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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爺爺奶奶:這幾年,我時不時夢到他們的喪禮
2018“徐肖冰杯”中國紀實攝影展擬入展作品 《我的爺爺奶奶》 劉磊
爺爺奶奶兩個人性格迥異,爺爺憨厚少言,奶奶熱絡外向。所以,就在那田間地頭、屋前屋后,兩個人卻也有著迥異的生活軌跡:爺爺鐘情于黃土地,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給予最深切感情的就是這一片片土地;奶奶喜歡拉呱,喜歡保媒,喜歡看熱鬧串門子。
老家的習俗只能為最年長的長輩過生日。爺爺的母親在2006年過世,她以98歲高齡結束了我不太了解的人生。從那以后,我們每年都可以為爺爺慶祝生日了,今年是他人生的第85個年頭。奶奶比爺爺小兩三歲,因為她不單獨過生日,家人在爺爺慶祝生日的同時也當是為她祝壽,這樣兒女們就省了不少事,也讓我更加含糊了對奶奶年齡的印象——我本來就不關注那不斷增長而又終會停止的數字。
兩位老人身體非常硬朗,一年又一年地看來沒有什么變化。1943年大饑荒,10歲的爺爺爬樹摘榆葉摔下來斷了幾根肋骨,也沒能醫治,致使他駝背至今。老頭的皮膚黝黑透亮,一眼就可以看透皮下的血管和肌肉,他總是閑不住手腳,不怎么說話;奶奶五十多歲時,頭發幾乎白盡,她的眼睛稍長而尾角略微抬起,看上去精明而又干練,她也閑不住手腳,更愛拉家常。我想,是不是人老到一定的年歲之后就不怎么變化了,我從小跟著他們長大,對他們樣貌的印象一直也就是這樣。他們的兩個兒子都在外地落戶,他倆生活在老家村子里,守著兩片院落,種著四五畝田地,牧養著二三十多只山羊,從不向兒女要錢,有的時候還接濟下兒孫。八十歲的老兩口身體健康,自給自足,這被親戚和鄉鄰所傳頌。我曾幾次向爺爺奶奶和父輩建議每月給老人一些生活費或者接他們離開村子,不要讓他們勞作了,但是被他們所有人當玩笑一樣轉移了話題。
奶奶說,要是兒子給錢,兒媳婦肯定不愿意。她對婆媳關系有著悲觀的論斷,她曾多次向我說起她和她的婆婆——爺爺的母親之間的恩怨瑣事,但是我總記不住其間的細節,或者壓根就沒往耳朵里聽。有的時候,奶奶也會拿爺爺說事:“你爺爺那倔直好強勁兒,要是到兒女家里,餓死了也不準兒(會)要口干糧。”
爺爺性格確實很倔直。他不論冬夏冷暖早上雷打不動地五點起床,晚上九點睡覺,整天忙碌于農活營生,就算遇上刮風下雨不能出門,他也會守在屋檐下修犁弄鋤,或者挖磚撬瓦修整院子。村里到他這個年齡的老人平日大多會三兩成伴,找個樹下屋角坐在馬扎或者石塊上閑談嬉笑,但他不會參與其中,只是騎著載有農具的三輪車或者趕著羊從人群前默默經過,招呼也懶得打。
奶奶罵他:“賤骨頭,干活命。”
他說,“你沒見屋角樹底下的沒好人嗎——不是寡婦就是老光棍。”奶奶眨巴眨巴眼,仔細想了一下,爺爺說的還真有點依據。
奶奶心眼活,性格外向,不認死理兒,說話辦事軟硬都行,年紀大面子足,勸人說事是一把好手,經常有人找她幫忙說媒。她經常自夸自己保媒至少成功一百樁了,這是好事,老天爺的功德錄上有記錄。我的爺爺反駁說也就五十樁,而我經常拿幾樁最終離婚的出來調侃,她哈哈大笑,不以為然。
奶奶喜歡看熱鬧,誰家有什么紅白事,她必定到場瞧個究竟。于是我自小跟著她沒少吃了結婚酒席或者喪事宴,她總是在酒桌下拽我衣服或者用眼神提示我去夾雞腿,而且她在眾目睽睽下動作很大,甚至干脆直接夾菜給我,這令我感覺羞愧,我有時會當眾揭穿她,但是沒用,頂多換來一句“還是孩子”作為解釋以緩和尷尬氣氛,即使現在面對已成家的我,她在餐桌上仍然習慣性地使些小動作讓我多吃肉菜——我也無奈地習慣了。
我陽歷生日在1988年,農歷生日是丁卯兔年,但爺爺和奶奶一直強調我是屬龍的,因為我的生日在立春之后四天,他們認為既然立春自然當作農歷戊辰年算屬龍,每當他們和別人論及我屬相而遇到不同見解時,總是不厭其煩地據理力爭,尤其是奶奶,她總是提高嗓門,“俺是打春后四天出生的!算卦的都說俺屬龍!”
我在萬年歷上查詢自己的屬相是兔,奶奶爭辯說:“你出生的時候太陽還一竿子高。龍是大屬相,臘月下午的龍沒什么事兒——順當。要是個兔子就不行了,臘月天地里沒草,餓得慌——你連(大)學也考不上。”小時候,他們還買了一個有著龍鳳圖案的白瓷碗作為我專用的“龍碗”,不許其他人使用。
我工作后回老家的機會少了,最近一次回到老家是在中秋節,正趕上了天黑,奶奶忙著為我做了一碗面條,上面還是蓋著一層我不愛吃的雞蛋,碗還是自己的“龍碗”,龍的圖案依然清晰,只是邊緣有點磕碰的瓷碴。我驚喜地感嘆:“這還是那個‘龍碗’啊!”但是不見回應,只看到院落中奶奶掃地的忙碌身形,滿頭白發在黑暗中十分顯眼,她和爺爺平時吃飯很晚,要比城市生活的飯點晚兩三個鐘頭,爺爺放羊還沒有回來,她要趕在爺爺回來前把院子和羊圈打掃干凈。我想,她大概也有點耳背了吧。
這幾年,我時不時會夢到爺爺或者奶奶的喪禮,我在夢里痛哭掙扎,醒來心肺依然悶疼,眼淚濕滿枕巾。我將手機拿到枕邊,生怕有報喪電話會打過來,等熬到天明,我就會打電話給他們,隨口問候幾句無關緊要的話或者隨意抱怨一下他們的“不是”便掛了電話,再次淚流滿面。我和媳婦說,這是潛意識在為我解壓,怕我一下收到他們的噩耗受不了,在夢境里一遍又一遍地為我預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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