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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象|人類在前機器智能社會,在精神領域的最后沖刺
《圣錄》是我的譯注圣經的收尾,也是癘疫之年的第三份作業。新冠三年半,航班停了,回不了國;疫情嚴重那陣子,人心惶惶,也不便外出。遂專心于譯注,在寂寥中思考和寫作。按照計劃,完成了四本書,即《先知書》《歷史書》《圣錄》和古英語史詩《貝奧武甫》(增訂版)。

馮象譯注《先知書》《歷史書》和古英語史詩《貝奧武甫》(增訂版)
圣錄(kethuvim),原文是“作品集”的意思,就是圣法(torah,摩西五經)和前后先知(nevi'im,歷史書、先知書)之后,所有歸典文獻的合集。有熱烈的頌詩、沉痛的哀歌和朝圣感恩的禮贊,也有古老的箴言、外邦的寓言、少女的情歌與浪漫傳奇;還有宗族家譜、王室檔案跟史官的記述,以及先知預言同所見之異象:四頭怪獸如何蹂躪大地,直至一位“模樣像人子的”駕著云頭降臨,宣告“真理之書”所載那末日的審判(但7:13, 10:21)。其詩文體裁之流變,思想立場之多元,大大超出了摩西五經和前后先知確立的“法度”。而且,作者不僅揭露時弊、譴責權貴、祈禱救恩,還質疑、反駁正統教義,尤其是申命宗的善惡報應論(見《約伯記》《傳道書》)。這邊挑戰耶路撒冷的官方政策(如《路得記》對“諸天之上帝的律法書記”以斯拉禁止子民與外族通婚的委婉批判,參較拉9-10章),那邊高舉世俗主義大旗,歌頌愛情和女性的智慧與力量(見《箴言·賢妻贊》《雅歌》《以斯帖記》);甚而向“藏起臉不理會”受苦好人的天父大膽發問,“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為何拋棄我”(詩22:1, 44:24,伯13:24;參太27:46,可15:34,耶穌在十字架上高喊此語)。很有一點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氣象。

公元一世紀的紙莎草紙,包含了《約伯記》希臘文版的部分篇章。

法國巴洛克畫家喬治·德·拉·圖爾(Georges de La Tour)繪《約伯被妻子嘲笑》
難怪歷代的衛道士都要給圣錄挑刺,見不得內中一些篇章。比如《以斯帖記》,詼諧反諷,宛如一出漫畫式的波斯宮斗劇,就惹惱了宗教改革家馬丁·路德(1483-1546)。他認為故事嘩眾取寵,過于血腥,根本不該傳世——居然跟宣揚愛情至上的《雅歌》一樣,把上帝擱在腦后,從頭至尾一次也沒提!
十三、十四世紀的摩洛哥《以斯帖記》古卷,現藏巴黎。

《以斯帖記》木刻,1860年。
但古人讀經,顯然寬容而理智得多。猶太拉比討論經書的圣潔與否或歸典標準,眼光并不狹隘,且尊重普通百姓的感情,包括世俗愛情。殉道者阿吉巴拉比(R. Aqiba ben Joseph, ?-132)有言:千秋萬代加起來,也抵不上《雅歌》降賜以色列的那一天;因為圣錄篇篇圣潔,而《雅歌》乃至圣至潔(《猶太法典·雙手篇》3:5)。阿吉巴是名喻解經的大師,對后世影響極大。以名喻觀之,這支托名所羅門的“歌之歌”詠唱的,無非是以色列(擬人作女子)同她所愛的神的結合。教父弘道,則解作教會(ekklesia,陰性名詞)跟基督相愛的象征。如此,圣者寬仁,會眾虔敬,包括《雅歌》《路得記》《傳道書》《以斯帖記》在內的各篇漸次歸典,加入圣書,被尊為神的啟示;故名圣錄(希臘語:hagiographa)。

2024年5月即將出版的馮象譯注《圣錄》
拙譯《圣錄》卻分了兩步走。先譯注其中屬于智慧書的五篇,即《約伯記》《詩篇》《箴言》《傳道書》和《雅歌》,2008年牛津出版。這《智慧書》后來修訂過兩次(牛津及北京三聯版),現在回歸《圣錄》,復又修訂一遍,算是第四版了。《智慧書》先行,是因為我對圣經的詩體書(the poetical books)有濃厚的興趣,而《約伯記》等五篇思想風格各異,是古典希伯來詩歌的高峰。所以想試一試身手,對散文和詩體譯經(摩西五經同智慧書)有了細致的體會,總結經驗,然后再進入新約、先知書、歷史書和圣錄的其余部分。

馮象譯注北京三聯版《智慧書:希伯來法文化經典之二》
所以,本書保留了《智慧書》的初版前言與二版綴言;譯序《唱一支錫安的歌》討論希伯來詩律,則放在附錄。原先的附錄《釋名》,因為只涵蓋智慧書的專名和術語,不匹配圣錄,就略去了。圣錄包含后史的兩記一志(《以斯拉記》《尼希米記》和《歷代志》),專名術語繁多,若是全部列出,寫成條目,相當于編一部圣經小辭典了。
說到圣經小辭典,當年也曾想過,待圣書的譯注竣工,譯名厘定,是否值得嘗試。但是不久,人工智能興起,便打消了這個主意。因為檢索資料、梳理文字、編輯條目,這一類工作讓機器來做,“分分鐘”就完事了。
譯經本身,作為理想或事業,將來還會有人繼續做嗎?我想不會。很可能,拙譯就是人類在前機器智能社會,在精神領域最后沖刺的一個見證。“機器翻譯的發展日新月異,加之用戶碎片化的終端閱讀跟語料的智能挖掘已成潮流,以后肯定沒人做這事了:無此能力,亦無必要。”這是七年前我在一次采訪里說的。今天,大語言模型(LLM)第一代通用人工智能轟轟烈烈上市,學生老師、各行各業都用起來了,這一前景就更無疑問了。
我因此覺得特別幸運,能夠趕在億萬個機器人包圍我們之前,“與圣者相遇”,“面對面同他交談”(《摩西五經》二版綴言)。

馮象譯注《摩西五經》的第二版和第三版
好了,不多寫了。《圣錄》既成,接下來便是修訂《新約》。愿見不足者再一次見證,“干一場好仗而立信”,誠如傳道者所言(提前6:12)。
二零二四年一月于鐵盆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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