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原計劃元旦那天十八點看電視直播維也納新年音樂會，但因為臨時它事相纏，就取消了此計劃。幾天后，我才在電視機前坐了三個小時，完整地視聽了在維也納愛樂之友協(xié)會大廳（金色大廳）舉行的這場音樂盛會。

按慣例，還是先談一談指揮吧。作為全球最頂尖的交響樂團，維也納交響樂團在遴選指揮上是苛刻至死的；而能當上新年音樂會的指揮，其過程不啻于經(jīng)歷了“死里逃生”。這一點也不夸張，從歷史上擔此榮名的名單中就可見其實：馬澤爾、小征澤爾、梅塔、楊松斯、卡拉揚……，都是世界頂尖級的巨擘嘛！能在金色大廳指揮新年音樂會，不僅要有深厚的指揮古典音樂的造詣，還需要有能夠得心應手地駕馭施特勞斯家族音樂作品的能力。這次的指揮是拉脫維亞籍的安德里斯·尼爾森斯。他完全符合條件：他出生于音樂家庭，師從指揮大師楊松斯，有著豐富的經(jīng)驗；又年輕（一九七八年出生），朝氣旺盛，非常適合指揮圓舞曲。從指揮效果上看，他注重呼吸和線條，他的手勢、表情在果敢和精準中洋溢著情感，時而如蝴蝶般輕盈，時而如駿馬般飽滿，極富感染力。肢體動作不如小征澤爾大，但手勢情感比卡拉揚張揚些；雖然沒有卡拉揚那令人可怕的冷峻，但洋溢的激情也是能收放自如的。

尼爾森斯年輕，他還肩負額外使命，那就是以自己的現(xiàn)身說法更有利地推廣古典音樂，讓更多的年輕人喜歡古典音樂。為此，他在曲目中增加了不少新的內(nèi)容，尤其是首次加入了貝多芬的作品《十二首鄉(xiāng)村舞曲》（未編號作品第14號，節(jié)選）。

尼爾森斯不辱使命，在他的指揮下，音樂會高潮迭起，指揮、樂手和現(xiàn)場觀眾都沉醉于音樂之中。當然，沉醉的還有全球的聆聽者。

二

1847年12月31日，維也納舉行了一場露天音樂會，指揮是“圓舞曲之王”——老約翰·斯特勞斯。這場音樂會可以看作是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發(fā)祥。新年音樂會正式算起，應該是1941年元旦的那場音樂會。那個時代正籠罩在戰(zhàn)爭的晦暗氛圍中，但人們在音樂中求得了安慰，看到了希望。從此，新年音樂會成為世界文明史上一個耀眼的亮點。如今，每當新年來臨之際，世界各地都要舉辦數(shù)以萬計的新年音樂會，極盡“高大上”之能事。

這樣的“高大上”迥異于一般的“高大上”，是不能被譏為虛榮的。這應該理解為人們對未來希望的優(yōu)雅表達，因為這樣的表達只有音樂——古典音樂，才能夠做到。這就是音樂的力量。

音樂是有魔力的。這其中的美學心理機制比較復雜。不過，人對聲音的敏感的確超過其它知覺。人可以做到熟視無睹，但卻很難做到充耳不聞。聲音對人的刺激具有強迫性，這就使得音樂可以直入人的內(nèi)心，震撼人的心靈，因而抒發(fā)情感是音樂的強項，這點它絕優(yōu)于其它的藝術(shù)形式。音樂以聲音為媒介可以更直接、更真切、更深刻地表達人的情感。為什么會這樣？有理論認為，音樂的表情性源自于音樂對人的語言的模仿。人的語言用語音、聲調(diào)、語流、節(jié)奏、語速等表情手段配合語義來表情達意，而音樂的音色、音調(diào)起伏、節(jié)奏速度等表現(xiàn)手段能起到與語言的表情手段同樣的作用。還有人認為，音樂的聲音形態(tài)與人類情感之間存在著相似性，具有某種“同構(gòu)關(guān)系”云云。這些理論我們可以不去深究，但音樂無與倫比的感染力是絕大多數(shù)具有“音樂耳朵”的人已深刻體驗過的，而它的“直入”性能讓不同類的人心犀相同。如果俞伯牙創(chuàng)作的是一首絕妙好詩，怕也難得與鐘子期一遇便成為知音；貝多芬的《歡樂頌》之所以能令全世界人民大合唱，原因也正在此。理解了這點，也就會深刻理解了為什么維也納新年音樂會持續(xù)一百五十年而不衰了。

世界是不斷變化的，生活也是順逆難料的，但人們對未來的憧憬、對幸福的渴望卻是永恒不變的訴求。現(xiàn)時的狀態(tài)，可能是富貴雍容的，也可能是貧窮窘迫的；既往的過去，可能是花團錦簇的，也可能是灰土土臉的；將來的明天，可能是志在必得的，也可能是層云阻隔的，但是，新年到來之際，無論貧富、貴賤、成敗，我們都會對未來有著希望和憧憬；而表達這種希望和憧憬的最優(yōu)雅的方式莫過于音樂會了。因為這種表達既直接，又深刻；既真誠，又華美；既純粹，又優(yōu)雅。音樂會上演奏的曲目就具備這些特點。

三

這一年的維也納新年音樂會共演奏19首曲目，和以往一樣，大多數(shù)是施特勞斯家族的作品。施特勞斯父子四人為世界文明作出的最大貢獻就是讓人們深刻地懂得了幸福的真諦，那就是真誠、純粹、優(yōu)雅地活著。這一理念是通過音樂之聲表達出來的。14首施特勞斯家族的曲子都是充滿激情、充滿活力的，對生活的熱愛之情如江河奔騰，讓聽眾不由自主地受到強烈的感染。體裁大都是舞曲（圓舞曲、波爾卡）或進行曲，有歌頌優(yōu)美風光的，如《檸檬樹花開的地方圓舞曲》（小約翰·施特勞斯），《藍色多瑙河圓舞曲》（小約翰·施特勞斯）；有傾訴真摯感情的，如《愛的問候圓舞曲》（約瑟夫·施特勞斯）；有對生活表達強烈熱愛的，如《花之節(jié)波爾卡》（小約翰·施特勞斯）、《享受生活圓舞曲》（小約翰·施特勞斯）；有探索宇宙人生的，如《神秘的引力（動力）圓舞曲 》（約瑟夫·施特勞斯）、《冰霜之花瑪祖卡波爾卡》（愛德華·施特勞斯）；有的抒發(fā)生活中的“小確幸”，如《猝不及防快速波爾卡》（愛德華·施特勞斯）、《閑聊快速波爾卡》（小約翰·施特勞斯）。至于施特勞斯家族之外其它5首，也都是優(yōu)雅地歡快之作，如《輕歌劇“流浪者”序曲》（卡爾·米歇爾·齊雷爾），《加沃特舞曲》（小約瑟夫·赫爾梅斯伯格），《驛站車夫（郵差）加洛普》（漢斯·克里斯蒂安·倫拜）等。貝多芬素以深刻、崇高著稱，但入選的作品卻是小品級的《十二首鄉(xiāng)村舞曲》。雖然是音樂小品，卻是精湛之作。大師信手拈來，即為珠玉，信矣夫！

雖然不在現(xiàn)場，也不是實時，但音樂會給我的快樂并沒有減少。是的，更多人，更多事，更多地方，更多時候，都是平凡的；生活可以不用莊嚴，不用崇高，不用偉大，但要真實，要真誠，要純粹，要優(yōu)雅。唯有真實、真誠，才能對生活葆有熱情，才能純粹、優(yōu)雅。十八支熱情的曲子優(yōu)雅地演奏完，最后，老約翰·施特勞斯的《拉德茨基進行曲》壓軸，樂聲、掌聲在鮮花綻放的金色大廳里共鳴，指揮、樂手和觀眾水乳交融。觀眾起立向音樂家致敬，音樂家鞠躬向觀眾致謝。敬的是音樂，謝的是生活；因為生活是藝術(shù)之美的源泉，藝術(shù)不過是對生活之美的詮釋。但是，沒有藝術(shù)家慘淡經(jīng)營的創(chuàng)造，誰能擢升我們從生活粗鄙之泥淖中？誰能引領(lǐng)我們走向優(yōu)雅之高臺呢？在新年來臨的時候，是音樂讓我們感受到了真摯的鼓舞和力量，是音樂啟迪我們對未來的選擇和行動，是音樂讓我們體驗到人生的和樂和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