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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母親與八千米雪山,登山者羅靜告訴你攀登的意義
【編者按】
今年9月29日,中國女子登山者羅靜“登頂”海拔8027米的希夏邦馬峰,但遺憾的是,據羅靜事后在社交媒體上透露,經過檢查確認,她此次登頂的只是該山的中央峰,而非主峰。這讓她和成為首位登頂世界14座8000米級高峰的中國女性的榮譽擦肩而過。
人們所期待的登山故事往往以一個明確的結局為中心。這個結局以登頂或者創造紀錄為標尺,去書寫濃墨重彩的成功,或者英雄主義式的失敗。在這個標尺下,羅靜的故事在2018年似乎是不值得書寫的。
在以個人名義宣布希夏邦馬峰未能登頂后,羅靜是否完攀全球14座海拔8000米以上山峰成為一樁懸案;而她未來是否會再赴希峰,也是個未知數。
但對于羅靜而言,除了成敗,八年8000米級雪山攀登之路,更像是一個尋找自我的成長故事。

“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2018年登山季落幕,羅靜來到初冬的北京與13歲的兒子諾諾相聚。偶爾,兒子會若無其事地問起,她還要不要再去攀登那座一年之內兩次都未能登頂的雪山。
那座山峰是海拔8027米的希夏邦馬峰,也是42歲的羅靜此前攀登生涯中最后一座未能登頂的8000米級山峰。
2018年,她兩次發起沖擊,春季因天氣原因下撤;秋季,在組織攀登的商業公司已宣布全隊登頂成功的情況下,作為客戶團隊一員的羅靜卻在“參考以往攀登路線和其他證據”后做出了相反的判斷,并以個人名義宣布:未能登頂。一時猜測與爭議四起……
在內部構成日趨多元的登山圈,不依靠向導的自主攀登者和處在商業公司統一保障下的登山客戶,形成了登山者群體內對比最為鮮明的兩極。羅靜顯然屬于后者,但她很多時候并不是一個容易被滿足的客戶。

希望嘗試無氧攀登、向更高海拔進行徒步拉練……羅靜常常試圖參與攀登決策,提出具有挑戰性的目標,這在國內的商業團隊中被看作是有些打亂團隊秩序的做法。
一些跟隨商業公司登山多年的老客戶,可能十幾年下來都未曾自己分析過天氣預報和攀登路線,而這會在向導間留下“心態平穩,不急功近利”的口碑。
羅靜有時則令向導團隊感到頭疼:“我們也搞不懂,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商業登山在不同人眼中的區別還是挺大的。”羅靜解釋道。
“如果你只是剛剛接觸登山,為了體驗一次登頂的過程,那么借助更多外部協助是無可厚非的。而如果你真的喜歡登山,你對自己內心的要求就應該再多一點。”
在羅靜心中,登山運動的核心精神在于尋求自我、探索未知,這便要求登山者必須主動發展面對山峰時的自主意識。
為此,她曾在國外登山時主動組織營地會議,在去年組織了自己的珠峰——洛子峰連登團隊,也曾在外國向導質疑中國客戶自主能力時感到不甘。
她希望實現自己登山的初心——“挑戰自己,并獲得一種成長”。

羅靜早年間便有戶外徒步、露營的愛好。2006年,她遭遇婚姻變故,背上沉重負債,成了一名單親母親。
“差不多算是毀滅性的打擊了……人一輩子是坎坎坷坷,像遇到這種變故的人也沒幾個。”羅靜的母親回憶道,那時跟著羅靜,在北京搬家都搬怕了。
而羅靜與雪山的結緣也始于這場變故之后。2010年,她辭職全力投入登山,次年登頂了個人第一座8000米級山峰——海拔8163米的馬納斯魯峰。
此后,從登山經費東拼西湊、買不起一條像樣的沖鋒褲,到漸漸有贊助商青睞,她在七年間登頂13座8000米級高峰,在圈內收獲了“羅十三娘”的美名。
而在羅靜攀登馬納斯魯峰之前,那時5歲的諾諾第一次知道了媽媽的“新工作”是什么。他哭了。
“(我)肯定哭,(她)出去近一個月,不去想就不會哭,但只要刻意去想就會哭。”有時,諾諾會哭著送羅靜到電梯口,有時哭著送到機場,有時到了機場卻哭著不愿下車。一次他想到了藏護照,結果卻藏成了自己的,媽媽還是走了。
羅靜不在的時候,姥姥陪在諾諾身邊。2015年尼泊爾8.1級強震,羅靜在安納布爾納峰失聯一下午;在另一次攀登中,她20多天音信全無。每當這種時候,家中一老一小便只有等待。
對于女兒在家庭經濟條件還極為緊張的時候突然橫下心來登山,羅靜的母親總在不解和試圖理解之間搖擺。“銀行卡數字一變她就緊張。”羅靜回憶道,“她總催我回去上班,說好歹一個月掙3000呢!”
母女間的溝通不太順暢。

“當著她的面我很少夸,從小就是。以前不都是那樣嘛,少點表揚,多點讓她努力加油。”
羅靜口中的“夢想”,母親似懂非懂。有一次,她向諾諾解釋羅靜登山就是為了賺錢,還讓羅靜生了好一陣子氣。
不過母親終歸還是了解女兒的脾性:“她這人就是想做就做,要做就做到底。”諾諾哭的時候,羅靜母親就勸諾諾:“你媽認定的事,她要去,沒辦法。”
“你有去夢想的權利”
面對山峰時,羅靜也在反思自己的兩段親子關系。于是諾諾越哭,羅靜就越努力在他面前笑。
很多年,羅靜的登山背包上總是掛著兒子的毛絨小驢。雖然曾在布洛阿特峰遭遇雪崩后繼續沖頂,在南迦帕爾巴特峰無氧攀登13個小時,在希夏邦馬峰與向導對雪崩危險的判斷發生分歧,但她說自己“絕不會干盲目的事”。
“我能有那么狠心?”羅靜說,身后的牽掛讓她必須懂得危險,從而降低危險,但“不應該為了孩子犧牲夢想的權利”。
這種夢想對當時的羅靜來說,絕不是簡單的詩與遠方。手中的繩索和頭頂的山峰,是把她從生活的泥沼中拽出來的希望,是她用來對抗絕望的武器。
自主登山者楊志曾在《走出地圖》中寫道,登山人看過了很多人“終其一生也看不到的美景”,但那同樣是要用“幾世輪回也不曾經歷的故事”才能換回。
羅靜說,這個過程會把人盲目的驕傲磨掉。
在攀登世界第七高峰道拉吉里峰時,羅靜第一次遭遇了雪山上的“尸體路標”,那尸體的皮膚已變得透明,靜靜臥在攀登路途中面對永恒的寂靜。這生死世界在山峰之上的一線之隔,讓羅靜在驚恐之后,對山峰,對自然,對前輩攀登者,還有對自己的內心,都生出了從未有過的敬畏。
除非親歷,沒有旁人能真正理解登山者的幸福、榮耀、恐懼與孤獨。羅靜說,如果想要體會到登山的樂趣,必然要放棄許多外在的追求:“對待物質,還有對待人生目標,我不再像以前那樣。我更看重內在的成長……”

諾諾還沒有表現出對登山運動的多大熱情。羅靜的分享會,他去過幾次就把內容記得八九不離十,繼而覺得意興闌珊。相較于職業登山家,他的死黨們覺得電競選手才是更酷的職業。
她并不指望兒子能完全理解自己在登山上的執著,但是盼望著能在諾諾心中種下一顆種子:“我希望與他分離前告訴他,你有去夢想的權利,抱有積極的生活態度,并保持好奇心。”
現在,13歲的諾諾已經不再會對著媽媽的背影掉眼淚。他會在朋友圈第一時間轉發羅靜登頂的消息,會因為自己跟著媽媽在雪山上登到了5000米的高度而不自覺地向同學“炫耀”。他同樣漸漸知道,媽媽的山“對她來說意義很大”,登山讓她“不會白活”。
與其他青春期孩子或許有所不同的是,他還是會像小時候一樣,直言不諱地表達對母親陪伴的渴望。
“最想要的生日禮物,是她留下來陪我過一次生日聚會。”羅靜春季前往希夏邦馬峰前,諾諾曾這樣說。
“接受生活給我的所有”
諾諾的愿望實現了。他的生日是7月15日,那是暑假,也正是登山季,過去六年,羅靜都在山里。
“今年我是成功聚齊了我六七個同學,然后我的媽媽,第一次聚齊了這么多人。”照片里,母子倆笑得開心。
這個暑假,除了登雪山和高海拔徒步,羅靜還帶著他去飛滑翔傘,帶他去看最愛的樸樹的演唱會。之后,諾諾繼續前往泰國清邁一家國際學校上學。這次,羅靜成了那個送行的人。
“我通過微信已經拉不住他了。”羅靜笑稱,諾諾已經開始規劃起了自己的生活。
“他在成熟的過程中會接受一些磨難,但你會發現他變得更自由了,你能讓他去應對更多的事情。”

但母親話語間也透著對羅靜的認可:“我自己當時還有個理想呢……結果不行,沒有她(羅靜)那個毅力……我們那時候沒有現在開放啊,自由度大啊。”
被問起未來的計劃,羅靜首先想到的是為自己的夏爾巴向導朋友們成立一家戶外公司,專注于低海拔徒步項目。這樣,她的朋友們便不再需要一直以提供高危的高海拔向導服務維持生計。這是她一直以來的愿望。
她的個人攀登計劃里,無氧攀登被排在了第一位。這段時間,她在苦練滑翔傘,明年想要飛越海拔6178米的玉珠峰。挑戰,已經成為她生命中的必選項。
“你親眼見到生命的脆弱,當你意識到時間那么寶貴,你怎么還能停下來呢?”
而是否要給完攀14座8000米級山峰這項計劃一個確定的圓滿結局,她似乎已經沒有那么在意,“接受生活給我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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