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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讀丨縣城里,我的單身小姨
周一,我和小姨匆忙見了一面。她獨自在上海奔走一整天,采買一日三餐和生活用品,幫生病的大姐——我的大姨,打理接下來一個月的治療事宜。
這個季節的上海晝夜溫差大,我們見面已是夜深。小姨穿著一件駝色風衣,在夜色中更顯消瘦?;氐骄频旰笏y掩疲憊,但聊起大姐好轉的病情,又眉飛色舞起來。她對即將嘗試的新療法充滿信心,盡管明天才同醫生商量細節。
小姨調侃自己的年齡已經禁不起這樣折騰,但在我看來,小姨長得漂亮,打扮講究,性格開朗大方,也喜歡小孩子,經常帶我們買好吃的、好玩的。
小姨是農村出身,在本地的大學畢業后,回到老家的縣城,進入體制內工作。這在家鄉人眼里,是相當體面的身份。但20多歲時,小姨沒有結婚生子,甚至沒有談戀愛,這在縣城是一種叛逆。我們那兒的大多數女性,過了30歲,似乎就失去了婚戀的選擇權,只要完成“任務”,嫁給誰都足以告慰祖輩。相當多的女性,過了所謂“適婚年齡”就沒得選,只能“向下兼容”。
我小的時候,很多親戚都操心過小姨的終身大事,她頻繁被家人、同事安排相親,但都以失敗告終。和她相親的男性,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有的離異帶娃,有的剛見面就希望她將來辭職在家帶孩子?!皦毫艽?,相親失敗的話親友可能會在背地說閑話。”她告訴我。
比起相親,小姨更喜歡周末出去爬爬山、練練瑜伽,哪怕只是呆在家里看書休息,而不是和那些不喜歡的異性談那些無聊的話題。
我曾問小姨,為什么不拒絕相親呢?“熟人社會,不去的話就欠下人情了?!彼冻鰺o奈的表情。
有人說她眼光高,誰也看不上;不喜歡縣城那一套職場規則,工作始終不溫不火地做著……這些縣城職業女性面臨的境況,小姨一個都沒逃過。有的女性選擇離開家鄉,去更大的城市生活。但在父親離世后,從小就是乖乖女的小姨更希望留在家鄉,方便照顧親人。
隨著時間的流逝,周圍人的聲音慢慢弱下來。小姨已經三十過半,已經對婚戀話題脫敏。她成為大家口中的“大齡剩女”,家人不再催婚,相親頻率也大大降低。但即便如此,關于她的流言蜚語從未停過——只不過大家會在她面前有意避開結婚這類話題,仿佛這會使她的自尊心受傷。
在家里,和她同齡的很多青年人都外出打拼,多年后也步入結婚生子的軌道。逢年過節,小姨會幫他們帶娃,也常和他們打成一片。有幾次過年,她因為單位值班沒能回老家,立馬有人揣測她是因為沒結婚才不敢回家。在老家,有關小姨的話題幾乎只與婚戀有關。
而在我眼中,小姨始終是美麗和獨立的象征。一直單身,也并不意味著她不愿意步入婚姻殿堂。在那個被婚姻焦慮包圍的環境中,她堅持閱讀、運動,保持著對愛情的期待。比起初次見面就談婚論嫁,她更希望兩個人慢慢戀愛、靜靜生活,因為她始終認為:“結婚是白頭偕老的大事。”
去年底,小姨的姐姐在講臺上突發腦出血,所幸搶救及時,但仍有半身癱瘓和喪失語言能力的風險。整個春節,一家人都在為大姐的病情勞碌,四處求訪名醫。小姨承擔起大很多照料病人的活:一遍一遍地同大姐說話,即使很多時候得不到回應;幫助她活動身體,進行漫長的康復訓練。很長一段時間里,她每天奔波在單位與醫院的兩點一線中。
經過初期的治療,大姐的病情好轉,家人決定送她到上海的醫院。在姐夫和大哥都因工作無法抽身時,小姨再次承擔起護送病人的責任。到上海的第二天,她事無巨細打點好所有事務,又匆匆回去上班,等到下一個假期再來探望。
她相信這次治療能夠讓大姐康復如初,重新回歸講臺、回歸家庭。突發的事故也讓人們暫時忘卻了這個“大齡”未婚女性,更多是把她視為離家近的“滿女”(湖南話中意為最小的女兒),肩負著照顧長姐的責任。
或許在我們那樣的縣城里,會有越來越多與小姨相同處境的女性,她們用一種溫吞的方式抗爭著。她們有文化,經濟和人格獨立;她們對戀愛和婚姻不愿將就,不愿屈從身邊人的焦慮情緒;她們在自己的軌道里用力生活,大多數時候只展示堅韌的一面;她們留有先輩的犧牲精神,在家族中挑起責任……但我相信,未來她們將不再局限于“縣城體制內”的標簽,而是如弗吉尼亞·伍爾夫所說的:不必行色匆匆,不必光芒四射,不必成為別人,只需做自己。
我和小姨的談話結束在第二天清晨??赐∪诉^后,她送我到地鐵站。醫院旁的人行道有些狹窄,她卻絲毫不感到局促,從容地大步向前走著。
行道樹新長出的葉片間漏出陽光,小姨對我說:“下次要來體驗一下煙雨江南,你帶路?!薄昂茫欢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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