己情緒里。所以那段時間，我就約了他的一些朋友，一起出去短途玩旅游，希望能把他從情緒里面拉出來。

我感覺到，在那一兩天之中，他的情緒放松很多，但是回家之后，他的負面情緒又開始不斷地壓向自己。

之前，我們也因為經濟問題爭吵過。在他看來，經濟問題確實有點敏感。后來我會逐漸避免去談論這些問題，我不希望因為這些事情鬧得兩個人都不開心，而且我覺得錢沒什么大不了的。

我老公比較傳統，他受 “男主外、女主內”的觀點影響比較深，加上他本身責任感比較強，所以就更希望讓這個小家變得更好。雖然現在看來確實是我在養他，但是他自尊心很強，不會主動問我要錢。

等寶寶長大了，我們會和他主動說起這件事。畢竟他小時候，爸爸可是花了很大的心思陪伴他。而且他現在最黏爸爸了，這也是屬于他們父子二人美好的回憶。

沒讓老人帶孩子，只是“身體累”，“心不累”

張暉 ，35歲，全職爸爸1年3個月

2014年大學畢業時，我進入一家老牌的家具公司，做文案策劃。這份工作很穩定，但我覺得職業發展受限，于是選擇離職。

我又去了一家手機公司。這家公司雖然規模較大，但是后來經營情況變差，我又跳槽去了互聯網公司。上班的時候，我每天只需要考慮工作上的事情，腦子里想著怎么賺錢。遇到不順利，也可以找時間放松。每個月發工資的時候，看見錢到賬，也會感到開心。

去年1月，公司開始裁員。剛被裁員時，我找過工作，但并不順利。加上小孩馬上出生，妻子建議我在家帶小孩，我就答應了。

剛開始帶小孩，根本沒有經驗，手忙腳亂的。我印象很深的是，小孩剛出生的時候，只有我陪護。我老婆是剖腹產，她的狀態沒有辦法下床，所有事情都是我做。

張暉和孩子

第一次換紙尿褲、沖奶，都是跟護士或其他家屬現學的，這些工作搞得我焦頭爛額。還有一個非常大的問題是小孩睡覺。第一個月的小孩，隔兩個小時要喂奶、換紙尿褲，非常繁忙，那段時間我沒有睡過好覺。

我老婆坐月子時，我們希望丈母娘過來幫忙，等妻子坐完月子，她再回去。但是當時我大舅子家的孩子上學需要接送，她就去幫忙了。

于是我們夫妻倆變得手忙腳亂，就請了月嫂，我父母也來幫忙。但是我媽來了之后，婆媳間的矛盾爆發了，我父母一周左右就回家了。

對于全職爸爸來說，最崩潰的還有孩子生病。我老婆休完產假上班沒多久，寶寶就生病了，當時我也陽了，雪上加霜。我每天都在期待，老婆什么時候下班，等她回家承擔一點家務，我會輕松很多。

對于女性來說，休完產假回到職場，公司領導會認為你的精力更多放在家庭上，很多機會就不會給到有家庭的女性了?，F在我全職帶娃，妻子的壓力變得更大，畢竟只有她一個人養家。

全職在家帶娃，大家庭的矛盾也難以避免。有一次吵架，我丈母娘直接說，要是這樣，當初就不應該讓我女兒結婚。老人更希望自己的女婿有體面的工作，或者有一定社會地位，他們也有面子。女婿做全職爸爸，很多老人不愿意提及。

有了孩子之后，我們相當于成立了小家，生活方式上就要獨立。雖然沒有別人的幫助，但現在我們是身體累、心不累的狀態。

時間長了，我和丈母娘以及自己父母的關系也有所緩和。他們看到我發的日常帶娃視頻后，觀念上也有所改變吧。

我在小區遛娃，常見的人群中，占比最高的是奶奶、姥姥，然后是媽媽、育兒嫂，我帶娃一年多里，只遇到過一個全職爸爸。只有周末才能看到爸爸們出來帶娃，也只有在周末，我出去帶娃才不會成為“少數派”。

成為全職爸爸之后，我幾乎沒有社交，有種和外界脫節的感覺。之前玩得好的朋友知道我在家全職帶娃之后，也沒再一起出去玩了。

之前我上班每月收入一萬多，現在我每月的收入來源除了失業金，還有自媒體賬號。孩子現在只有14個月，離不開人，我只有晚上做些工作。

現在做自媒體，雖說收入不穩定，但時間相對自由。做視頻是充滿創意的過程，比起上班，我更喜歡這個過程。如果自媒體沒有做起來，我再去上班。

雖然全職爸爸的生活很枯燥，但是看見孩子一天天成長，我感覺很幸福。每一天像開盲盒，突然某一天他學會爬了，又突然有一天，他開始非常黏人。他不斷長高、長大，隨著時間推移留下的生命痕跡，作為全職爸爸，我都親眼見證了。

產后被降職、另一半被裁，擔子更重了

張暉妻子 

我剛結束產假回到公司時，工作中遇到一些瓶頸。

2022年4月的時候，我調到了公司另外一個部門。調過去之前，我跟領導講過我有懷孕計劃，但是老板可能沒想到我那么快就會懷孕。

到5月，我懷孕了。孕晚期的時候，領導也比較體諒我，讓我居家辦公了，但這為我后面降職埋下了伏筆。

我在家休產假的七個多月里，沒有辦法參與到工作中，而我的工作又需要有人來接手，所以不知不覺中，一部分核心的工作內容從我這里慢慢剝離。

等到我回公司之后，領導找我談話，說因為這兩年整體形勢不好，公司會讓一些基層領導降為普通員工，我已經被列為候選人了。

公司不會明面上欺負哺乳期的員工，所以我剛回去時，還是保留了基層領導的職級，但是核心工作已經不讓我做了。等我哺乳期結束，就變為了基層員工。而且那段時間，我老公被裁員了，我就感覺自己肩上的擔子變重了。

那段時間，我特別累。有時候下班回家陪小孩的過程中，我直接就睡著了。我老公會把家務都做了，包括洗衣服、洗奶瓶等。

有時我回家會抱怨幾句，老公就說，大不了咱們不卷了，逃離深圳，找個小城市安頓下來。

這幾年他的工作一直有波動，我的工作相對穩定、收入較高。雖然我們有想過讓老人幫忙，但是擔心育兒觀念有沖突，我就想有條件還是自己帶娃。

生孩子之前，我時不時和老公開玩笑說，你以后要不要全職帶娃？我沒想到，他遇到裁員，玩笑變成現實。

他全職在家之后，我能感受他的焦慮，因為沒有收入。我也在努力讓他有經濟上的安全感，結婚之前有儲蓄，加上我現在的工資，即便是我也失業了，我們家在一定的時間內經濟上也有保障。

他也在想辦法讓我們過得更好?，F在，他在努力做自媒體的嘗試。孩子晚上九點多休息，但他的工作沒有結束，要看其他母嬰頻道的博主、寫文案、拍攝視頻、剪輯。有的時候，還有直播和商務對接合作。

他出去洽談和參加會議時，我就留在家帶孩子。我發現，帶一天小孩真的很累，對精力和體力都是巨大的消耗。如果沒有足夠的耐心，是很難堅持下去的。

張暉和孩子

我們雙方互相治愈。我們不太會說甜言蜜語，能看見對方的行動就是最大的治愈。

當初戀愛一年左右時，我們討論起結婚的話題。那個時候，我憧憬婚姻，加上家里經濟條件不錯，各方面都穩定。

結婚之后，我切身體會到中年危機，還有家庭的責任。幾乎所有業余時間都給了家庭，很久沒有屬于我們的二人世界了，婚姻中也充斥著日常的瑣碎。生活中少了熱戀時期的激情，愛情也慢慢變成親情。

談戀愛的時候，各種節日我們都會過，但現在有了孩子，我們就決定一切從簡，只過三個人的生日和結婚紀念日。過紀念日是要花錢的，現在要把錢花在刀刃上。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人物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