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性德說：“吹到一片秋香，清輝了如雪?！贬溽嘣凇对娊?jīng)》對賦、比、興的絕妙運(yùn)用中，一次次體會到被美擊中的感覺。

從《詩經(jīng)》中采擷那絕美的詩句，不免觸發(fā)我們久久良思，對于當(dāng)下生活亦有新的啟發(fā)。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yáng)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yáng)。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鄭風(fēng)·野有蔓草》

《國風(fēng)·鄭風(fēng)》中的這首詩描繪的是一曲自由之愛的贊歌，根據(jù)《毛詩序》，這是一種美好心愿的詩意想象；而明代季本則認(rèn)為是對先民婚戀的真實(shí)寫照。

在我看來，這首詩寓情于景，一草一露上，無不寄托著詩中主人公對心上人的愛慕，更是將主人公對邂逅的浪漫解讀和心中的希冀、向往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那率真的愛情，形諸牧歌的筆調(diào)，字字珠玉。

輕吟詩句，我仿佛成為那漫漫連成天的蔓草中的一枝，見證著這美好的邂逅。

春晨的郊野，碧草葳蕤，天空嘶啞，雨后的空氣中滿是泥土的清香，我沐浴后伸展腰肢，搖晃下流連在頭頂?shù)穆吨?，倏然看見一位長相清秀可人的姑娘正輕移蓮步，提著木桶去河邊打水，她楚楚有致、格外動人，而不遠(yuǎn)處的一片蔓草中，一名正低聲吟唱著詩歌的男子不知何時停下了，恍然遠(yuǎn)望著那女子，手中書卷掉落蔓草之中仍不自知。

接連幾天同一時刻，女子每日來此地打水，而男子也日日前往，他或佯裝讀書，卻悄悄注目于姑娘；抑或念著飽含情意的詩句，向姑娘訴說著愛意。看到這里，連我都有些羨慕這場美麗的不期而遇。

“有美一人，清揚(yáng)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日日縈繞于我耳邊，怪不得連蘇軾都稱這句子讀來“詩中有畫”。

在那個人性純樸的年代，又值仲春之時，無須絮絮長談，更不必繁文縟節(jié)，只要兩情相悅，便結(jié)百年之好；毋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可永結(jié)同心?！板忮讼嘤觯c子偕臧?！比绱松钋椋瑸橐蝗藸?。

德國美學(xué)家黑格爾曾說：“靈魂集中在眼睛里，靈魂不僅要通過眼睛去看事物，而且要通過眼睛才被人看見?！?/p>

從《衛(wèi)風(fēng)·碩人》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到《鄭風(fēng)·野有蔓草》的“清揚(yáng)婉兮”“婉如清揚(yáng)”，《詩經(jīng)》中通過對人物眼睛的描繪來表達(dá)感情的詩篇數(shù)不勝數(shù)，而仔細(xì)思量，這一方法既生動傳神，“寫活了人物”，卻又極自然樸實(shí)。

當(dāng)青年男女相會、表露心跡之時，最不會欺騙對方的便是眼底那一汪泉水，清澈抑或渾濁，真心抑或心懷惡意，一眼便見。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歲聿其逝。今我不樂，日月其邁。無已大康，職思其外。好樂無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車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慆。無已大康，職思其憂。好樂無荒，良士休休。

——《唐風(fēng)·蟋蟀》

這是一首歲末述懷詩。

蔣立甫《詩經(jīng)選注》定此篇為“勸人勤勉的詩”。雖內(nèi)蘊(yùn)勸人勤勉，但依舊感情坦率自然，不加修飾。

點(diǎn)點(diǎn)油燈光之下，一個稚嫩的孩童捧著書卷，搖頭晃腦地讀著，不知所言的惶惑影子在墻上拉長，拉長。

翌日清晨，先生上課，孩童不禁問：“夫子，《蟋蟀》篇固是談‘蟋蟀在堂’，為何倒言‘今我不樂，日月其除；今我不樂，日月其邁；今我不樂，日月其慆’？與《豳風(fēng)·七月》所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故遣煌！?/p>

是啊，遇到此句時，讀者也會發(fā)問：為何反言及時行樂之理？夫子頓，笑開顏：“孺子可教，想是已讀罷此詩。并非頌行樂之事，而是欲進(jìn)故退之意，子應(yīng)著力‘思’字，此字莫不每行見？歲莫之后，已為屬‘三戒’之意而已！”

想必初讀此詩之時，我們也如孺子般不解詩意，恍以為詩人錯贊行樂之事，其實(shí)不過是兀自蓄勢，引出時光匆匆流逝，萬不可過分地追求享樂，應(yīng)當(dāng)好好想想自己承擔(dān)的工作，對分外事務(wù)也不可冷眼旁觀，要以一顆赤誠之心對待他人；此外尤不可只顧眼前，更須思慮今后可能出現(xiàn)的憂患，防微杜漸，未雨綢繆。

此詩說的便是“好樂無荒”這個道理。正如《菜根譚》中所言：“花看半開，酒飲微醺?！?/p>

古往今來的士，雖也有享樂之時，但從容有度，生活張弛有節(jié)。此可謂，帆只揚(yáng)五分，船便安；水只注五分，器便穩(wěn)。

凡事不追求圓滿，而達(dá)七八分處便止，則瞻前大有希望，顧后也沒斷生機(jī)。

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

南有嘉魚，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衎。

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賓式燕綏之。

翩翩者鵻，烝然來思。君子有酒，嘉賓式燕又思。

——《小雅·南有嘉魚之什·南有嘉魚》

這首詩為周代燕樂的通用樂歌。

全詩畫面感極強(qiáng)，閱讀之時亦是畫面形成之時?！澳嫌屑昔~，烝然罩罩”“南有嘉魚，烝然汕汕”，魚兒輕搖鰭尾，往來翕忽，池水清澈正如賓客之間坦誠相待的明凈。

魚兒也隨著主人家八方來客觥籌交錯、歡聲笑語而微微擺首、怡然自得，人樂魚亦樂，二者一遠(yuǎn)一近，一虛一實(shí)，宴會的歡樂場面和賓主之間惺惺相惜的情感溢于紙面。

詩篇一半之處，詩人筆鋒一轉(zhuǎn)，移步換景。濃濃酒香深處，是主人家的庭院，枝葉扶疏的葫蘆藤蔓隱喻主人高貴的地位、端莊非凡的氣度。

風(fēng)過處，恰似千萬鈴鐸顫動，清脆干凈；更近觀，藤蔓與高樹緊緊相擁，頗有賓客之間久別重逢的難舍難分之情。值此良辰美景，有何理由不痛飲瓊漿、朵頤佳肴，惜易逝時光，共老友敘舊？

“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比碎g的大多難事、趣事，往往在一頓餐食之后煙消云散，情致更在你斟我飲言笑晏晏之中升溫。而酒酣興濃之時，也有一群鵓鳩咕咕鳴叫前來助興，想來宴飲后的射禮也已接近。這用筆的曲折別出心裁，寓情于景中，更是淋漓盡致。

讀罷全詩，猛然發(fā)現(xiàn)原是“水、陸、空”兼具，暗線卻是賓主們從初飲、飲中到酣飲的狀態(tài)變化。全詩極盡祝頌之意，表達(dá)了對前來的賓客及其子孫后代的無盡祝愿。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國風(fēng)·曹風(fēng)·蜉蝣》

蜉蝣，是一種渺小的昆蟲，生長于水澤地帶。幼蟲期稍長，也有可存活兩三年之種類，但化為成蟲之后，即不飲不食，在空中飛舞完成交配，完成物種的延續(xù)后便結(jié)束生命，一般是所謂“朝生暮死”。

蜉蝣狀美，身體軟弱，有一對看起來與身體并不相稱、過大的透明翅膀，還有兩條長長的尾須，在空中飄舞時，姿態(tài)纖巧動人。

落日時分，蜉蝣愛成群飛舞，繁殖盛時，死后墜落地面，能積成一層厚繭，因此蜉蝣的死動人心魄。詩人便從這一景發(fā)出了脆弱的人生在消亡前的短暫美麗以及終需面臨消亡的困惑。

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人生再長，也不過百年，如何度過又如何面對那終將到來的生命終點(diǎn)是古往今來的人們永恒談?wù)摰脑掝}。

像蜉蝣一樣朝生暮死，短暫的生命長度中留下華麗身姿，當(dāng)籠罩在步步迫近的死亡陰影下時，卻顯出另一種無奈與哀傷。

活著固然美好，可一想到這美好是數(shù)著日子走向最終的消亡，這種鮮活不免有些厚重。

本詩由蜉蝣的“羽”寫到“翼”，將其引人注目的羽翼突出，可是這翅膀愈是美麗，愈讓人感嘆它們曇花一現(xiàn)的生命消逝；最后又回到幼時的蜉蝣破土而出的情景，將其羽翼比作“麻衣如雪”，盡情展現(xiàn)生命的光彩。

全詩情調(diào)消沉，深入骨髓地追問：你是誰？你要去哪里？這是從古至今永恒的命題，可能任何人對此都無解，但表達(dá)了對人生的眷戀和對美的贊嘆流連，只有每個人自己才能給出答案，因?yàn)槊總€人生命的意義、一生的追求都太過不同。

泰戈?duì)栐凇讹w鳥集》中說：“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p>

蜉蝣一出生便開始了生命的倒計時，但是除了感喟之外，面對浮生如夢之感，任何生物又何嘗不生在死亡的倒計時中？

只是時間有長有短罷了，正如馬浩瀾在《青玉案》中所說的那樣“人世光陰花上露，一場夢幻度一生”。

既然世界本來面目如此，我們也無法改變，只能盡全力去增加生命的厚度。當(dāng)讀到詩歌的最后，想必作者也悟得了生命的真諦：既然死亡不可避免，何不把握這匆匆流逝的一分一秒，做些有意義的事情呢？

“鯨落海底，哺暗界眾生十五年?！奔永铩に鼓蔚略凇抖U定荒野》中這樣談道。在深海中，一頭死去的鯨，可以創(chuàng)造出一套完整的、可維持上百種無脊椎動物生存長達(dá)幾十年上百年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這可以理解為是鯨魚給予生養(yǎng)它的海洋最后的溫柔。而生物學(xué)家賦予這個悲壯的過程一個優(yōu)美的名字——“鯨落”，意即“巨鯨落，萬物生”。

而《詩經(jīng)》則是先民們留給后世的“鯨落”，這本蘊(yùn)含著無窮哲理且“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財富，愿在我們的不斷探索下繼續(xù)散發(fā)著古老而歷久彌新的光芒。

*文章來源：《品味經(jīng)典》（第三輯），作者：陸可欣，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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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經(jīng)典》1-5輯 徐飛 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