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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標上海|黃河路,走進后《繁花》時代
王阿姨所站的位置隔條馬路,就是上海黃河路的最佳打卡點,既斜對著標志性建筑——苔圣園,又能拍下整條黃河路。3月中旬的一個工作日,中午12點,這個“打卡點”有五六個人在拍照 。“比之前少很多了。”王阿姨說。
2024年1月至2月,隨著電視劇《繁花》熱播,黃河路成為滬上當仁不讓的新晉“頂流”。社交媒體上,打卡者眾多;上海兩會上,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熱議。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車水馬龍”早已遠去,時隔多年突然重回大客流,這條街也不斷做著“調試”——今朝裝紅綠燈,明朝一片排骨年糕店開滿街;到過年時,火熱氣氛幾乎被炒到頂點,飯店手寫起排號單,為了預訂苔圣園的年夜飯,有人打了七十多通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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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報、路牌、《繁花》套餐……過去三個多月,黃河路想要抓住《繁花》熱度的努力,在街上留下了很多痕跡。近日,澎湃新聞(www.kxwhcb.com)記者實地走訪發現,黃河路雖然仍為滬上較火熱的文旅打卡地,但相較之前,人氣有所下滑。電視劇播出后新開的五六家排骨年糕店,基本只有一家需要排隊,其他幾家幾乎“立等可取”。
“我以為人氣可以撐個小半年,但好像三個月就有點下去了。”悅來酒家門口,有工作人員向記者感慨。
“文旅出圈”是一個常議常新的話題,但當“潑天的富貴”突然降臨,機遇和挑戰真真切切落到了每個個體乃至政府頭上。歷經人流如織、改造擴張、摩擦爭議,這條755米長的百年小馬路如何走得更遠?
利好
今年1月,長江公寓的保安葉師傅在上晚班時發現,街對面來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后來幾乎撐滿了整個上街沿。這些人通通舉著手機,在拍斜對面的苔圣園,還有人表示自己是“從幾百公里外的地方來的”。

苔圣園門口的打卡游客。 本文圖片除特別署名外,均為 澎湃新聞記者 鄒佳雯 圖
這讓葉師傅覺得很莫名。此前,人們來黃河路,要么是去排國際飯店的蝴蝶酥,要么是來長江劇場看劇,要么想進長江公寓打卡張愛玲舊居,如今又是什么新玩法?
他向樓里人一打聽,才知道有部叫《繁花》的電視劇火了。他們說,劇里有個氣派的酒店叫至真園,樣子和黃河路上苔圣園很相似。
葉師傅是安徽人,來長江公寓做保安也才一年,不知道黃河路的“厲害”。其實,黃河路曾經也“火”過——在老上海人的回憶里,20世紀末的黃河路美食街燈火通明。“生意天天火爆,每家飯店幾乎都要提前半個多月定位,一到春節就更是一位難求。”專題片《上海故事》介紹,在這條755米長的小馬路上,最多的時候開了近百家飯店,大香港、金八仙、來天華、笠笠、大上海、粵味館、苔圣園……不過進入21世紀后,上海的各色美食街、商圈興起,黃河路漸漸“落寞”。

《繁花》中的黃河路。 “《繁花》主創揭秘黃河路傳奇故事”視頻截圖
這下,黃河路重新“火”了。記者走訪中發現,不少旅游團會把黃河路當成一個“打卡點”,散客則更多。香港游客張女士告訴記者,她今年3月剛剛看完《繁花》,很喜歡,就把黃河路加入了自己的上海旅游清單。“這條路很多老建筑都很好看。我奶奶是老上海人,我看這里也有一種老上海的親切感,這種建筑風格在香港也不太能見到。”張女士說。
或許是為了更好地維護黃河路的秩序,1月9日,黃河路與鳳陽路十字路口處設立了臨時紅綠燈;3月15日前后,此處又出現了一個固定的紅綠燈。家住附近的王阿姨回憶,燈是夜間施工的,沒兩天就裝好了,“以前這個地方事故很高發的,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反映過,這下終于有紅綠燈了。”記者的采訪中,這個紅綠燈被提及的頻率很高,有居民笑言,這是《繁花》給黃河路帶來的“最大利好”。
贏家
在接受采訪時,不少居民、商戶都用“最大贏家”形容苔圣園。在黃河路住了六十多年的居民老薛說,他眼見著《繁花》后,苔圣園的五層建筑,幾乎每天都層層亮燈,“近年來的生意都很難做,我看它燈亮到幾層,就知道今天店里生意好不好。這段時間,苔圣園每天燈都是亮到頂的。”

3月,苔圣園店長陳宗余在前臺。
苔圣園如今的店長陳宗余,從1995年至今都在這家店做事。苔圣園1993年開業,是《繁花》劇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地標,也是如今黃河路上最重要的打卡點。
陳宗余介紹,今年1月至2月,每到飯點,除去已被預定的包房外,大廳堂食排隊拿號,顧客基本要排幾十個號、等幾十分鐘,點店里“繁花”套餐的客人尤其多。她回憶說,一個20多歲的上海小伙,一進店里就跟她“訴苦”,還把70多條通話記錄翻出來給她看,說“天天電話太繁忙了”。

苔圣園的“繁花”套餐。
《繁花》爆火后,一直到3月中旬,陳宗余只因有事請過2天假,店里也是加招人手和臨時工。過年的時候,每個人三頭六臂般地接聽電話、招待顧客,從上午十點左右連軸轉到凌晨,個個嗓子都是啞的。“實在是太忙了,顧不了那么周全。我們也看到網上有些說我們不好的,也能理解。”陳宗余對記者感嘆。
3月中旬,記者到店時發現,本地人、游客來吃飯的仍然很多,還有本地人喜歡拿苔圣園招待外地來的朋友,范先生就是其中一位。“要視野好,能看到街景的。”他特別和陳宗余強調,“朋友難得來,現在吃得再好不稀罕,要選有特色的地方,比如你們苔圣園,在里面聊聊《繁花》就很舒服。”
做餐飲的人,對熱度也最是敏感。3月8日,陳宗余開始感到賬目流水低于預期,此后慢慢降下來一點,周末生意仍是很好,工作日要差一點。
陳宗余告訴記者,黃河路熱度的下滑是可以預見的事情,“我們當然不希望它是曇花一現。不過后續還有電影版《繁花》,還有五一、十一假期,可能還會有很多游客要來黃河路,我們沒那么悲觀。”
變化
要說《繁花》前后黃河路最大的變化,滿街的排骨年糕店大概要算上一份。
3月下旬,澎湃新聞記者從頭到尾走了一遍黃河路,數出了5家排骨年糕店,大部分都掛著“老上海排骨年糕”“我在黃河路很想你”的標牌,1塊豬排+3塊年糕的統一售價是25元,是從之前的20元漲上來的。

黃河路上的排骨年糕店。
居民老薛記得,有天早上他照例想去黃河路一家饅頭店買早飯,發現這家店突然割了一半賣排骨年糕。“我前天還在問他,人家都賣排骨年糕,你不賣?他說他想做,但不知道怎么弄,沒想到第二天,他就和轉彎一家水果店合伙搞起來了。”老薛忍俊不禁,“叫我看,一個都不正宗!”
老薛本想吃吃黃河路上排隊最火的那家排骨年糕,走近一看,搖頭走了。后來趁那家店沒人排隊時,他轉過去跟老板說:“正宗的上海排骨年糕不用這種醬的呀。”
黃河路111號,大概是黃河路上第一家想到做排骨年糕的店鋪,開設于1月6日。老板張傳龍告訴澎湃新聞記者,現在黃河路上有兩家排骨年糕店都是自己的。

張傳龍的排骨年糕店,寫著“黃河路第一家”。
張傳龍從2009年就在黃河路開店,最初做的是湯包等小吃,其中恰好也包含了排骨年糕。“我親戚家有專門做年糕的工廠,但實話說,那時排骨年糕賣得不太好。”張傳龍說,到2018年,他就更換業態,開始做烤魚燒烤了。
《繁花》開播后,他觀察到黃河路人多了,聯想到自家年糕,馬上動了賣排骨年糕的腦筋。果然,剛一開設,就迎來了紅火的生意,排隊者眾多。眼看一家店忙不過來,一星期后,他快速把幾步外自己開的另一家小店也改造成了排骨年糕店,那家店原本做的是鴨脖生意。
現在來看,張傳龍坦言,自己當初“太著急了,考慮不周”。一方面,突然轉業務有些不合規的地方,讓他背了上萬元罰款,也需要補齊資質、更換凈化油煙的設備;另一方面,煎豬排的動靜比賣鴨脖大,這給張傳龍店樓上七十多歲的老夫婦帶來了影響,樓上樓下產生了摩擦。張傳龍給記者展示了一則視頻:小店前排著不少人,老夫妻伸出一根長桿,“啪啪”地敲打著排骨年糕招牌的鐵板,發出很大的聲響。
不過無論如何,憑借著先發優勢,張傳龍還是吃到了《繁花》的紅利。只是讓他沒想到的是,很快,對面原本做黃燜雞米飯生意的陳海軍,就憑借超強的營銷意識實現了“彎道超車”。
江湖
除了苔圣園,黃河路的另一新興打卡點,或許就是陳海軍的店了——把明晃晃的“汪小姐”招牌和“黃河路”路牌作為背景,前景端碗紙盒裝的排骨年糕,“咔嚓”一聲,就能留下《繁花》同款回憶。
再往前數,陳海軍的操作更“花”——他還戴過胡歌臉的面具,穿過上海灘許文強同款風衣。“人家既然來黃河路打卡,那我就要給他們做一個打卡點出來,不然他們來了看什么?”為了滿足游客的打卡需求,他特地從別人手里買下了“汪小姐”的商標,此舉也確實為陳海軍的排骨年糕店帶來了更大熱度。

4月9日傍晚,有游客在打卡“汪小姐”排骨年糕。
“我以為這就是本地人吃的。味道馬馬虎虎,不過不重要。”記者隨機參訪了一位“汪小姐”店外的游客,她笑道,“就是個打卡流程。”
一陣觀望后,更多街上的店家遲疑著也入局了排骨年糕“江湖”。“電視劇我沒看過,只知道哪行賺錢做哪行。”一家黃河路的排骨年糕店主說。
時至3月,張傳龍告訴記者,黃河路的熱度確實已下來很多。“正月初八、初九是個分水嶺,過了正月十五后,又是一種狀態。現在周一到周五人基本上人很少,周末會多一些,但整體還是比《繁花》以前人多。”
張傳龍坦言,他非常感激《繁花》帶來“天降的富貴”,在此之前,經歷疫情,他負債百萬,把錢借了個遍,今年幾乎已經打算要關店了。“《繁花》真的重新給了我個機會,能夠緩一緩,還上點錢。不然不只是我,恐怕黃河路上很多人都很難堅持了。”
張傳龍打算,把后開的小店再調整更新一下,短期內還是好好做排骨年糕的生意,主店的排骨年糕攤位考慮慢慢收攤,他認為兩家店都做成一個品牌沒必要,也浪費資源。“這條路上排骨年糕店雖然多,但其實叫我說,都能做好也挺好。”張傳龍說,“這樣人們以后提到黃河路,一個是《繁花》,一個也會想到黃河路牌排骨年糕。”

陳海軍的“汪小姐”排骨年糕店招,打卡者眾多。攝于2024年3月20日
“我當然也會擔心熱度過去了怎么辦,但網紅的東西,本來也持久不了。”夜幕降臨,陳海軍站在店門口左看右看,“我們確實搭上了順風車,未來可能會更好,大不了就是回到和以前一樣。”
熱度
雖然《繁花》的熱度已經過去大半,但黃河路的故事仍在繼續。出圈后,如何避免“過氣”,是很多人,尤其是黃河路上的人,都在關心的話題。

2024年3月中旬,黃河路鳳陽路路口已經安裝紅綠燈。
今年1月,上海市兩會召開期間,兩位市人大代表——黃浦區委書記杲云、區長沈山州也分別就黃河路“發聲”。杲云當時向澎湃新聞記者表示,影視劇里上世紀90年代的黃河路不可能在現實中復刻,但黃河路、進賢路、茂名路將注入更多市民所需的服務功能,目前尚在規劃中。
“城市更新不是簡單的重復。而是要在原來基礎上與時俱進,既要有過去的回憶,又要有時尚感、現代感,還要滿足現代人的日常生活工作的需要。”杲云說。
另據上觀新聞、東方網報道,在沈山州看來,流量消費帶來了新機遇,亦對城區治理提出新挑戰。他表示,借助《繁花》熱播,黃浦要全力打好文化演藝、都市旅游、老字號發展等“五張牌”。“黃浦區老字號數量眾多,要從《繁花》中走出來,抓住機遇構建與年輕人建立‘對話機制’,提供比物質產品更豐富的情感價值。”沈山州稱。

黃河路上,充滿了《繁花》的身份“標識”。
上海交通大學媒體與傳播學院副院長徐劍認為,《繁花》創造了讓人們重新認識黃河路的機會,這是一個非常難得的契機,但這片城區的可持續發展,又不能過分依賴《繁花》。
他告訴澎湃新聞記者,黃河路的建設規劃,可以做的主要有兩點:
首先,要把這條路和這個城區的歷史文脈連結起來。“城區的歷史文脈才是城區能夠被關注的生命力所在。我們講一座城市的街區,其實是講它的人民,它的生活。如果脫離歷史文脈,去重新塑造一個街區,這會缺乏根基。”在徐劍看來,城區管理建設者,對黃河路需要樹立一種街區的“識別”意識,“這條街的建筑物也好,街區的格局也好,要把它地標性的特征找出來。”

4月9日傍晚,黃河路。
地標特征被識別后,徐劍認為,其次還要清楚定位好該街區想吸引的主要群體是誰,并根據受眾重塑街區形象。
“人們去一個地方旅游,某種程度上也是尋找一種身份認同,找身份階層或找懷舊的感覺等。”徐劍說,“比如將受眾定為中老年游客,親子,還是文藝青年,這些都是不一樣的,不能試圖全覆蓋,而要想好自己的主要群體,然后為這個群體創造文化活動空間。我一直認為市場還是有購買力的。”
談及現在鋪滿黃河路的排骨年糕,徐劍坦言,或有過度消費黃河路之嫌,“排骨年糕的吸引力可以是流量的開始,對個體商戶也可能是一時的刺激,但長遠來看,可能對整個街區的文化重塑不是一個特別好的現象。一來,黃河路的排骨年糕能做得比其他地方的排骨年糕更正宗嗎?二來,排骨年糕或許也不是游客來上海第一時間想到要去吃的東西。”
城市街區如要改造,其工程量之大,靠商家幾乎不可能改變,因此,還是需要依靠政府從總體上去規劃、構筑或引導。“黃河路的路還可以很長。”徐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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