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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勇對話梁衡(下):人格一定要保持“獨立”|政邦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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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梁衡先生的散文集《人生誰能無補丁》甫一問世,就迎來一波關注,也獲評“政邦推薦·2023年度好書”。與之同時,繼《覓渡》《洗塵》之后,伴隨著他的散文集《重陽》面世,“梁衡散文三部曲”也已完成,被稱作“是以50年的親歷為縱坐標,以其間的大事大情大理為橫坐標,是一個記者、學者、官員的所見、所思。”
我和梁衡先生是老朋友了,我們一直約著做一期政邦茶座,從炎夏到金秋,各種“不巧”,終于成行時,發現“不巧”也是一種巧合。
在新作中,梁衡先生寫到:“歲月蹉跎命多舛,人生誰能無補丁。老樹不廢發新芽,風雨過后總是晴?!彼麨槭裁磿岢觥把a丁哲學”,對于人生來說,這意味著什么?
本期政邦茶座,與梁衡先生共同聊聊文學,談談人生。
本期政邦茶座嘉賓:梁衡,著名散文家、學者、新聞理論家和科普作家。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人教版中小學語文教材總顧問、國家林業和草原局科普首席人文顧問。曾任《光明日報》記者、國家新聞出版署副署長、《人民日報》副總編輯。著有新聞四部曲《記者札記》《評委筆記》《署長筆記》《總編手記》,散文集《覓渡》《洗塵》《重陽》《樹梢上的中國》《把欄桿拍遍》《千秋人物》,科學史章回小說《數理化通俗演義》。有《梁衡文集》九卷、《梁衡文存》三卷。曾獲趙樹理文學獎、魯迅雜文獎、全國優秀科普作品獎、全國好新聞獎和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先后有《晉祠》《覓渡,覓渡,渡何處》《跨越百年的美麗》《壺口瀑布》《夏感》《青山不老》《把欄桿拍遍》等60多篇次的文章入選大、中、小學教材。
政邦茶座主持人:高明勇 政邦智庫理事長

高明勇:我有一個觀感,這么多年,不管是創作還是研究,您都在自覺傳承和超越“文章傳統”,簡單說,您認為“文章傳統”主要指什么?
梁衡:
我的創作始終有一種使命感。純文學作家他可能是追求一種藝術感,美感,比如司馬相如寫的好幾篇大賦。包括杜甫當年,他為了求仕途,他也為皇帝獻過賦。
那么,因為我是記者出身,始終有一個社會價值取向,比如說寫《數理化通俗演義》,我絕對不是想創作一部成名的小說,就是因為看到孩子們學習數理化太苦了。我寫張聞天,寫這些“政治散文”,純粹是為了一種社會正義,一種指引。所以這就回到中國文藝批評的老傳統,叫做“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睂嶋H上我是走的這個路子下來的。之前雖然寫過“山水散文”,應該說有一些純美的東西,比如《晉祠》,但那個時期很快就過去了。而且即使那個時期,最后也回到了文章傳統。
高明勇:就您的文章觀來說,很注重思想、觀點、用典、語言、修辭等重要因素,我也知道您有兩方閑章,“憂心為政”,“真情為文”,您理解的“真情”主要指什么,激情?情懷?為何如此強調“真情”對寫作的重要性?
梁衡:
比如說國家民族感情,愛國情,我寫了很多辛棄疾這類的人,一種強烈的愛國傳統。還有一個,比如像居里夫人這樣的人格,真的想歌頌一下她,解救當時社會上女青年吃青春飯的問題。
高明勇:創作就是這樣,能感覺到有一種矛盾,一方面,這個情感很充沛,另一方面,情感是隱藏在文章里面的,實際上相當于也是有和無之間,或者顯和隱之間。
梁衡:
比如說我最近的一篇文章《坐標之城三門峽》,其實對于我們中國的水利,特別是三門峽的教訓,這個“情”我是很深的,當年黃萬里一個人出來辯論,堅決不同意建水庫。我們是付了學費的。我寫作時就有這種強烈的感情。所以寫到,“三門峽水庫是新中國治水人吃的第一只螃蟹,三門峽市也成了新中國水利史和治黃史上的一個重要坐標?!?/p>
高明勇:您多次談到自己的閱讀經歷,也講閱讀、背誦的重要性,“閱讀經驗”和“閱讀建議”中經常提到古代經典與馬列經典,為何很少提世界名著,是因為在年輕時沒法閱讀到世界經典的緣故,還是個人興趣使然?
梁衡:
說實話,我最缺的一塊是外國文學,外國文學作品讀的很少,這個和我整個經歷有關系,我是干部家庭出身,小時候父親是個知識分子,半干部半知識分子,又紅又有儒家傳統。我從小看《古文觀止》,小孩子時候讀千家詩這么上來的。然后我考大學,就可以看出很有意思,我父親就說第一志愿報中國人民大學,他認為這是共產黨的紅色院校,清華北大是資產階級,是舊社會遺留過來的,他腦子里就沒有清華、北大。到人大后,當然也讀了一些文學,但說老實話,讀外國文學作品真的讀得少。雖然后來也讀了一些,但很快就忘了。人就這樣,小時候你讀書讀文章,也就讀進去了,過了這個年齡段,就讀不進去了。另外,也與我不寫小說有關系,如果寫小說,肯定要讀外國小說的。

高明勇:您的歷史人物散文系列中,有一個有趣的現象,就是辛棄疾、李清照、范仲淹、柳永等這些人都生活在宋代,關注他們,除了個人的際遇,和朝代關系大嗎?現在宋代研究比較熱,網上相關的問題假設“如果能回到古代,你愿意生活在哪個朝代”中,很多人選擇“愿意生活在宋代”,您認為為什么會有這個現象?
梁衡:
我小時候看小人書,岳飛抗金,那時候的印象,宋朝是一個很軟弱、很腐敗的朝代?,F在社會上的觀念,宋朝是一個最發達的朝代,文化發達,經濟發達,還比較民主。宋朝是挺好的,但是宋朝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在民族問題上,在政治上是一個軟弱的朝代,他分成南宋北宋,不像漢唐那樣。如果從民族自豪感談的話,其實我還是愿意在漢唐。
高明勇:這兩年我寫過一篇文章,探討您的新作《樹梢上的中國》和散文創作史,標題是《文章傳統的傳承與進階》。就我的閱讀體驗來說,認為您的散文創作中,雜糅多種身份,記者為文的現場意識,政論家為文的問題意識,學者為文的學理意識……多種“身份”以及“身份”背后創作意識非常獨特。我也聽聽您是如何理解“身份”與“寫作”關系的?
梁衡:
是這樣,當我寫散文的時候,肯定是一個作家。因為你肯定要用散文的語言來寫,從散文的角度來寫。但是我背后的深層身份,會因為內容而變化。比如我寫政治散文的時候,就把自己當一個思想家。
我記得我當記者的時候,新華社一個老記者有一句話,他說記者最像縣委書記,你寫這篇稿子的時候,就把你自己當成是縣委書記。因為那個時候我們都是機關報,就是寫政治、寫工作的。

后來我到了新聞署,我給記者講課,我說你這個比喻還低了,你應該像一個省委書記,甚至你就像國家領導人,只有從這個身份出發,你才能寫出大稿子來。所以記者身份表面是記者,那么他背后他的身份應該是一個政治家的身份。
我寫散文的時候,我的背后有多種身份,我可能有政治家,有思想家,有學者,像寫那個《金釘子》,我就是一個學者;寫《數理化通俗演義》,我就是科學家,我要知道科學發展的大致脈絡,然后在這個問題我應該怎么樣。那么我寫張聞天,寫彭德懷,我肯定就是一個政治家。
高明勇:您的作品中,既有文學的形象思維,又在《數理化通俗演義》中呈現邏輯思維,您理想狀態的思維方式應該是什么樣?
梁衡:
一個是批判性,一個是獨立性,知識分子的本質的一種人格獨立性。你看我這些文章,都是我獨立思考的,因為你有思想上和人格上的獨立性,才會有你文章的個性。比如周恩來,當時回憶周恩來的文章很多,但是因為你能獨立思考,就能抽出來一個《大無大有周恩來》。包括寫張聞天,沒有思想獨立的勇氣,你碰也不會碰。還有批判性?,F在作家中除假托小說外,很少有記實作品批評時政,痛擊官場腐敗的。而我的作品里很多。
高明勇:您的最新作品《重陽》出版,也宣告您的“散文三部曲”正式完成。對您而言,“散文三部曲”似乎也有著特別的意義。
梁衡:
說起來,我有多種散文選本,大都是出版社針對不同讀者,從不同角度甄選的。唯有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的這套三卷本的集子,是從俯瞰時空的角度,按時間順序順流而下選排的。它既清晰地重現了作者的創作歷程,又透過作品折射出了時代的腳步,前后凡半個多世紀。如果說有什么特別,我想主要希望能為歷史留一點蛛絲馬跡,且在讀者心中激起一點美的漣漪。

高明勇:一開始創作的時候應該也沒這么清晰的思考吧?但是細看下來,卻感覺兜兜轉轉,又回到您的創作觀上面:一是寫大事大情大理,二是文章為思想而寫為美而寫。
梁衡:
是的。20年前,2004年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第一次出版我的一本散文集,取名《覓渡》,包含了我從1978年到2003年間創作或出版的作品。這是因為其中《覓渡,覓渡,渡何處?》一文影響較大,曾刻碑于瞿秋白紀念館,也入選了中學課本,后又拍成同名電影。根據當時的內容,目錄編排為大情大理、青史如鏡、山川如我、理性人生、域外風景、為藝為文等幾個部分。以后這個體例就沿用了下來。
2012年,又出版了第二本集子,取名《洗塵》,作品創作或出版的時間跨度自2005年起共八年。書名取意于當時許多事情已洗去歷史的塵埃,漸復原貌,更現真情。但這時我已身在官場,生活決定作品,于是增加了“為官為政”一節。
去年(2023年),出版社決定繼續出版第三本集子,作品創作或出版的時間跨度自2013年起共十年,取名《重陽》。歲歲重陽今又重陽,遍地英雄下夕煙。為保留風格,目錄仍大致沿用舊例。只是我已退休,身心自由,再無政事之累身、案牘之圍城,于是跋山涉水,田野調查,完成了人文森林學的初步研究,并產生了一本《樹梢上的中國》。這回也選取幾篇單成一節,名“人文森林”。
高明勇:您有一個創作主張,叫“用文學翻譯政治”,您是如何看待“文學”與“政治”的關系?這個主張,估計不少人會疑惑,究竟是文學為政治服務,還是政治為文學服務?
梁衡:
這指的是技巧,不是性質的互變。說“翻譯”,肯定是有一個傳播的因素在里面??偟膩碇v,從整個的文學來講,肯定脫離不了政治。小的可以,比如我寫一個小的筆記,我寫一朵花,一棵樹,這個可以。但是,從文學一個整體、文學事業來講,就很難。我有一篇文章叫《什么是政治》,我把它歸納為最大的事。比如說奧運會是體育,不是政治。但是,如果在中國來開奧運,就是政治,大家都圍繞著這個轉嘛。軍事也是這樣,小的戰爭可能不是,到一定程度,打成“大戰”了,比如俄烏戰爭,肯定是這兩個國家最大的政治。
你想,文學能逃脫嗎?肯定逃不脫。而且歷史上所有的好作品,里面都有政治,《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都有政治。包括“二戰”作品,為什么“二戰”作品沒完沒了,那么多人寫“二戰”?都是那個時期的政治留下的印象影響?。
所以,如果現在說什么遠離政治,那是胡扯。是不想寫什么大作。政治是巨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可能有大作。不過就是你改變了一個方法,你用文學的手法去反映政治這個大事。當然你只要唯美,只要純文學也可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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