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2024年4月6日，厄瓜多爾基多，警方拘留了厄瓜多爾前副總統豪爾赫·格拉斯(Jorge Glas)。4月5日晚，厄安全部隊駕駛裝甲車進入墨西哥駐厄使館，逮捕身處使館的格拉斯，墨西哥宣布與厄瓜多爾斷交。 視覺中國 圖

2024年4月5日，厄瓜多爾警方強行進入厄首都基多的墨西哥大使館，拘留在使館尋求政治庇護的厄瓜多爾前副總統格拉斯。墨西哥稱這是“對國際法和墨西哥主權的公然侵犯”，宣布與厄瓜多爾斷交。隨后，尼加拉瓜政府也發布公告斷絕與厄瓜多爾的外交關系，玻利維亞則召回了駐厄瓜多爾大使。

厄瓜多爾右翼民粹主義總統丹尼爾·諾沃亞對強闖墨西哥使館抓人一事發布聲明稱，格拉斯因腐敗問題受到通緝，外交使團的豁免權和特權不能濫用，厄瓜多爾不允許任何罪犯逍遙法外。

厄瓜多爾政府強闖他國大使館抓人，真的是為了維護法律的尊嚴，還是把法律當成一張牌來打？墨西哥與厄瓜多爾斷交是否反應過度？而此事引發的拉美多國對墨西哥的聲援，僅僅是不滿于厄瓜多爾侵犯了墨西哥的主權嗎？

強闖使館背后的權力斗爭與厄瓜多爾的“失敗”

根據公開資料顯示，格拉斯是科雷亞政府中的關鍵人物。厄前總統科雷亞曾有意指派他為2023年總統選舉的候選人。格拉斯在2013年至2017年兩度擔任科雷亞的副總統，負責電信、能源等領域的重要工程項目。2017年起，他受到反腐調查，曾被多次定罪。他因牽涉巴西最大建筑商奧德布雷希特公司的海外行賄案件，被最高檢察院判處6年徒刑。2020年，因另一起受賄案再次被判處8年徒刑。2022年年底，格拉斯獲得假釋。去年12月，他進入基多的墨西哥大使館尋求庇護。格拉斯堅決否認貪腐指控，聲稱遭到政敵陷害。

左翼總統科雷亞于2007-2017年期間執政，其“21世紀社會主義”理念在厄國內留下了深遠的遺產。當時，借助石油價格飆升帶來的紅利，科雷亞大力投資教育、醫療等公共項目，數百萬人擺脫貧困。加上韋伯式官僚制的加持，安防力量充足，厄瓜多爾成為拉美經濟發展勢頭最好、社會治安形勢最穩定的國家之一。

然而，隨著大宗商品價格跌落，國家面臨巨大的債務壓力，陷入經濟危機。科雷亞卸任之后，科雷亞主義政黨內部發生分裂。列寧·莫雷諾原本屬于科雷亞陣營，2017年就任新一屆總統后就推翻了前任的大部分政策，開始清算科雷亞的勢力。2021年莫雷諾下臺之后，吉列爾莫·拉索右翼政府上臺，更是以“反腐”為由，集中精力使用司法權力和軍事權力，加大了對政治對手——前科雷亞政府和政黨人士的整肅。拉索執政之初，他與科雷亞的不和就顯露無遺，兩人經常在推特上相互辱罵。多名前左翼政府的部長或鋃鐺入獄，或遠走他鄉，向其他國家尋求政治避難。科雷亞本人目前正在比利時避難。

科雷亞卸任之后，莫雷諾和拉索投入大量資源以維持自己的政治生命力，而不是制定解決國家結構性問題所需的對策。2019年爆發全國大規模抗議之后，莫雷諾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他的繼任者拉索最終在2023年5月被迫以國家“面臨嚴重的政治危機和內部騷亂”為由，援引“交叉死亡”憲法條款，解散國會，提前舉行立法和總統選舉。而在去年的提前大選中，厄瓜多爾連續發生了多起針對政治任務的槍殺事件——2023年7月23日馬納維省港口城市曼塔市市長奧古斯丁·因特里亞戈遭槍擊死亡；8月9日，總統候選人費爾南多·比利亞維森西奧在首都基多北部死于槍擊；8月14日，公民革命黨的地方領導人佩德羅·布里奧內斯在北部埃斯梅拉達斯省圣馬特奧遭遇槍擊死亡……

最終，丹尼爾·諾沃亞在去年10月的第二輪投票中勝出，當選厄瓜多爾總統。但他就任后不久，今年年初厄瓜多爾發生監獄騷亂，幫派暴力升級，國家進入緊急狀態。

總而言之，自2017年以來，厄瓜多爾逐漸顯現出失敗國家的特征——國家機構無法運作，經濟形勢不斷惡化。根據厄瓜多爾統計局公布的數據，2023年，厄瓜多爾的貧困率在27%左右，極端貧困人口從2019年8.9%增長到2023年的 10.8%。制度侵蝕不僅影響到行政部門，還導致有組織犯罪集團通過腐敗滲透安全部隊、監獄機構和司法系統。拉丁美洲的歷史不止一次證明，當政府疲軟時，權力真空很快就會被毒販占據，曾經的“和平島”厄瓜多爾最終淪為“犯罪天堂”。

諾沃亞已表達了在2025年尋求連任的愿望。他采用薩爾瓦多總統布克萊的安全治理模式，塑造強硬的形象，鐵腕治理腐敗問題。當然這背后免不了有美國的影子。

在拉索任期內，美厄雙邊安全關系得到大幅加強。2023年11月8日，美國國際開發署署長薩曼莎·鮑爾在訪問基多期間就表示美國向厄政府提供技術援助，加強司法合作。司法合作只是幌子，目的是對左翼官員發起司法清算。而科雷亞所在的公民革命黨在2025年總統選舉中獲勝的呼聲非常高。有民眾在社交網絡發出呼聲，“科雷亞將回來！”

右翼民粹主義和左翼進步主義之間2025年的選舉廝殺在厄警方強行進入墨西哥大使館的這一刻就已經拉開帷幕。而本身就帶有腐敗污點的右翼政府全力抓捕左翼勢力，難免讓人懷疑，反腐只不過是政治對抗的借口。

墨西哥的憤怒：“寶貴的外交傳統”遭到侮辱踐踏

格拉斯從墨西哥大使館被抓走后，墨西哥奧夫拉多爾左翼政府發表聲明稱，墨西哥是在認真研究格拉斯案件之后，決定為他提供政治庇護的。墨政府雖然沒有為格拉斯提供直接的無罪擔保，但其舉動顯然表明墨西哥相信格拉斯是右翼勢力發起的法律戰的受害者。墨西哥提供的政治庇護明顯帶有意識形態色彩。

在前些年拉美“粉紅浪潮”退潮時，奧夫拉多爾政府向多位受到右翼勢力清算的左翼政治人物伸出援手。2019年玻利維亞發生政變，墨西哥總統奧夫拉多爾立即給予下臺流亡的玻利維亞總統莫拉萊斯政治庇護，還威脅要向國際法院起訴當時玻臨時總統珍妮娜·阿涅斯。2022年，秘魯左翼總統卡斯蒂略被彈劾下臺，他向墨西哥駐利馬大使館申請避難，但在獲得庇護之前就被拘留，他們的家人則成功前往墨西哥避難。前科雷亞政府的十多名政要及其家人也在墨西哥避難，如前外交部長里卡多·帕蒂尼奧、前交通和公共工程部長沃爾特·索利斯、前通信監管局局長卡洛斯·奧喬亞，公民革命黨議員索萊達·布恩迪亞、卡洛斯·維特里、加布里埃拉·里瓦德內拉等。

縱觀歷史，墨西哥擁有作為庇護和避難國的傳統。自20世紀以來，墨西哥一直實行積極的庇護政策，是拉美人心目中的“庇護圣地”。上世紀30年代西班牙內戰時期，時任墨西哥總統卡德納斯接納了近2萬名西班牙共和派人士以及反對弗朗哥獨裁統治的藝術家和文學家。1953年，卡斯特羅率領革命青年攻打古巴蒙卡達兵營失敗后流亡墨西哥，組織新的革命團體，為游擊隊訓練骨干力量。1973年智利政變之后，墨西哥革命制度黨政府同樣為在政變中喪生的智利總統阿連德的遺孀以及數千名反對獨裁統治的智利、阿根廷、烏拉圭難民提供了政治避難。根據聯合國難民署發布的《2022年全球趨勢報告》，在接收個人難民申請最多的國家中，墨西哥排名全球第五，每年收到超過11萬份避難申請。

墨西哥人因為自己國家向所有政治難民敞開大門而感到自豪。他們認為，庇護權是神圣不容侵犯的，是墨西哥寶貴的外交傳統。為受迫害的政治難民提供庇護是墨西哥人道主義精神的體現。厄瓜多爾警方強行進入墨西哥大使館抓走尋求庇護的格拉斯，這無疑是對墨西哥作為庇護和避難國的傳統的侮辱，也是對墨西哥外交價值觀的踐踏。厄瓜多爾前外交部長紀堯姆·朗在采訪中直言不諱說，此次事件情節極其嚴重。

極化對立背景下，拉美團結依然遙不可及

此次事件發生在拉美政治極化、左右勢力對立的背景下。拉美不同意識形態政府之間的激烈交鋒并非獨此一例，且“口舌之戰”有愈演愈烈之勢，甚至導致嚴重的外交摩擦。

2022年底，秘魯國會投票通過對總統卡斯蒂略的彈劾動議，并羈押了他。墨西哥總統就稱迪娜·博盧阿特就任新總統是“不合法”的 。幾個月后，奧夫拉多爾拒絕將太平洋聯盟輪值主席國移交給秘魯，因為博盧阿特是“篡位者”。2023年末，阿根廷極端自由主義者米萊當選總統后，哥倫比亞左翼總統佩特羅直言批評其政策。米萊則指責佩特羅是“恐怖主義殺手”，最終哥倫比亞召回其大使，驅逐阿外交官。米萊與奧夫拉多爾也發生過嚴重口角，米萊罵奧夫拉多爾“無知”，奧夫拉多爾則稱米萊是“保守的法西斯”。

在本世紀初拉美左翼勢力以烏托邦式的反叛勢力的形象崛起，掀起粉紅浪潮。然而，經過十多年的掌權，左翼最終被官僚化的海嘯所吞噬。自從2014年大宗商品轉而進入下跌周期，加上疫情影響，2014-2023年拉美年平均增長率低于0.9%，甚至低于1981-1990年“失去的十年”。聯合國拉美經委會已將2014-2023年定性為拉美第二個“失去的十年”。極右翼利用公民的挫敗感和不安情緒，將經濟困境歸咎于左翼政府的腐敗和治理不善，將自己包裝成新的“烏托邦”，并給出了“建設與過去徹底決裂的新未來”的承諾。

爭奪政治霸權的關鍵因素是思想和意識形態之爭。在左右翼勢力都無法有效促進經濟復蘇的情況下，拉美國家、政黨之間意識形態話語的對抗將進一步升級。這片大陸將繼續被裹挾在兩種對立的意識形態潮流之中。在獨立200年之后，玻利瓦爾曾經夢寐以求的拉美團結和一體化依舊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目標。

（陳嵐，浙江外國語學院西方語言文化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