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22日，身處吉爾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凱克的俄羅斯人伊萬在自己30平方米的出租屋里結束了一天的線上工作，與幾個朋友一起共同慶祝了自己的36歲生日。

這已經是伊萬在比什凱克度過的第二個生日。

2022年2月俄烏沖突爆發后，西方開始對俄實施全方位制裁。由于工作受到沖擊，曾經在莫斯科擁有一家廣告公司的伊萬像許多俄羅斯人一樣，選擇離開生活了數十年的故土，在異國他鄉開啟自己人生的新篇章。由于人數眾多，他們甚至獲得了一個新的名字——“релокант（注：英文常譯為relocated person，即被重新安置的人）”。

“制裁對我的工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百事可樂、可口可樂等一些國際知名品牌離開了俄羅斯市場。而在此之前，我一直在為這些品牌提供服務。”每當提到自己兩年前的選擇，伊萬言語中總是充滿了無奈。

人近中年遭逢劇變，放棄邁入正軌的事業、孤身一人背井離鄉，伊萬的選擇，無奈中也有許多必然。隨著近些年來線上辦公形式的興起，長期從事市場營銷工作的伊萬早已提前適應了“數字游民”的生活模式，時常在俄羅斯國內四處“流浪”。而吉爾吉斯斯坦近年來對IT行業的重點扶持以及針對“數字游民”的優惠措施讓他最終確定，比什凱克將成為自己新生活的起點。

曾經在莫斯科見過許多中亞勞務移民的伊萬，如今自己作為“數字游民”來到了中亞，心中不免有頗多感慨，也對這里產生了新的認識。回望兩年的“流浪”生活，伊萬對吉爾吉斯斯坦的生活感到很知足。他向澎湃新聞（www.kxwhcb.com）表示，盡管中亞國家并不發達，但的確正在迎頭趕上，自己在莫斯科和比什凱克的生活并無太大不同。

然而，在知足的背后，伊萬也有著不輕易示人的落寞。

“我曾經富裕過，但現在我已經失去了賺錢的動力，金錢已經無法給我帶來幸福。”在36歲生日那天，伊萬一張張翻看起自己年輕時和朋友們在俄羅斯拍下的老照片。看著照片中那個意氣風發、親友相伴的年輕人，伊萬感慨道，自己也曾有過一段快樂的人生。

比什凱克阿拉圖廣場 視覺中國 資料圖

“他們正在效仿迪拜，為什么不呢？”

從2011年開始，伊萬就在市場營銷的賽道上經營著自己的事業且小有所成，在莫斯科開辦了一家屬于自己的廣告公司，時常為國際品牌提供服務。這份工作忙碌而充實，且對于工作地點沒有嚴格限制，一臺電腦、一個穩定的網絡環境是伊萬工作所需的全部。也正是這樣的工作經歷，讓伊萬在2022年沖突爆發后很快做出了離開俄羅斯、尋找新機遇的決定。

戰火之下，因簽證便捷、地理位置相近、語言相通等因素，伊萬像許多俄羅斯人一樣，選擇遷居中亞國家。中亞大學2024年發布的一份報告顯示，2022年，遷居中亞的俄羅斯人平均年齡為30-32.5歲，較俄人口平均年齡要年輕得多。與此同時，他們絕大多數來自大城市，收入高于俄平均水平，70%-80%的人曾接受過高等教育、精通英語，通常在IT部門、藝術設計、科學、教育和媒體領域工作。換言之，這些離開俄羅斯的人是處于“黃金年齡”、高技能、高收入的群體。

“最聰明的、受過教育且有錢的人離開了俄羅斯，畢竟還有什么能比戰爭更危險呢？如果你很窮、沒有什么可失去的了，那也就沒有什么好怕的了。”伊萬說道。

對于俄羅斯而言，人才流失無疑是對未來經濟發展的不利因素。但對于包括吉爾吉斯斯坦在內的中亞國家而言，2022年后俄羅斯人的遷入卻是一個為國家吸收高技能人才的絕佳機遇。

吉爾吉斯斯坦看到了這一契機，并很快主動推出了優惠政策。2022年8月，吉爾吉斯斯坦通過《關于批準授予外國公民和無國籍人士“數字游民”地位的臨時規定》，對來自亞美尼亞、阿塞拜疆、白俄羅斯、哈薩克斯坦、摩爾多瓦和俄羅斯在數字技術領域開展活動的公民，開放了“數字游民”身份申請。獲得“數字游民”后，外國公民能夠自動獲得在吉個人身份證號，可獲得長達12個月的工作許可，最多可延期一年，同時免于在暫住地登記，并按照司法部和稅務局規定的程序開展個人創業活動或法人實體活動。

伊萬正是注意到了吉爾吉斯斯坦針對“數字游民”的相關便利政策，最終據此做出了遷居比什凱克的決定。而像他這樣的俄羅斯IT人才，也成為了相關政策的最主要受益者。根據吉勞動、社會保障與移民部提供的數據，從2022年9月至2023年11月底，共有1961名外國公民獲得“數字游民”身份，其中1935人為俄羅斯公民。

吉爾吉斯斯坦對于IT行業的扶持讓作為從業者的伊萬倍感欣喜。其中，吉高科技園區令他印象尤為深刻，其前身是吉多家IT公司聯合成立的軟件與服務開發者協會（KSSDA），自2008年起開始與吉交通和通信部推廣建立高科技園區的想法，并最終于2013年底落地。

據伊萬介紹，高科技園區提供了一系列優惠、簡便的服務，能夠免除官僚主義和繁文縟節給從業人員帶來的不便。伊萬在注冊法人實體時，高科技園區就幫助他節省了大概90%的時間。

如今，吉高科技園區通過為本土和外國科技公司及企業家提供稅收優惠來支持科技產業發展，在園區注冊的公司可免于繳納增值稅、利得稅與銷售稅。截至2024年2月，共有383家企業、2417名專家入駐園區。據估算，每位專家為吉經濟帶來了3.6萬美元的收入。

今年4月22日，在吉爾吉斯斯坦高科技園區進軍美國硅谷之際，吉總理阿·扎帕羅夫表示，吉爾吉斯斯坦的目標是成為IT行業發展的最佳場所。

“這就是迪拜的起源。他們正在效仿迪拜，為什么不呢？中亞有更多的資源。”伊萬說，許多俄羅斯人正是因為吉爾吉斯斯坦的優惠政策開始在這里做生意，為吉經濟發展注入了新的活力。另據專家估算，近兩年以來，俄羅斯企業已經在吉爾吉斯斯坦開設了450家分公司。

在比什凱克生活了兩年后，伊萬對于吉爾吉斯斯坦乃至整個中亞有了新的認識。“實話說，我在莫斯科和比什凱克的生活只有很微小的差別。盡管中亞的國家不算發達，但是他們正在迎頭趕上。各國首都已經與俄羅斯的一些主要城市不相上下，甚至更好了。”不過，伊萬也坦稱，在中亞，人們仍然貧富差距懸殊。對于富人而言，這里相當發達，可以用錢買到一切，而為中產階級提供的服務則不多。

孤獨的流浪者

得益于吉爾吉斯斯坦便利的政策，伊萬很快在比什凱克安頓下來。兩年來，通過自己豐富的市場營銷經驗，他從網上接到了不少來自獨聯體國家的訂單。掌握多項營銷技能的伊萬時常戲稱自己一個人就頂得上一整個“合唱團”，能夠為各類客戶提供所需的服務。

如今，伊萬一周工作五天，平均每天需要工作9小時。任務量大時，一天工作12小時也是常事。即使是這樣忙碌地工作，伊萬的收入仍遠不及從前。雖然他時常感慨金錢已經無法給自己帶來幸福，但為了生活，他最近已經開始為獲得新的兼職工作而準備面試。

“對于做市場營銷的人來說，同時擁有2-4份工作是很正常的，更何況我的客戶還不是很穩定。以后我說不定要24/7（全天候）地工作了。”伊萬說，自己已經投出了900份申請，但回音寥寥。從老板重新變回普通打工人，并不是一個輕松的轉變。

“十二年的時間讓人忘記了該如何寫好一份簡歷。”伊萬半是調侃半是無奈地說。

工作中，伊萬漸漸習慣了單打獨斗。工作之外的日子里，他也習慣獨來獨往。閑暇時，他多半會在家里讀書、打電子游戲、看看電視劇，偶爾去咖啡店點上一杯咖啡、一份甜品，靜靜地看著比什凱克街道上的人來人往，感受時間的流逝。

伊萬將自己定義為一個孤獨的流浪者。他坦言，在異國他鄉尋找到真正的朋友并非一件簡單的事。年輕時，他曾有眾多好友，大家一起聚餐玩樂、四處闖蕩，在說唱中吐露過自己的人生態度，在旅行中見識過傳說中諾亞方舟最終停泊的亞拉拉特山峰。但隨著年齡的增長，伊萬的朋友們組建了自己的家庭，大家漸漸走散，孑然一身的他生活在另一個國度，結交新朋友的唯一途徑變成了互聯網。

“當然，我們有一些在吉俄羅斯人的Vk（俄羅斯社交軟件）社群和一些類似的東西，但網絡上的關系無法投射到現實里。”伊萬無奈地說，“我也交了一些當地的朋友，還建立了一些商業聯系，這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但是這些人不完全是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在比什凱克，與伊萬時常線下見面的只有一對同樣在俄烏沖突后來到吉爾吉斯斯坦的俄羅斯情侶。他們中有一人是程序員，另一人則是心理學家。三人約好每月到酒吧里一起小酌，聊聊各自的近況。

盡管忙碌和孤獨已經成為伊萬日常生活的底色，但談到在吉爾吉斯斯坦的兩年時光時，他還是非常滿足。除了一些能夠提供便利的政策外，伊萬說，自己也鐘情比什凱克的自然風光，享受這里溫暖的氣候。在他看來，比什凱克的民眾大多熱情友好，普遍都能夠用俄語交流，這讓他感到自己似乎已經開始融入這個在兩年前還顯得十分陌生的國家，甚至開始考慮改變自己的國籍。至于未來是否會回到祖國，伊萬坦言，這將取決于俄國內的政治和經濟環境。

不過，即便是在異國他鄉，伊萬也無法完全免受戰火的影響。兩年來，由于受到西方金融制裁沖擊，伊萬的俄羅斯銀行卡時常在支付或轉賬過程中出現問題。今年2月，美國針對包括俄羅斯Mir支付系統在內的俄羅斯核心金融基礎設施進行制裁，包括吉爾吉斯斯坦在內的多個國家因擔憂二級制裁而停止為Mir卡提供服務。盡管伊萬仍有其他的銀行卡可用，但他無奈地說，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里可能都無法使用Mir卡支付了。

微妙的失衡

“2022年秋天，這里來了很多俄羅斯人，引發了很多問題，最明顯的就是租房的費用上漲了許多。”生活在比什凱克的艾努拉向澎湃新聞說道。在比什凱克從事服裝生產的努爾別克顯得更為憤怒，他稱：“俄羅斯人毀了我們的經濟，所有東西都變得越來越貴了。”

作為在戰爭初期便來到吉爾吉斯斯坦的俄羅斯人，伊萬也感受到了住房成本的變化。他說，如今房租已有所下降，但平均來說，整體上漲幅度仍有30%左右。目前，伊萬在比什凱克較好的地段租了一套30平方米的公寓，每月租金約為350美元，而兩室一廳的房子則需要每月450美元。而相較之下，吉公民2023年平均月薪僅為372美元。

據吉專家觀察，吉住房成本上漲在2022年10月達到一個小高峰，俄羅斯人的大量涌入被認為是推高房租的原因之一。不過，也有吉房地產從業者表示，除去這一因素外，在包括俄烏沖突在內的國際緊張局勢影響下，全球通脹居高不下、建材價格上漲才是吉房租上漲的最重要原因。

伊萬曾糾結過是否要前往歐美國家，但綜合考量生活成本及工作機會，中亞的性價比顯然更高。他還曾考慮過機會更多、工資更高的哈薩克斯坦，但在他看來，那里針對俄羅斯的“民族主義情緒”很強烈，而吉爾吉斯斯坦“去俄化”進程相對緩和，幾乎沒有“民族主義者”，人們對俄羅斯人大多比較友善，且俄語普及度仍舊很高。

蘇聯解體后，獨立的中亞五國開展了不同程度的“去俄化”進程。其中，廢除俄語官方語言地位、改用拉丁字母被視為“去俄化”的一項重要措施。如今，俄語在烏茲別克斯坦、土庫曼斯坦已失去官方語言地位。在塔吉克斯坦，俄語被定義為“族際交流語言”。只有在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俄語尚且保留官方語言地位。不過，哈薩克斯坦已自2017年啟動哈薩克文拉丁化改革，計劃至2025年逐步完成，吉爾吉斯斯坦目前尚未開啟這一進程。

2022年俄烏沖突爆發后，由俄羅斯向中亞國家的逆向移民潮激發了對于語言、民族記憶和歷史認同的爭論。在哈薩克斯坦的社交平臺中，曾一度出現對俄移民可能搶占本國工作機會的擔憂。也有人擔心俄羅斯人會不承認中亞國家在獨立后所取得的成果，這使得俄羅斯人無論是稱贊并驚訝于哈薩克斯坦的發達程度，又或是對當地的習俗表達不滿，都可能引發當地民眾的憤怒。遷居至此的俄羅斯人究竟是否必須學會哈薩克語，也成為了爭論的焦點。

即便是在“去俄化”相對緩和的吉爾吉斯斯坦，當地人對俄羅斯人的態度仍然十分復雜。這不僅與歷史因素有關，也與現實存在的問題息息相關。

吉爾吉斯斯坦數字發展部的數據顯示，2022年9月15日至12月31日期間，共有92988名俄羅斯人在吉爾吉斯斯坦進行了登記。2023年1-10月，俄羅斯公民共登記247743人次，其中包括之前登記人員的續期。不過，由于在吉登記的俄羅斯公民還包括留學生、游客等，因此很難確定究竟有多少人是因戰火而來到吉爾吉斯斯坦，又有多少人最終選擇離開。

盡管對移民涌入后所引發的問題感到不滿，但多名吉國受訪者向澎湃新聞表示，絕大多數吉爾吉斯斯坦人仍然對俄羅斯人比較友好。只是，在今年3月莫斯科恐襲事件發生后，一種從2022年俄羅斯移民大量涌入后便已浮現的不平衡感似乎開始進一步加深。

已經定居在中國的吉爾吉斯斯坦姑娘阿麗婭向澎湃新聞表示，自己幾個月前回國探親時發現，吉爾吉斯斯坦現在有很多俄羅斯人，吉政府能夠幫助其改變國籍，他們的收入在吉也能過得很好。然而，就在3月莫斯科恐襲事件發生后，她經常在各大社交平臺上看到，一些在俄的中亞勞工被貼上了與恐襲相關的標簽，甚至受到了歧視與排擠。

“有些人只是走在路上，就會被要求出示證件，還有俄羅斯人打電話問俄相關平臺，司機和外賣員是不是中亞人，如果是的話，就會馬上取消訂單。這也并不是恐襲發生之后才有的現象，只是在恐襲之后更嚴重了。”阿麗婭說道。看到自己的同胞在俄被歧視，在吉的俄羅斯移民卻過上了不錯的生活，她的心中十分難過。

恐襲的陰影

塔吉克斯坦人、23歲的亞歷山大目前在圣彼得堡的一家餐廳做廚師，這份工作他已經做了兩年了。工作并不輕松，時常要工作到晚上10點甚至11點才能下班。現在，亞歷山大和哥哥一家在圣彼得堡一起租房，每個月房租要3.5萬盧布。他說，這個價格還算負擔得起，畢竟“用在俄羅斯待一年花的成本只能在歐洲待半年”。

小時候，他身邊就有許多親戚選擇赴俄務工。那時，他們總是對亞歷山大說“那里賺得更多”。多年后，盡管亞歷山大讀了大學，且獲得了水力發電專業的畢業證，但由于在塔薪酬低、失業率高，他仍然做出了和親戚們同樣的選擇。

長期以來，俄羅斯是中亞勞務移民的首選目的地，來自俄羅斯的勞務移民僑匯成了塔吉克斯坦、

吉爾吉斯斯坦、烏茲別克斯坦許多家庭的主要收入來源，幫助他們維持生活水平、減輕貧困。

雖然忙碌，但亞歷山大對于在圣彼得堡的生活還算滿意。然而，今年3月一場突如其來的血腥事件，讓他和許多身在俄羅斯的塔吉克斯坦人陷入對未來的擔憂之中。

當地時間3月22日晚，數名恐怖分子對俄羅斯首都莫斯科近郊克拉斯諾戈爾斯克市一音樂廳中觀眾進行掃射并多次投擲手榴彈或燃燒彈，最終造成145人死亡。與極端組織“伊斯蘭國”有關聯的社交平臺賬號宣稱對此次恐襲負責。

這場俄羅斯近20年來最大規模的恐怖襲擊事件震動整個社會。與憤怒和痛苦被同步激發的，還有困擾俄羅斯社會已久的移民問題。

根據俄官方消息，4名直接實施恐襲行動的嫌疑人均為塔吉克斯坦人。盡管俄總統普京強調恐怖分子“沒有國籍”，俄聯邦委員會國際事務委員會第一副主席賈巴羅夫也稱“下令發動恐怖襲擊的人正是希望俄羅斯內部民族仇恨爆發”，但在俄政界和民間仍然出現了收緊移民政策的呼聲。俄羅斯聯邦委員會前主席米羅諾夫甚至建議取消中亞國家人員入境免簽，以“加強國家安全”。

3月29日，俄內務部向政府提交了一份綜合法案供討論，該法案旨在加強對外國公民入境和在俄逗留的管理。據俄《消息報》報道，法案建議將外國公民一年內的臨時逗留期限縮短至90天（目前為6個月），并要求外國公民入境時進行生物識別數據登記。俄內務部同時建議建立外國公民數字檔案、推出證明外國公民身份的單一文件、建立對雇主及外國雇員的專門登記冊，要求外國公民入境時簽署“忠誠協議”，同意在違反俄法律的情況下限制其入境、逗留和居住的權利。俄內務部官員表示，該法案意在優化而非收緊移民立法。

俄羅斯對于移民可能引發安全問題的擔憂或許并非毫無依據。就在今年2月，聯合國剛剛發布報告稱，在過去一年中，極端組織“伊斯蘭國”在阿富汗的分支機構成功針對塔吉克斯坦恐怖組織“Jamaat Ansarullah”和其他中亞地區武裝組織發起了大規模的招募活動。其中，該組織的呼羅珊分支（“IS-K”）還使用多個社交平臺針對塔吉克斯坦和其他中亞國家民眾進行宣傳。而據美國3月初的情報，正是呼羅珊分支策劃在莫斯科發起恐怖襲擊。

然而，對于俄羅斯而言，完全拒絕中亞勞務移民并不現實。俄羅斯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的一項研究顯示，由于老齡化、軍事動員、人口外流等問題，2023年俄羅斯的勞動力缺口已達到近480萬人。俄聯邦政府下屬財經大學副校長薩福諾夫警告稱，一旦失去中亞移民勞動力，俄工業、住房、公共服務部門、交通等領域均將面臨用工荒，通貨膨脹將隨之而來，對俄經濟造成巨大沖擊。

盡管如此，據俄獨立媒體報道，自恐襲發生以來，俄部分地區開始限制移民參與出租車、貿易等特定行業工作。已有俄經濟及社會學家表示，完善移民監管流程、加速建立健全移民信息庫、幫助移民適應和融入俄社會才是解決當前問題的最佳途徑，而盲目的限制性措施只會加劇俄社會的排外情緒。

變化的天平

恐襲發生后，關于針對中亞勞務移民種族歧視的新聞在俄社交平臺廣為流傳。塔吉克斯坦勞工部長諾迪里更是公開表示，在俄塔吉克人正在經歷恐慌，許多人正準備離開，返回塔吉克斯坦的人數已經超過了前往俄羅斯的人數。4月27日晚，塔吉克斯坦外交部敦促其公民不要前往俄羅斯。在此之前，塔外交部曾報告稱，在過去幾周內，塔吉克斯坦公民被大規模拒絕進入俄羅斯。根據塔外交部提供的數據，截至27日，共有954名塔吉克斯坦公民滯留俄羅斯首都伏努科沃國際機場的臨時停留區。

瓦倫蒂娜·丘皮克是一名長年為在俄外國移民群體提供法律援助服務的律師。她向澎湃新聞表示，從莫斯科恐襲發生當晚起，她的團隊就開始收到大量來自移民的求助電話，其中許多人遭到了非法拘留。3月23-31 日，丘皮克共收到6424份求助申請，其中附有近2萬名被非法拘留者的護照數據，求助原因包括遭到勒索、非法驅逐以及控訴警察暴力致傷、偽造證據等。從數量上來看，在恐襲后向丘皮克團隊申請法律援助的在俄移民中，烏茲別克斯坦人最多，其次是吉爾吉斯斯坦人和塔吉克斯坦人。進入4月后，移民求助申請的數量逐漸降低至正常水平。

亞歷山大則表示，自己沒有親身經歷過新聞中描寫的種族歧視，但確實有許多塔吉克斯坦人離開了俄羅斯，他們中有些是被驅逐出境的，還有人遭到了罰款。他還補充說，自己不希望過多討論恐襲事件，因為警察會檢查中亞人的手機，查看是否有政治相關的內容。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情況已經逐漸減少。

有分析認為，盡管當前移民的“回流”將是暫時情況，短期內也沒有國家能夠代替俄羅斯在中亞勞務移民中的重要性，但“重新定向”的新趨勢正在悄然出現。

據丘皮克介紹，自俄烏沖突至今，許多移民已經開始計劃前往其他國家，如哈薩克斯坦、土耳其、歐盟國家、美國（通過墨西哥）、韓國、以色列、亞美尼亞、阿塞拜疆等。一旦俄羅斯進一步收緊移民政策，這一趨勢可能進一步加劇。

即便是對在俄生活相對滿意的亞歷山大也向澎湃新聞表示，為了更多的機會、更高的收入，他現在已經計劃離開俄羅斯，前往歐洲工作。

2020年新冠疫情期間，中亞在俄勞務移民數量就曾大幅減少。盡管疫情后情況有所好轉，但在俄烏沖突、對俄制裁以及盧布貶值等因素的影響下，俄羅斯對于勞動力的吸引力正在下降。根據俄羅斯內務部數據，2023年上半年，獨聯體國家公民以“工作”為特定入境目的，在俄羅斯登記的人數同比減少了40%。

俄移民問題專家伊瓦赫紐克2023年11月曾撰文稱，受俄近年來政治、經濟形勢影響，中亞國家意識到了自身脆弱性，一方面開始注重經濟結構改革、減少勞動力外流，另一方面也在加速形成勞務移民的“替代渠道”，降低對俄依賴。

最近幾年，烏茲別克斯坦已與韓國、沙特、英國、以色列簽訂了勞務移民協議，吉爾吉斯斯坦開始派遣公民到韓國、土耳其、德國、英國和波斯灣地區國家工作，塔吉克斯坦公民也在國家的支持下開發新的移民目的地。

與此同時，中亞國家尋求“多樣化”的努力也得到了外部支持。歐盟此前在其中亞戰略中，將移民問題完全與安全問題聯系在一起，而2019年的新戰略則強調需要“加強移民合作”。在“脫歐”后面臨勞動力短缺的英國，中亞已經取代中歐，成為當地季節性農場的重要勞動力來源。根據BBC的報道，直到2019年，英國季節性農場的市場一直由來自保加利亞、羅馬尼亞、波蘭的工人主導。而現在，超過四分之一的工人來自中亞。2022年，來自吉爾吉斯斯坦的季節工人簽證持有者占13%（4300人），烏茲別克斯坦占12%（4200人），塔吉克斯坦占11%（3900人）。

在復雜多變的國際形勢之下，俄羅斯與中亞之間曾經近乎“一邊倒”的依賴狀態似乎正在悄然發生變化。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專家烏馬羅夫分析認為，戰爭期間，如果沒有中亞的勞動力移民，俄羅斯經濟將無法穩定發展。數據顯示，俄羅斯每年需要約30萬的移民涌入，方能保持人口穩定。

“俄烏沖突的爆發引發和加強了俄羅斯本身對中亞國家的一種奇特的依賴。可以說，我們在談論中亞對俄羅斯的依賴時所討論的一切，現在都可以顛倒過來。”烏馬羅夫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