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唐曉峰:古地圖所見證的“亞洲”
《制造亞洲:一部地圖上的歷史》是一部以古地圖資料為線索討論歷史的著作,其宗旨,在作者前言開頭的兩段話中已經講得很明白,不必重復了。但值得強調的是,從眾多相關古地圖中提取歷史線索,展開對特定問題的深入討論,這是不多見的,因而具有多方面的學術價值。閱讀本書是一個學習過程,包括地圖學的、歷史地理學的、歷史學的,當然,也會引發思考興趣——讀這類書的價值正在這里。本書涉及很多有意味的議題,以下僅就幾項談一點感想。
首先是古地圖問題,或者說“以圖入史”的問題。近年來,人們對古地圖越來越重視,喜愛古地圖的人、收藏古地圖的人、研究古地圖的人越來越多,所出版的關于古地圖的書也大量增加。現在,隔不久,我們就會在新書目錄中看到又有一部這樣的書出來,如果按照過去的習慣,出一本看一本,已經不可能了。
過去研究古地圖,按照學術界的分工,主要是測繪學史和地理學史學者的事,其他學者偶爾也會用一下,借助一下,但常常是附屬性的,像本書這樣,讓古地圖當主角的,不多見。地圖之所以成為主角,是基于對地圖性質的重新認識。越來越多的人將古地圖視為一類文本,幾乎所有涉及文本的復雜性問題都被關注,于是“以圖入史”的研究內容越來越豐富,越來越有意思。如本書作者所說:“地圖研究早已不局限在狹義的地理制圖學領域,而是擴散至歷史學、社會學、人類學、政治學、藝術史、文學等各個人文和社科領域。”
本書作者進一步指出:地圖既是知識也是權力,具有空間解釋力。創制地圖既是科學行為、藝術行為,更是政治行為。行為,這是本書強調的古地圖問題的又一類歷史屬性。英文中,map可以是動詞,在中文里,“圖”也可以是動詞。那么研究地圖,也要研究這個行為,在歷史話語中,行為又可以是事件,所以,本書中,每一幅地圖的出現都是一個事件,既然是事件,便有它的來龍去脈、價值觀與目標。本書作者表示:“對中國地圖史研究中常常提及的一些話題,比如利瑪竇與歐洲地圖學的引入、康熙《皇輿全覽圖》的測繪等,我著重討論它們作為‘事件’的意義,而不僅是‘文化傳播’的現象。換言之,本書探尋的是深嵌入‘空間’表達形態中的‘時間’,借助靜態的圖像來呈現動態的歷史。”
“來龍去脈”意味著歷史事件的發展中還包含價值與方向(目標)。以地圖形式表達的價值觀具有空間形態,將價值觀轉化為空間形態是地圖的特色。它向觀者提供對特定空間的解釋,同時也借由解釋的權力,改造這個空間的實相,或者說制造出另一類價值空間。價值空間賦予地圖以解釋力(the power of map),編制地圖的時候,內容選擇,形狀大小的處理,地名疏密的處理,圖面的位置,字體大小,顏色設定等,這些細節上的用心里都包含價值取向。
中國12世紀的《華夷圖》,在名稱上已經設定了價值等級,那么在圖面上必定有所表達。另一幅14世紀的《大明混一圖》的圖面設計原則也與此類似。不過有意思的是,今古之間出現了不同,今人對于《大明混一圖》的價值評價卻不一定圍繞“大明”,而是非洲的畫法被視為此圖的一大亮點,“最讓人稱奇”,這恐怕是原圖作者未曾想到的。當然,這是今人的另一種價值。地圖的價值可以是多時多面的。中國古人最在意的是文明地區與要荒地區的差異,地圖上的手法基本上是尺度設計。在朝鮮古地圖中也是如此,例如《疆理圖》中明顯夸大了朝鮮的體量,特別是和日本比較之下。“這體現了朝鮮對自身在世界文明體系中的定位——即朝鮮雖然視明朝為上國,但在這個以明朝為中心的世界體系內,朝鮮的地位僅次于大明,但遠高于其他。”
但在康熙《皇輿全覽圖》中,文明地區的標志被換為另一項,即精準測繪,“皇輿”是測繪精準的。相比之下,朝鮮半島畫得并不準,雖然當時的人們未必意識到,但今人很容易判定,在這幅圖上,未經精準測繪的朝鮮半島顯得那么不恰合,盡管它的個頭很大,卻在這張圖上失去了價值。這是這幅地圖“事件”中的一個“情節”(朝鮮人的敷衍)的痕跡,其歷史后果是降低了朝鮮在這幅具有重大歷史價值的地圖中的地位,這一點在后人的閱覽中日益顯現。
地圖的價值來自作者的設計,也可以是讀者的判定。一方面是“讓我告訴你”,另一方面是“讓我自己讀”。許多大圖都有居高臨下的味道,一般觀賞者會欣賞這種感覺。但研究者要化解掉這種感覺,將拜讀轉為解讀、審讀。利瑪竇用五大州為中國人解釋世界,而一些中國人用鄒衍大九州化解利瑪竇。利瑪竇用新的知識將世界向前抬,中國人用舊知識將世界向后拉。這里呈現出一種緊張的態勢。
本書書名為“制造亞洲”,具體來說,本書是在展示有關“亞洲”的地理空間是如何被本土以及歐洲的地圖學家們制造、重塑并相互影響的。在這里,“制造”成為關鍵詞。“作為一個承載歷史的地理單位,被賦予時間性和空間性,這本身就是人為制造的觀念。”
在近年的歷史類研究中,“制造”這個詞似乎用得多了起來。制造這個概念預設了產品與制造者的相對關系,這里有兩樣東西。過去講歷史結果的出現,常用“形成的”“不可阻擋的趨勢”等說法,作沒有施動者的表述,即使是想表述有個施動者,也是只“看不見的手”。而在“制造論”中,這只手是可以看見的,比如本書中講的“地圖學家們”,這是個很具體的群體,有很具體的工具(地圖)。講制造,只說出那只手是誰,遠遠不夠,還要講制造過程,“雖然我們大多以為它只是一個自然產物。我試圖展現在地圖上‘制造亞洲’的過程”。討論制造過程,就會涉及方向、背景、價值形成等。
制造論弱化了盲目性,它揭示出來的是一種歷史中的能動力量,有價值目標,有意志方向,有創造力。能動性是人的本質,從制作第一個工具便開始呈現了。人類歷史中充滿了以各種形式、途徑、機制表現出的能動性,這是人類歷史的常態。其實,地圖本身正是這種能動性的產品。地圖是被制造的,不是“形成的”,被制造出來后,它又再制造出一個空間。本書所說的亞洲,最后就是這樣一個東西。
在史學話語中,制造,是對自發形態(假如有的話)的改變,使其失去本狀,甚至被歪曲,研究者之所以選擇制造論,大多是要揭示這類歪曲。這里說的“歪曲”與“不準確”不是一回事,很多所謂不準確,是從科學測繪角度說的。制造論中的歪曲,不是科學測繪問題,而是人文問題。在古地圖中制造的時空,不是牛頓的物理時空,是歷史時空。對歷史時空的表現沒有唯一性,從這個解讀意義上來說,找不到一幅毫無“歪曲”的地圖。
本書提出,亞洲是被“制造”的。亞洲在被制造的過程中,從模糊變得明晰,被賦予整體性。如果相對于某些洲,亞洲的確具有整體性,這種整體性在符合一種時代方向的時候,也構成對亞洲的進一步制造,具有另一種價值,比如在亞洲運動會上的歌:我們亞洲,山是高昂的頭;我們亞洲,河像熱血流;我們亞洲,樹都根連根;我們亞洲,云也手握手。亞洲這個概念帶來的地域認同,在國際生活中也是一份力量。
制造論,討論的大多是思想史的問題。制造的原動力,可能是政治經濟,但操作的時候,往往借助意識形態的力量,似乎是有意識的。“大多數時候,并不單單是現實決定了意識,人們也同時通過自己的意識塑造了‘現實’。這個過程永遠是雙向的。”
由于亞洲概念的出現,許多古地圖因為有亞洲的內容而具有了共性,有了互鑒的意義,這是本書立足的基礎。不過本書仍然強調另一面,即亞洲有著多元的歷史概念。顯然,亞洲的多元性在各大洲之上。這里,一方面有眾多極具個性的古老文明,各有不同的世界影響熱度。而另一方面亞洲內陸似乎一度又是一片未知的冷清地域,是最后一批探險家大出風頭的地方。
近代國家邊界線,給了地圖最容易表達的人文內容,國家邊界的確定性追求,給地圖帶來準確性的需求。大洲的情況與此類似。而一旦離開了邊界線的問題,我們會一下子陷入一種極難理清的錯綜的人文空間中,人文世界有著各種可能的面貌。這時,我們感到了地圖呈現能力的有限性。(現在的GIS電子地圖系統在疊層互見、動態展示等方面,力求改善這一點。)
因為人文歷史中的世界有著各種可能的面貌,所以美國地理思想史家杰弗里·馬丁給自己的書起名作《所有可能的世界》(All Possible Worlds)。他的用意不難理解,不同文明對世界賦予了不同主題:古希臘人畫可居世界,中國古人畫天朝禮儀世界,基督教畫上帝開創的世界,佛的世界不可企及,科學世界是可達的。
近代歷史中出現科學革命,幾乎一切事物都隨之出現科學轉向,地理學的科學轉向是強勁的。科學追求一致性,科學的自然地理學對地球進行一致性的整體歸納,自然地理體系逐漸完善。人文世界本缺乏一致性,但人們不會放過它,人文世界的一致性、準確性的追求,最早表現在全球國家邊界的大系統上。本書對現代國家邊界的形成給予了相當到位的評述:所謂國家,在地理形態上,由一系列分散的中心的集合,變成同質的、由邊界定義的空間,非領土性的政權不再存在,國與國之間像拼圖一樣拼合在一起,不再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飛地”,不再有兩不相屬的“緩沖區”,不再有主權相互疊加的共管地,也不再有流動性的政治體(比如游牧帝國)。曾經形態多樣的國家,逐漸變成一個個相鄰、封閉、連續而又排他的空間。本來并無共同歸屬感的人群(比如法國巴黎的上層精英與目不識丁的外省農民),現在都要以邊界來塑造同一性的身份。
在基本上是由國家拼合構成的現代世界普通人文主題地圖上,原來古代人構想出來的世界人文圖像很快被忘記。國家分布體系似乎是一切人文地理問題的基礎(這很像中國王朝時代郡縣分布體系的情況),這一單向度的展示遮蔽了太多其他人文要素,如果作歷史回顧,更需要突破這個表面一致化的體系,重返“所有可能的”原狀。考察亞洲在古地圖中的多樣呈現,正是本書的目標之一。
返回所有可能的世界,并非只是復原一種靜態面貌,平靜的地圖中隱含著歷史動力和歷史成就。“亞細亞”(Asia)一詞起源于歐洲,在古希臘—羅馬時代,它僅指代土耳其的阿納托利亞地區,后來才用來指稱歐洲以東的一大片陸地。認識東方,在歐洲歷史上是一種恒久的動力,這種動力從陸地導向轉為海洋導向,馬可·波羅、哥倫布是這個歷史的實證者。在最早的美洲地圖中,北美被標為亞洲的一部分,這被認為是一項歷史成就。從這類地圖,到“美洲出生證”(瓦爾德澤米勒的地圖),則又是一個成就,前后記錄的是一個動態的地理認知過程。
與西方地圖內容的東拓相對應,“東亞世界地圖的演變發展,隱含著一個主題,即視野的不斷向西拓展。畢竟,日本以東只是無盡的大海,而西域以西卻是不斷延展的大地”。東西兩方面本來不相干的地圖,被本書的主題聯結起來。東西方的相互眺望,對于歐洲、亞洲的歷史都具有重要意義。“歐洲為何會以它獨有的方式走入現代?這是個熱鬧了一兩百年的話題。有人歸結于文化秉性,有人歸結于宗教倫理,有人歸結于國家建構,有人歸結于環境和生物資源……而我想強調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歐洲與亞洲的地理關系。”空間的緊張會成為一種歷史動力,空間緊張的疏解是重新定義世界,這是后來人文地理學一系列努力的方向。
就地圖發展來說,東西方終于相會。東方人、西方人相互進入對方的世界是越來越頻繁、越來越深入的事情。在地圖制作中,出現了相互“浸入”的情形。“站在世界地圖學發展的角度,可以發現一個現象:利瑪竇《坤輿萬國全圖》是一幅以漢文標記、面向中國讀者的地圖,但資料的來源主要是歐洲地理學;衛匡國—布勞《中國新地圖集》是以數種歐洲語言書寫的、面向歐洲讀者的地圖,但其依賴的最主要的數據來自中國的地理書籍。兩套地圖在各自的傳統中都是開創性的新作品。我們似乎很難用‘中國’或者‘歐洲’這樣的定語,去界定這兩部地圖。它們既是歐洲的,也是中國的。也是從這個時候,歐亞兩種地圖學傳統開始不斷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種文化融合狀況,是典型的全球化現象。”這里,我們聯想到李希霍芬在其名著《中國》中所附的《中亞圖》等,圖中標繪的兩條東西交通路線(即所稱的絲綢之路),就是同時參考中文史料(例如司馬遷的)與西方史料(例如馬利奴斯的、托勒密的)編繪而成的。
東西兩方的人們,“他們并不是簡單地傳播、復制著已有知識,而是在結合東西方不同地圖學傳統的前提下,通過富有創造力的翻譯、轉化,主動創制出對于世界的新解釋”。李希霍芬的絲綢之路概念,可算是對世界這個部分的新解釋,這一解釋與斯文·赫定、斯坦因等人的解釋大異其趣,李氏的解釋更具有長遠意義。
亞洲的概念,乃經歷過想象、探險、商貿、戰爭等一系列歷史事件,又在東西互浸中,在科學時代的大轉向中,最終出爐。古地圖是這個過程的一份見證。一致性,是亞洲概念中不得不具有的現代特性之一,但是,所謂一致性,不應該遮蔽多元性,對它可以是另一種表述:不同個體之間相互理解、彼此尊重的一致性。這是本書最后引用孫歌的話所要表達的:“在亞洲不同的宗教、文明、歷史形態之間,建立以不追求共相為目標的個殊者連帶關系,從而在保障個殊者實現自身的同時,建立多樣平等的相互理解。……只有亞洲的歷史,提供了個殊者們尊重彼此差異的獨特風土。”我們用這一立場觀察世界,以地方性浸入世界性的歷史,還在路上。
(本文系《制造亞洲:一部地圖上的歷史》一書序言,經授權,澎湃新聞轉載。現標題為編者所擬。)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