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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建業憶黃曼君:人世少見的“真人”
一晃眼, 黃曼君老師離開我們已經許久了, 可在弟子們的生活中和心目中, 他一直還和我們大家在一起。 在餐桌上, 在閑談中, 在課堂里, 華師文學院同事們談論得最多的人肯定要數黃曼君老師, 大家一遍又一遍地贊美他的才氣, 稱頌他的激情,演繹他的 “故事”, 講者津津有味, 聽者樂而忘歸。 這是因為黃老師治學有才, 為人有趣。 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 或者有才而無趣, 或者有趣而無才, 或者既無才又無趣, 讀他們的文章昏昏欲睡, 和他們相處索然寡味, 與他們共事更要提心吊膽。 像黃曼君老師這樣才趣俱佳而又清澈如水的學者, 在當下中國的學術界可謂 “稀世珍寶”。
記得黃老師剛逝世時, 文學院院長胡亞敏教授給我打電話,讓我代表文學院給黃老師靈堂寫一副挽聯, 既要概括黃老師一生學術的主要成就, 也要勾勒黃老師為人個性的主要特點, 我倉促之中寫下了這樣一副長聯:
才氣縱橫論魯郭評沙丁交友時賢闡釋經典文章雄雋妙天下
性情浪漫吟新詩唱妙曲栽培桃李沾溉蕙蘭春風化雨澤杏壇
我一直覺得未能圓滿地完成任務,這副挽聯沒有把黃老師寫“活”,沒能讓人一讀就會想到黃老師的音容笑貌,沒能寫出黃老師為人的真率,沒能寫出黃老師作為學者的“趣味”。
黃老師治學的領域, 我只是一個業余愛好者, 對他的才氣、學術、 文章不敢置一詞, 這里只是根據我和黃老師相處的經歷,談談他作為一個學者的 “真” 與 “趣”。

我和黃老師那時都住在華師東區, 第二天他又把我叫到樓下談了近半個小時, 我還是沒有答應他。 那次談得不太愉快,他可能覺得我不知領情, 而我主要是對自己的行政能力很自卑,擔心會讓黃老師失望。 過了兩天我們在路上偶然相遇, 他又給我做思想工作: “小戴, 你不要有太多包袱, 做副所長沒有什么事情可干, 有時請外地學者做學術講演, 由我一個人來主持,你張羅一下會場就行了, 你完全可以不到臺上去講話。 一個學期這種事情也沒有幾次, 你出任副所長后, 一個學期還有三十課時的工作量。 好幾個人都爭著干, 你怎么不想干呢?”
黃老師無疑是做思想工作的一流高手! 他絕不說那些忠于黨的教育事業的套話, 不說那些為學校作貢獻的假話, 也不說那些鍛煉自己的行政能力的鬼話, 而是先動之以情, 后曉之以理: 當副所長沒有什么事可干, 還可以白拿二三十個課時的補貼。 天下哪里還找得到這種好事呢? 天下哪里還找得到像黃老師這樣勸人的人呢?
黃老師把話說得很真, 我這個學生也答應得很爽! 二十多年前 “做原子彈的比不上賣茶葉蛋的”, 當時, 我最渴望的是錢, 其次才是學問。 于是, 我 “光榮地” 出任了文學研究所副所長。 平生我只當過兩次官——— “家長” 和 “所長”, 而且二者都是 “副” 的, 在家里別人說我怕老婆, 所以只能算是 “副家長”, 而副所長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當過的 “大官”。
當了副所長后, 才知道黃老師說的句句是真話———基本無事可干, 還有報酬可拿。 黃老師對我下達的任務是: 我負責每年撥下來的二三千元錢的賬本, 由他負責這筆撥款的使用。 我在 “文化大革命” 時期學到的數學, 足以對付這種 “ 會計工作”, 每筆錢的使用都記得一清二楚, 黃老師對我的工作十分滿意。
和黃老師相處時間一長, 對他為人率真的感受就更深。 有一次, 一位 “權威雜志” 的編輯來漢開會, 當時一般人家里還沒有電話, 更沒有手機, 黃老師要我去請他到我們學校講學。我說此公不是什么 “學術名流”, 沒想到黃老師直截了當地對我說: “他幫我發過文章, 此人不是名流, 但也不能隨便得罪?!崩蠋熢趯W生面前把話說到這個地步, 我對這位師長反而充滿了敬意: 他從來不立崖岸, 從來不扮 “高雅”!
和黃老師相處的時間越長, 我和他相處得越愉快。 隨著他老人家邁入老年, 黃老師變得越來越天真, 越來越有童心。 大家可以拍拍他的肩膀, 也可以和他講講黃段子。 多年前, 黃老師有一次激動地對我說: “小戴, 東區某某理發店有一個姑娘,人特別清純, 洗發特別輕柔?!?當時我盡管囊中羞澀, 但花兩元錢讓清純姑娘輕柔地洗發, 我覺得這種消費很值, 可惜到那里去找了兩三次, 沒有看到一個黃老師說的那種清純可愛的姑娘,對黃老師的審美能力還因此產生了懷疑。 后來我才知道黃老師已經患上了白內障, 他看任何東西都像霧里看花, 他眼中的姑娘自然就沒有一個不 “清純可愛”。
想想看, 這個世界上除了像黃曼君這樣的老師以外, 還有誰愿意與學生分享 “清純” 姑娘 “輕柔” 洗發的樂趣呢?
人類并不是越文明就越真誠, 相反越文明就越不真誠。 今天我們大家所謂的 “修養” 水平, 不過就是把自己真情掩飾起來的技巧。 現在難得見到赤身露體的粗野, 可也難得見到剖肝露膽的赤誠; 難得聽到高聲大氣的粗魯, 可也難得聽到發自內心的聲音。 前不久, 我在一篇博客文章中還憤憤然地感嘆: “中國現在什么都假, 只有偽君子和山寨品很真; 中國現在什么都真, 只有真人和真貨很假?!?黃曼君老師算是難得一見的例外,他是這個 “大偽斯興” 的人世少見的 “真人”。
在如今中國的學術界, 黃老師雖然未能絕塵免俗, 但他也從不假裝超然脫俗。 古人說 “大俗便能大雅”, 正因為黃老師敢以本色示人, 我們才覺得他有趣, 才覺得他可愛, 才覺得他可親, 才覺得他可敬……
本文摘選自《一切皆有可能》,戴建業 著,海南出版社2018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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