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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項城“天天問”:已知世界有限,“未知”更為重要
4月14日,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PSA)推出中國藝術家胡項城近年來最大型的個人展覽項目——“天天問”。展覽將遴選藝術家1970年代至今各個階段的繪畫、影像、雕塑作品及資料,并呈現他根據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建筑歷史與特定空間實現的多件大型裝置新作,以作品不斷發問、思考著當下與未來。
展覽也是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中國當代藝術收藏系列展”的延續。圍繞這位出生在上海、游歷世界與民間的藝術家個案,展覽以期為中國當代藝術梳理提供更深維度的思考,并開啟更多可能性的對話。

展覽現場,右為大型裝置作品《十萬個十年計劃》
展覽同名的聲音裝置《天天問》率先叩響了主題,這件手搖機械裝置并置了365件古今中外運用自然材料的生產生活物品,機械轉動之后,物體打擊樂與人聲即興合成的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指向了人類對萬事萬物的天天發問——“‘天天問’也是‘事事問’‘樣樣問’,其中包括著廣泛的探索和追求。展覽也關乎一些過去的人與記憶,我們一生當中受到很多的恩惠,受到很多眷顧,作為藝術家最好的感謝方式就是以自己的作品來表達,為我們下一代做一點微弱的貢獻?!焙棾钦f。

展覽現場,聲音裝置《天天問》(細節)
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序廳的大型裝置作品《十萬個十年計劃》則展現對一百萬年的想象,表現了藝術家對現實、未來乃至宿命的超然心態。
對于展覽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館長龔彥在4月13日的開幕儀式上說:“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當代藝術展覽,我們所面對的不是一個生產的一個結果,也不是一個創作的結果,它更像是一個討論的現場,它會跟隨著藝術家和觀者的思考不斷地發生變化,所以一切都在進行當中?!薄澳切U棄的工業材料、日常用品、被拋棄的雕塑,還有工業遺跡的殘骸,到他的手里就好像被換魂一樣。所以不僅僅是藝術家在問,也代表著歷史在發問?!?/p>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更像是一個擁有許多玩具,并且一直在和這些玩具打交道的一個大男孩。他不僅僅是一個畫家,也是雕塑家、裝置藝術家,更是一個哲學家。”此次展覽的策展人南條史生說。

胡項城工作照,2024年。藝術家供圖。
胡項城1950年出生于上海。從幼時觀察蟲蟻、讀《十萬個為什么》、在父親廢棄的宣紙舊賬本上的隨意亂涂開始,“好奇心”便是他理解和體驗世界的原動力。1970年胡項城隨孟光學習素描,1973年,進入上海戲劇學院求學。彼時上海戲劇學院老師繪畫風格各異,閔希文,王邦雄,陳景和,孔伯基等老師培養了胡項城博采眾長、力求藝術奧秘的創作方式。畢業后,他任教于上海戲劇學院,隨后在學校委派下援藏教學,在西藏的經歷對他藝術影響至深。

援助西藏大學教學出發前胡項城(左三)與上海戲劇學院教師于火車北站,1978年。藝術家供圖。
1986年,胡項城留學日本,主修造型學、民間工藝學與當代藝術,之后旅居非洲與歐美及世界各地考察創作。豐富的經歷,以及在工廠農村的社會實踐使胡項城對表達形式的多元實驗保持著恒久的沖動。從復雜的社會實踐回歸純粹的畫室后,用他最為嫻熟的繪畫來釋放百感交集后難以言說的復雜思緒,一件件作品將思緒從手心、筆端徐徐釋放出來。

展覽現場
《澎湃新聞·藝術評論》在布展最后一日專訪胡項城,他行色匆匆不斷調整和完善展出作品,雨夜離開時,在門口與作品來了張合影,還不忘探討作品中的點線、與建筑落地玻璃上的裝飾,以及路燈黃暈的關系。

胡項城在布展最后一日接受專訪后,離開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時,談到畫面與環境的關系,
展覽開幕當日,胡項城與樂隊的現場表演構成了作品《天天問》的一部分,年過七旬的他,用上海話來了段Rap,讓人看到了藝術家的多面。

展覽開幕現場,胡項城與樂隊的現場表演。
以下為胡項城自述
展覽叫“天天問”,眾所周知屈原的《天問》,我借鑒他的說法。但是“天問”可能不是簡單的“對天發問”,我覺得是“事事問”“樣樣問”,其中包括著廣泛的探索和追求。我們已知的世界是有限的,藝術家總是要表現真實。

展覽現場,胡項城手稿
西藏對我影響至深
那么是真實呢?眼睛看不到的東西就不存在,就不真嗎?產生這個想法其實與我在西藏的經歷有關。在西藏早期,我也畫風土人情。但當時我待了兩年,時間久了后,就能看到不同地域和習俗背后的人生態度。我在帶學生寫生時,從山上摔下來,當時有點危險。后來得蘇州醫療隊救治和西藏學生熱心照料,十余天后我回了上海。

胡項城在西藏,1978年。藝術家供圖。
回上海后,西藏異域風情的視覺表象后的精神思考開始上升,我開始思考對死亡的態度和存在的意義,也對不確定的東西產生興趣。有些東西像是“黑洞”,我們通過科技手段知道到相關理論,也了解它的存在,但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卻是人類存在很重要的一部分,西藏的經歷,讓我感到“未知”的重要的。

胡項城與西藏的學生,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藝術家供圖。
西方現代和中國傳統的共同影響
西藏之前,我在上海戲劇學院念書,上戲和其他美術類學校不同,因為沒有美術專業,只有舞臺美術系,主要畫布景,在當時沒特別實際的任務要求。
雖然上戲師生好像都在模仿西方現代主義,但大多沒看到過真跡。后來我到西方面對現在主義繪畫,和當時上戲畫的不太一樣(或者說有點像,有點不像)。這也造就了這所學校特別的個性,甚至畢業創作還會依托聲光電等媒介做裝置作品。學校對我作用很大,沒有同一種畫法,也沒有一個標準。

胡項城于延安西路家中實驗創作,1985年。藝術家供圖。
在學校期間我們進行了許多、自以為的現代主義訓練,同時,也受到中國畫的影響。
比如“謝赫六法”中最高境界是“氣韻生動”,“氣”看不見,畫畫看得見的,但畫畫的最高境界是達到看不見。再是“韻”我理解為聲音,畫中根本聽不見聲音,但是要表達出聲音,這對我是非常有影響,想到當下討論的人工智能是否取代人的藝術創作,我感覺很難,雖然我不知道將來AI能達到什么程度。但人類畫一根筆直的線,也許沒情感,但稍微有一點的傾斜或彎曲,馬上發生了情感。如果我左邊畫一根,右邊畫一根,中間不畫空出,雖然沒有線,但有分量和“氣”在其中,這是作為藝術家非常重要的感覺。

胡項城,《某日記事之二》,2016年,布、混合材料,230×170 cm。藝術家供圖。
科學、數學的理論與藝術家訓練預判力也是相通的,畫面中點線色的關系,有著不比數學簡單的判斷,一根線連接一根線,甚至一百根線都是偏的,最后一根根借過來了。線的速度、均衡,都有講究,整個過程極其復雜,需要在一瞬間判斷,在無序當中尋找秩序,但這個秩序是不可重復的,發生第二次就沒意思了。

展覽作品
這看起來是討論形式,事實上不是。思想、對世界的看法都表達成為一根線,有時候一條沒有阻力的線、很流暢,但沒有阻力,就沒有分量?!渲邪芏啵臀椅鞑胤侵莸慕洑v有關。

胡項城,《臨》,2015年,布、混合材料,190×280 cm。藝術家供圖。
寫字(書法)太好玩,不能現在先“玩掉”
后來,我走過一些國家,通常一待就比較長時間,也經常在城市和鄉村之間來回,包括在上海,我大部分時間不在市區。在鄉村生活,我感覺更加真實。作為藝術家就要貼近真實的生活和狀態,所以我的作品并不是說追求某一種風格,我覺得寫實和抽象沒有界限,所謂具象只不過是畫實在的物體,物體分解成物質后,就成了抽象。
藝術不是畫外在,還是畫內心,比如之前提到的“氣”,氣根本看不見,卻確實在藝術中可以表達。像是懷素的草書,一筆“摔過去”,線之間是飛白,線本身是不一定存在,但存在于觀者心中。線飛過去,動勢還在,觀者可以填進去。但如果實際存在,就沒什么意思了。這也是中國畫理論,我還沒開始寫字,要等我很老了再寫,寫字太好玩了,不能現在先“玩掉”。

胡項城在非洲創作,1992年。藝術家供圖。
畫畫作品中“應有盡有”不易,“應無盡無”更難。比如,這次展覽的海報作品是一張我在非洲畫的手稿,在幾千張手稿里突然出現這樣一張,我非常激動。我有一種宿命論,有時候東西找不到了,我一點不難過,不該來的就不來了。我非洲運回來的東西和畫有一些找不到了,丟了就丟了,這張手稿的原作也已經沒了,但正好復印過,貼在本子上,這張就帶回來了。

展覽海報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復印的,人不是簡單的存在,每個細胞都和遙遠的過去有關,也會連接到未來。我們面對現實社會,不一定用藝術表達,也可通過換換工作、做做木工,修什么的都可以,想到就要做。這樣做藝術也比較真實。因此社會上的事,我大部分時候也會將其放到宇宙史、人類史,或者微觀世界去考慮。

展覽展出的藝術家手稿
雖然寫實我也能畫,但我對不確定的東西更有興趣,有時候特意營造或維持一個形式對我而言很難,所謂個性往往是無法擺脫的,手下表現的就是自己的風格。普通人的生活,有七情六欲,會面對各種各樣的事情,作品肯定會有變化。藝術教育也是如此,面對不同的學生,要發現他們的個性,因勢利導,不然反而毀了學生。

展覽現場
老師就是老師,無論有沒有名氣
我一開始自學繪畫,后在孟光老師那學畫,后來到了上戲,遇見了閔希文先生,他是趙無極的同學,后來留法未能成行,在上戲圖書館工作,再在上戲任教。我和閔希文先生相識時,他在圖書館,他介紹很多東西給我們看,他一輩子在研究現代主義,很愿意和我們分享。所以那時,我們知曉的修拉、馬蒂斯等畫家,這都是他和我們講的。

胡項城(右)與閔希文(左)于上戲畫廊個展,1986年。藝術家供圖。
那時候的老師都很有趣,像顏文樑先生是很客氣的。他們那個時代的人都非常有教養、有定力。我從西藏回來,顏文樑老先生至少80多歲了,他聽說有個年輕人畫了一些畫,當時油雕院的一個朋友陪他到我家,我家住在3樓,我記得他很慢地從樓梯上來。
他一張張看我的畫,他邊看邊以一口蘇州話說“各張么啥”“各張么啥”,我一開始想“么啥”是什么意思,后來知道是“沒問題”。他說邊上的痕跡很重要,我想他畫水彩、畫油畫,比較注意這些,他的人品教養很讓我感動。

顏文樑(左三)于胡項城延安西路家中觀賞指教胡項城(左二)從西藏帶回的畫作,1980年。藝術家供圖。
還有陳景和、王邦雄老師。陳景和老師是非常單純的藝術家。改革開放后,教學可以畫人體了,他就說,畫人體不光是線條優美,也有輪廓的優美,其中包含著一種形態與另一種生命的關聯。 他后來到美國與好友們在遊走中創作,很隨性的自由藝術家。王邦雄老師除了繪畫外,在其他方面學識廣泛,對中醫、道家思想等都有研究。不只對我,對很多學生都有影響。我想老師就是老師,無論有沒有名氣,教育對我們的影響很大。

胡項城與上戲師生及同學于上戲畫廊個展,1986年。藝術家供圖。
我這次展出有一件作品,叫《你的氣息依然》也和這些老師有聯系,到了我這個年紀,上一代的老師差不多都走了。人總是要走的,我們總會在另一個世界見面。我接受了很多老師的恩惠,盡力做好作品不負師恩,盡量把恩惠傳給下一代。

展覽現場《你的氣息依然》

《你的氣息依然》手稿
希冀作品讓人保持希望、給人帶來活力快樂
包括此次展覽中,最大一件作品《十萬個十年計劃》,也就是一百萬年,這件作品源于我兒童時代讀過的《十萬個為什么》?,F在是一個不確定的時代,世界上有戰爭、有自然災害,也有生物技術的革新,未來會把人變成怎樣的狀態,也是一個謎。但希望無論發生什么事,希望能從容應對,命運不是我們所能選擇的,但無論碰到什么都要保持希望,所以我這個作品里有8億年的玄武巖、有火箭的殘骸、還有鹿,有《十萬個為什么》……但無論怎樣,要保持希望和快樂。

展覽現場,《十萬個為什么》
我不希望我的作品太嚴肅,即便嚴肅的事我不希望太嚴肅地去做。我的作品不想為某一個階層的人服務,我希望有更多的人經驗在其中,不光是我的,還有我的老師們,我只是個二傳手而已。

展覽現場
我也有自己特殊的、跨越國界的、城鄉兩級的經歷。這是我的福氣,很多人都沒這樣的機會,我運氣好,就有責任把這些經歷和體悟做出。

照片中從左至右:蔡國強、胡項城、方增先、張健君、陳箴,后方作品為胡項城與蔡國強合作作品《心像圖》,1986年,上戲畫廊。蔡國強工作室供圖。
開放的上海,才有上海雙年展的持續
與上海雙年展的緣分要從1990年代初講起,方增先到日本訪問,提起在上海美術館做個展,我們在上海,日本來回多次,那時,鄭勝天老師,以及張健君等美術館的人也都在提做雙年展的事,延續到1993年。上雙能持續做下去,也得益于上海這座城市有相當的寬容度,很多事情上海人見怪不怪,也不會因為某件事情自己看不懂,挑戰了自己的認知而竭力反對,上海人的態度是,我看不懂,但存在總有道理,無所謂懂與不懂,人都有自己的世界。

展覽現場
上雙的價值在于持久性,年輕一代接手持續發力做得很棒,每一屆都不容易做,即便疫情期間也在堅持做,這很了不起。中國需要多元平臺為民眾服務,上雙是其中重要的一個,給藝術家展示,讓國內外藝術互相了解。對于中國如此大的一個國家,任何一種方法都不算太過分,文化需要多元,那些古代經典要保持住,我能力有限。但也關注傳統中有意思的價值偶然策劃雅集,做鄉村樂隊、關注生活方式。藝術的多元——喜新不厭舊,不薄古人重今人。

展覽現場
展覽將持續至6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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