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比我們之前的合作可怕多了呢。”

“是啊，我以為不可能完成了。”

這是今年奧斯卡頒獎禮上，《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獲得最佳動畫長片后，播放的鈴木敏夫與宮崎駿的對話。

在開啟這部作品之前，宮崎駿曾高調召開記者會，宣布自己要退休。結果沒多久，他就拿了新的企劃給鈴木敏夫，表示自己要拍新作品。鈴木敏夫的內心一開始是拒絕的，但看到老伙計一臉“我就是想做這部動畫”的表情，“還是決定陪他再走一回。”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海報

即將于4月3日在中國內地上映的《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制作周期長達7年，宮崎駿坦言，“完成后，只剩下身心疲憊的自己。”

這部電影一直相當神秘，無論是此前亮相國際電影節展，還是在日本本土上映，都是“零宣發”。他本人沒有出席關于電影的任何公開亮相活動，也希望觀眾不帶預期地、純粹地進入他的電影夢境中。

這是宮崎駿新作首次在內地公映，吉卜力給了中國粉絲“特別優待”。吉卜力工作室董事長兼制片人鈴木敏夫作為陪伴宮崎駿大半生的摯友，為電影宣傳專門來到中國，不僅在首映禮上為中國觀眾揭秘宮崎駿新作中潛藏的解讀密碼，也親自監督策劃了吉卜力沉浸式大展的全球首站。

鈴木敏夫

鈴木敏夫來華期間，接受了澎湃新聞記者的專訪。從《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制作的幕后故事，談到他與宮崎駿導演相知相惜的人生。

宮崎駿的人生電影，獻給母親、摯友和后輩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是宮崎駿繼《千與千尋》后二封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的作品，講述了少年真人的母親葬身火海后，他隨父親與繼母組成新家庭。深陷悲傷的真人陰郁孤僻，一次意外，他跟隨一只會說話的蒼鷺闖入神秘塔樓，進入了奇幻的“生與死的世界”，開始了一場不可思議的冒險……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已獲獎項。

原本已經宣告退休的宮崎駿，時隔多年再度提起畫筆，自稱 “做好了在制作這部電影中死去的準備”，他將自己的親身經歷投射在主人公真人身上，電影濃縮了宮崎駿83歲人生的經歷與感悟，被視為宮崎駿的“人生電影”。鈴木敏夫也在采訪中表示：“這可以說是導演本人童年的自白。”

真人投射了宮崎駿自己不快樂的童年

少年真人失去了母親，寄人籬下表現得過分禮貌，以此來掩蓋自己不想多說一個字的無措疏離感。不快樂的童年回憶和缺失的母愛，奠定了宮崎駿一生創作的底色。他一直用各式各樣的奇幻異想世界治愈著自己的童年，而他的動畫里也總有一個不顧一切的熱烈擁抱。

象征母親的火美與真人的擁抱

亡母在宮崎駿心中占有很重的分量，宮崎駿的許多女性角色都以她為原型。早期《天空之城》 里的少女希達和婆婆朵拉是母親的一體兩面，《龍貓》中與病魔斗爭的媽媽、《懸崖上的金魚姬》里的辰婆婆、《哈爾的移動城堡》的蘇菲，都有母親的影子。這一次，真人去往神秘的異世界，其中屢屢解除危機的火美同樣是母親的化身。

鈴木敏夫在書中曾記述過這樣的場景——

一天，宮崎先生說了這么一番話：

“鈴木，我肯定會死在七十三歲的。因為我媽就是七十三歲時走的……等我死了，就能在那個世界見到她了。到時我該先跟她說些什么呢？”

鈴木敏夫在書中寫道，“宮崎先生沒在開玩笑，他是那種會認真思考這些問題的人。當時他已經六十六歲了，也許是想提前做好迎接死亡的思想準備。只是他想得太深，以至于陷入了低潮。”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海報

后來吉卜力公開宣布將制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后，盡管不能透露影片內容，鈴木敏夫還是在書中忍不住分享，“光看分鏡的話，不得不說宮崎駿到底是宮崎駿，就像一個永遠都不會長大的少年。看到他在作畫間精力充沛地工作，我不由得感慨，他肯定不甘心用《起風了》這樣的現實主義作品為自己的電影生涯畫上句點吧，宮崎駿的神髓終究還是奇幻啊。”

除了自己和母親，宮崎駿在動畫里也將自己的多位摯友化作一個個鮮活的卡通形象，影片的另一譯名為《蒼鷺與少年》，其中的蒼鷺正是象征著鈴木敏夫。作為比主人公更加理性的蒼鷺，這個角色看似狡黠危險，其實內心笨拙與赤誠，是引領和陪伴真人走完整段冒險之旅的重要伙伴。

鈴木敏夫的化身蒼鷺（剛出場時它不長這樣）

這個動畫做了七年時間，世界發生了很多變化，而鈴木敏夫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在電影制作的過程中，高畑勛因病離世，對宮崎駿造成了巨大的打擊。“七年里，對宮崎駿導演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高畑勛先生的去世。高畑勛是他的老師，也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伙伴，對宮崎駿而言，高畑勛是最重要的人。他的去世對宮崎駿影響很大。”

“塔樓主人”舅公象征著在宮崎駿動畫生涯中的“人生導師”高畑勛，在影片中，真人拒絕了繼承舅公的遺志，鈴木敏夫表示“這是非常關鍵的場景”，這個拒絕對于宮崎駿是非常難做的決定。也是在這部人生電影中，宮崎駿終于完成了與高畑勛的告別。

“塔樓主人”舅公象征著高畑勛

雖然感嘆七年的漫長，不過鈴木敏夫表示，自己給宮崎駿準備了更長的時間。“我最早覺得這個電影肯定是要做很長的，我心里預期是要十年，我挺想看看，如果花十年做一個電影會做成什么樣。”鈴木敏夫稱，因為當時宮崎駿已經宣布了退休，又決定復出做一部電影，“如果和以前做一樣的制作水平，那就沒勁了，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定要做得和以前不一樣的。”他甚至有點悻悻地表示：“七年就結束了，還挺短的。”

在采訪中，鈴木敏夫透露，從制作《幽靈公主》（1997）開始，他已經能夠感受到宮崎駿有些“老了”，畫畫的時候出現了一些體力精力跟不上的情況。而對于片中所講述的歷史、生死等沉重話題，鈴木敏夫也感受到宮崎駿表達的緊迫性——“我們兩位年紀都大了，在我們普通的生活里，對于生死的交談是非常多的。到了這把年紀，身邊的朋友會漸漸離去，以他們的去世作為契機，我們對生死的話題是經常發生的。”

真人與舅公

在電影開始制作前兩年的時候，宮崎駿希望通過這部電影告訴孫子：“爺爺即將要到另一個世界去了，但他給你留下了這部電影。”鈴木敏夫告訴記者，自己6歲的孫子帶著好朋友們到家里，孩子們看完電影，都覺得看懂了，很快樂。對此，他也感到欣慰。

作為宮崎駿晚年的“集大成之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延續了宮崎駿一貫的童真與想象，對于成年人來說，也有更宏大和深沉的思考。鈴木敏夫在沉浸式展區的視頻采訪中對觀眾說，“乍一看主題，可能會覺得比較嚴肅深沉，畢竟現在不是一個足夠好的時代，我們如何擺脫或掙脫出來，就成為當下時代的現代性主題，這部電影正是回答了這個主題，非常期待觀眾在觀影后能夠與我們達成共鳴。”

吉卜力三巨頭：宮崎駿、鈴木敏夫、高畑勛

一生從未“尊重”對方，但一定會陪對方走到底

影片中，少年真人與蒼鷺時常拌嘴、“相愛相殺”，這也恰是宮崎駿與鈴木敏夫相處的日常形態。鈴木敏夫說，“里面那些臺詞，說話的語氣語調，很多都和我一模一樣。

這場桌前對話的內容，鈴木說在生活中真實發生過

在鈴木敏夫關于吉卜力的書籍記述中，宮崎駿的出場有點“煩人”。四十多年前，他供職于德間書店，要為漫畫雜志《Animaga》向高畑勛和宮崎駿邀約采訪。當時接過電話的宮崎駿直接對鈴木提要求說，“你要給我16頁的版面。”鈴木敏夫給更有資歷的高畑勛都只安排了8頁的體量，“結果他竟然說非16頁的版面不可，我心想，我這是碰到什么人了啊！”

據宮崎駿回憶，他與鈴木敏夫見面的第一印象也是：“怎么來了個賊頭賊腦的家伙？”見到宮崎駿本人，鈴木則感嘆，“完美契合了我所想象的‘創作者’形象，有著克己禁欲的氣質。”

“吉卜力”也是宮崎駿起的，它原意指撒哈拉沙漠上吹過的熱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意大利軍用偵察機曾以此命名，宮崎駿是眾所周知的飛機迷，以此為工作室命名，象征著吉卜力工作室將“在日本動畫界刮起旋風”。

上世紀80年代，像吉卜力這樣制作劇場版的動畫長片，并且只做原創動畫的工作室，不要說在日本，即便是在世界范圍內也是很少見的。“創辦吉卜力工作室的時候，我真是一籌莫展，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如何運營一家公司。”而40年后，吉卜力成為了影響全世界的傳奇。

采訪中，我們問了“蒼鷺君”，如果讓你也給宮崎駿設計一個卡通角色，他應該是什么呢？鈴木認真想了想說，應該是狐貍吧，因為他真的很狡猾。

從宮崎駿的成名作《風之谷》開始，鈴木敏夫深度參與了宮崎駿12部動畫長片的制作，常常有被宮崎駿“綁架”的無奈。從《風之谷》到《天空之城》，再到《龍貓》《幽靈公主》《千與千尋》……宮崎駿“越玩越大”，創作上不斷精進，成本也越來越高。

上一部作品《起風了》拿下了當年日本的票房冠軍，票房收入達到一百二十億日元，“可即便這樣也沒能回本。每次向別人說起這件事大家都會大吃一驚。”同期吉卜力還在制作另一位核心成員高畑勛導演的《輝夜姬物語》，同樣是一部投入極高的大制作。鈴木敏夫后來算了筆賬，“這兩部作品花掉的經費足夠制作一百多部普通的日本電影了。巨額的制作經費也算是給二位的退休金吧。”

這一次，宮崎駿在奧斯卡頒獎禮播出的視頻中，感謝了鈴木敏夫對他的經費支持，鈴木敏夫聽后沉默了三秒，比出了一個略顯無奈的“yeah”。

鈴木敏夫比Yeah

在鈴木敏夫心目中，“讓他們二人盡情地制作他們喜愛的作品，這是我始終堅持的指導思想。”至于回本，他表示自己并不在意，“我只知道，宮崎駿和高畑勛都傾注了巨大心血和感情才制作出這樣的作品，我永遠欠他們一個人情，這是我的真心話。”

兩人的對話

在中國的首映禮上，鈴木敏夫和影迷分享了一次宮崎駿對他說的話。“有一天，宮崎駿突然跑來我的房間，說‘我知道了！’我問他知道什么了，他說，‘我知道為什么我們可以成為朋友了，因為我們一點也不尊重對方！’”

鈴木敏夫吐槽說， “宮崎駿導演特別任性，跟他合作可麻煩了！”“他總是三更半夜打電話給我，哪怕是凌晨三點，就為了和我說他睡不著，我那時候真的很困。”

在發布的幕后紀錄片中，觀眾能看到宮崎駿表現出面對創作瓶頸的種種“崩潰”， 鈴木敏夫說，那樣的時刻從宮崎駿年輕時就一直在發生，“我不會在他崩潰的時候幫他，創作上的問題，都讓他自己解決。”

宮崎駿在創作中也不會一帆風順的

他能做的，就是無條件的支持和陪伴，鈴木敏夫此番在中國之行中也對影迷們表態，“從我碰到宮崎駿就決定要和他走下去，我們兩個人要一直在一起，一直到一個人去世為止”。

退休？他沒有“枯萎”的天賦

“我認為電影導演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隨著年齡增長枯萎得恰到好處的導演，另一類則是埋頭往前沖，不管什么枯萎不枯萎的導演。宮崎駿自己也是想枯萎的。但也許他沒有枯萎的天賦吧，只要他提起筆來作畫，最后準能做成能量十足的作品。”鈴木敏夫曾在書中這樣寫道。

宮崎駿

從《起風了》被定性為宮崎駿的“封筆之作”，到十年后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復出”，關于宮崎駿退休的話題，始終為人們所關注。

而鈴木敏夫對于宮崎駿要“退休”這件事，早已經“脫敏”了。

事實上，在第一部作品《風之谷》制作完成的時候，宮崎駿就曾說過：“以后再也不想干導演了，我不想因為干這個而失去朋友。”宮崎駿入行的初心是當個動畫師，做動畫師的部分也是他在創作中最快樂和興奮的部分。因此，當時他說自己不想做導演，鈴木覺得那是他的真心話。

日本富士電視臺《Wide Show》制作了一張《宮崎駿退休宣言年表》。

到做完《起風了》，宮崎駿明確提出自己想要退休，鈴木的心情是：“三十年過去了，宮先生也竭盡全力了。我也不想強加挽留。”

有媒體在宮崎駿召開記者會后采訪鈴木敏夫當下的感受，鈴木也坦誠地回答道 “兩種心情兼而有之”：一方面真誠地向他表示感謝，另一方面也感覺似乎自己的心情因之而輕松。“宮崎駿和年輕時相比，確實顯露出了衰憊，這屬于技術性的問題，我和宮崎駿交往多年，能夠感受到他確實到了一個極限，因此，我從心底里由衷地想對宮崎駿說一聲：兄弟辛苦啦。”

在吉卜力成立三十周年時，鈴木敏夫曾組織“三巨頭”進行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吉卜力會談。當時在談話中，三人又重新說起了退休這件事。

宮崎駿說，自己當時確實處于一種空空蕩蕩的狀態。“就算有創意掠過腦海，也沒有要把它寫出來的念頭。只想好好治療心絞痛，畫些沒有截稿時限的漫畫消遣消遣。”

而高畑勛導演則仿佛看透一切地對鈴木說，“要是他哪天宣布復出，你也別太驚訝”。

采訪中，我們問鈴木，和一個一直抱著“想退休”的態度的伙伴共事，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鈴木敏夫表示，自己對宮崎駿導演的決定深表理解，“做動畫導演真的是很辛苦、很累的事情，所以每次都是抱著做完就隱退的想法來做的，這對一個創作者來說，本身也是很艱難的。”同時鈴木也向記者說起，當年開記者會的時候，自己笑得特別開心。“因為我覺得，他退休了，我也就可以退休了。但是我現在已經不會再被宮崎駿騙了！”

宮崎駿是無法退休的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是宮崎駿新作首次在中國內地公映，而近年來，宮崎駿一直活躍在中國的大銀幕上。《千與千尋》《龍貓》《天空之城》《紅豬》都相繼在中國重映并取得不俗的票房成績。本月底，宮崎駿的另一部舊作《哈爾的移動城堡》也將重登中國大銀幕。

《哈爾的移動城堡》海報

吉卜力的作品跨越時間，仍然能夠與不同時代、國別、地域的人們產生共鳴。鈴木敏夫談道，“吉卜力工作室地處東京郊區的小金井，我們在那里制作電影，宮崎駿常常會說，在小金井發生的故事，在東京肯定也會發生，在鄰國可能也會發生，這可能就是一種時代的共鳴。”

注：本文部分內容參考鈴木敏夫所著書籍《吉卜力的天才們》《吉卜力的伙伴們》《樂在工作：與宮崎駿、高畑勛在吉卜力的現場》《吉卜力：一直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