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0日，葡萄牙舉行議會選舉，這是去年葡內閣丑聞、總理科斯塔辭職、政府解散而導致的提前大選。計票結果顯示，傳統兩大黨——中左翼社會黨（PS）與中右翼“民主聯盟”（AD，由社會民主黨領導）得票率極為接近，但后者終究以微弱優勢力壓前者，成為議會第一大黨，而社會黨在連續執政九年后也被迫承認敗選。

而最引人矚目的，莫過于成立僅五年的極右翼“夠了”黨（Chega）。該黨不僅鞏固了議會第三大黨地位，更在得票率和議席上成倍增長，極大地沖擊了葡政壇自1975年以來的傳統兩黨格局。三黨不過半的議會版圖下，“夠了”黨極有可能成為決定新一屆政府的“造王者”。

更重要的是，2019年至今，歐洲極右翼力量史無前例地在伊比利亞半島取得突破，逼近政治舞臺中央。近年來歐洲多國選舉中極右翼浪潮再起，今年又時值葡萄牙“康乃馨革命”（民主化轉型的開啟標志）50周年，該國維系了半個世紀的民主化轉型成果與未來政治前景，勢必引發外界更多關切和猜想。

當地時間2024年3月11日，葡萄牙里斯本，民主聯盟領導人蒙特內哥羅(中)出席選舉之夜的活動。

左翼潰敗，“夠了”黨“三分天下有其一”

本次大選距離上一次葡萄牙議會選舉僅相隔兩年。上屆大選意外獲得議會過半席位的社會黨政府，自去年起便丑聞纏身、內閣成員先后辭職。尤其是去年11月7日葡檢察機構以涉嫌腐敗和公職人員行為失當，對總理安東尼奧·科斯塔及其內閣展開調查，最終導致科斯塔辭職、政府解散。

為了保住執政地位，社會黨本不希望提前大選，而是提議由社會黨籍的議長奧古斯托·桑托斯·席爾瓦或葡央行行長馬里奧·森特諾組建新內閣，完成本屆政府原定于2026年底結束的任期。然而幾乎所有議會主要反對黨都提出反對，要求提前選舉。面對葡政壇和社會的強烈反應，葡總統德索薩在咨詢國務委員會后，決定于今年3月10日提前選舉22個選區的230名議員。

當地時間2024年3月10日，葡萄牙首都里斯本舉行的議會選舉中，即將離任的葡萄牙總理安東尼奧·科斯塔在投票站投票。

這次腐敗丑聞不僅設定了提前大選的日程，也為選情奠定了基調：科斯塔辭職后，在選舉前留任看守政府總理，但他本人已確定不參加新一屆議會選舉，也不再擔任社會黨總書記，意味著大選之后葡萄牙將出現新總理；丑聞之后（特別自社民黨組建民主聯盟以來），社會黨的支持率便被社民黨反超，處于落后態勢；“夠了”黨進一步擴大其支持群體，選前民調便顯示其有望獲得15%至20%的選票。

最終計票結果也不出意料。民主聯盟和社會黨得票太過接近，甚至在已經統計99%選票情況下，前者才領先后者438票。結果直至最后時刻方才明朗：在已揭曉的226個議席中（兩個海外選區的四個議席在計票完成前歸屬不定），民主聯盟和社會黨分別拿下79席和77席，二者得票率相差不到1%（29.5%和28.66%）。到了3月11日凌晨，社民黨主席路易斯·蒙特內格羅終于宣布勝選，而社會黨現任總書記佩德羅·努諾·桑托斯只能承認失利。

如此結果，意味著這傳統兩大黨其實都沒贏：此前執政九年的社會黨自然是遭遇重挫，得票率比上次大選大幅下滑12.8%，痛失40個議席；但社民黨并未從中得利，議席只增加兩個，得票率反而比兩年前還有所降低。更重要的是，兩大黨各自都只拿下三分之一的議會席次，社會黨固然難免下臺命運，社民黨也不具備主導組閣的堅實基礎。

葡議會選舉各選區議席結果分布情況。

最大的贏家，無疑是從“異軍突起”走向“三分天下”的“夠了”黨。在前年選舉成績引人側目的基礎上，此次大選該黨得票數歷史性地突破110萬，以18.06%的得票率拿下48個議席，得票率和議席數量幾乎分別翻了3倍和4倍。從數字上看，“夠了”黨已然突破了小黨地位，具備了和兩大黨掰手腕的資本，極有可能成為新一屆政府命運的“造王者”。難怪在結果出爐后，該黨主席安德烈·文圖拉揚言“今夜葡萄牙兩黨輪流執政時代結束了”。

這是自1975年葡制憲議會選舉以來，該國議會政黨格局首次出現顯著變化，其效果不啻為一場“政治地震”：一直以來，中左翼的社會黨和中右翼的社民黨總能交替穩定執政，雙方達成默契、確保溫和力量主導政壇，其它小黨（特別是極左、極右翼政黨）只處于邊緣地位；“夠了”黨的崛起，打破了半個世紀的“兩黨平衡”。

今年選舉另一個值得注意的變化，則是在于左翼政黨的潰敗，而文圖拉將之稱為本次選舉“最大勝利”。

左翼力量曾對葡民主化、現行制度建構做出過歷史貢獻——社會黨首任總書記馬里奧·蘇亞雷斯被視為葡萄牙“民主之父”，阿爾瓦羅·庫尼亞爾領導的葡萄牙共產黨對反薩拉查獨裁統治的民主運動有重要影響——由此在葡政壇保持著相當的分量。然而此次選舉結果顯示，葡共和“左翼集團”（BE）均表現低迷，前者的得票率和贏得議席數量均創造歷史新低。結合最近幾次選舉趨勢，激進左翼政黨呈現出邊緣化乃至“泡沫化”的可能性。

對比本次大選和此前葡議會選舉結果，便可發現“夠了”黨何以能撼動傳統政治版圖。本次大選投票率達到罕見的66.2%，創下了1995年以來最高記錄，比前年選舉高出14.7%，原因就是不少對傳統兩黨失望而多年放棄投票的選民，如今被“夠了”黨所吸引、出來投票支持。同時，葡萄牙本就有利于小黨的選舉計票制度——比例代表制下的最高均數選舉方法，相比于英國式的單一選區簡單多數制，降低了該黨進入議會的門檻，也更大限度地將選票轉化為新增議席。

就選區選情來看，在長期支持老牌政黨的里斯本、波爾圖等都會區，“夠了”黨成功“挖角”其選民支持，贏得相當數量的議席；而葡共和左翼集團根基深厚的塞圖巴爾、貝雅、法魯等南部地區，“夠了”黨將激進左翼政黨幾乎完全排擠，在議席數量上與社會黨、社民黨并駕齊驅。

作為西歐最貧窮的國家，葡萄牙受困于嚴重的住房危機、低薪、惡化的醫療保健服務和貪腐問題，這些自然成為本次競選的熱點主題。在選民眼中，主流政黨無力解決這些陳年積弊，“夠了”黨便抓住機會，主打“葡萄牙需要清理”，迎合了大批民眾對于兩大黨主導的民主運作與治國效果不滿的心態。量變不斷累積，引發各地選區乃至全國政壇“質變”也就順理成章。

當地時間2024年3月10日，葡萄牙里斯本，葡萄牙即將離任的總理安東尼奧·科斯塔在里斯本社會黨選舉之夜總部回答記者提問。

傳統大黨陷入組閣難題，歐洲極右翼政黨歡欣鼓舞

如前文所述，葡議會選舉制度在有利于更多小黨進入議會的同時，也導致議會碎片化，社民黨和社會黨往往很難單獨過半、獨立組閣。本次大選將這一效應發揮得淋漓盡致，且效果不止是令兩黨陷入組閣難題。英國《衛報》特約記者若阿娜·拉米羅將這一現狀描述為“歷史的諷刺”：“在距離推翻50年獨裁統治的‘康乃馨革命’50周年紀念日不到50天之際，整個國家醒來后看到的，是近50名新當選的極右翼議員進入議會。”

半個世紀前推翻法西斯獨裁統治后，為了維護民主化轉型成果，社民黨和社會黨在保持兩黨制上具有相當的共識和默契，歷次選舉后就組建政府的問題相互配合：當社會黨最具組閣能力的時候，社民黨支持前者組建少數政府，以換取社會黨不與激進左翼（葡共和左翼集團）聯合組閣；若社民黨更有能力，則與溫和的中右翼“社會民主中心”黨（人民黨）達成協議，不給極右翼進入執政聯盟的機會。

更有甚者，出于保持這條阻止激進左右翼政黨的“警戒線”，1983年大選后，互為主要競爭對手的社會黨和社民黨甚至攜手合作，組建“中央集團”多數政府，從而將當時獲得18.1%選票、44個議席的葡共排除在外。只是在缺乏其它政策共識、陷入內外事務多重困境的情況下，兩大黨聯盟僅存在兩年便宣告解散。

時隔41年，類似場景再現，但這次取得幾乎同樣選舉成績的，是位于政治光譜另一個極端的“夠了”黨。面對似曾相識又截然不同的情景，社會黨和社民黨既要堅守一以貫之的“警戒線”，又無力破解結構性的困境。接納“夠了”黨，右翼聯合可以組建多數政府，但蒙特內格羅在選后重申社民黨的立場，即不與“夠了”黨達成政治協議。問題在于此言在右翼陣營內部也缺乏支持：贏得8個議席“自由事業”黨（IL）主席魯伊·羅沙表示，該黨不支持任何將“夠了”黨排除在外的聯合政府方案。

中左翼的社會黨更不會與“夠了”黨合作，但桑托斯似乎無意尋求復制2015年的做法，即破天荒地打破“警戒線”、與葡共和左翼集團合作，從而力壓當時的議會第一大黨社民黨，實現左翼聯合執政。如今葡共和左翼集團顯著弱化，所有左翼政黨得票率加起來也不足四成，如若勉強合作，不僅少數政府難以為繼，還二度打破“警戒線”慣例，恐怕傷害遠大于收益。

如此一來，兩大黨設法合作便是唯一選擇。桑托斯在敗選講話中透露，如果社民黨要組建中右翼“民主聯盟”政府，社會黨不會投票排斥這一方案，但“社民黨不應指望靠著社會黨的支持來執政”，暗示不會支持未來中右翼政府的預算法案，尤其是涉及兩黨存在嚴重分歧的全面減稅政策。

在明顯政策不合的前提下，這兩大黨更難復制1983年合組“中央集團”政府的做法，畢竟如此策略不說能持續多久，但必然會加深不滿民眾“老牌大黨合力打壓‘夠了’黨”的印象，或許反被后者利用、繼續擴大支持率。一旦選民更加反感傳統政黨，此舉就是引火燒身。

無論如何，“夠了”黨已然成為本次大選的最大贏家。選舉結束后，匈牙利、法國、西班牙、德國等歐洲國家的極右翼政黨歡欣鼓舞，紛紛慶祝這一“歷史性結果”。西、葡兩國自1970年代中期幾乎同步開始民主化進程，長期保持著中左、中右兩黨輪流執政，設立了抵御極右翼“卷土重來”的防火墻。然而在全球右翼民粹主義浪潮沖擊下，近年來極右翼政黨在歐洲多國選舉中再次抬頭，影響力橫跨歐盟東南西北。西班牙呼聲黨和葡萄牙“夠了”黨的崛起，更是標志著“伊比利亞防線”面臨突破。

極右翼迅速壯大，“康乃馨革命”失敗了嗎？

創立“夠了”黨的文圖拉其實出自社民黨，在試圖使該黨大力右轉的努力失敗后，他便順應支持者的心態自立門戶。由于其右翼自由保守派的經濟社會政策在初次選舉中受挫，他一方面堅持經濟自由、社會價值觀保守、外交親西方和溫和疑歐主義的立場，另一方面調整了極端的社會經濟政策（如公共服務完全私有化）。與此同時，他堅決反對左翼的“政治正確”與“后物質主義”議題，充分利用街頭動員，契合了對現實生活不滿的選民。

從2019年至今三次議會選舉和2021年葡總統大選，文圖拉和“夠了”黨支持率持續走高，如今每五個選民就有一個該黨支持者。其黨員數量也從成立之初的僅700人達到如今的4萬人，相當于社會黨和社民黨的半數水平。隨著黨員數量擴大、支持者背景變得多元，更多成員經受議會歷練、強化專業化水平，“夠了”黨仍有可能發揮更大能量。

需要指出的是，與近年來崛起的其它歐洲極右翼政黨類似，“夠了”黨及其支持者并不信奉法西斯主義，也不懷念極右翼獨裁統治。作為現代選民，他們通過社交網絡關心時政，不滿葡萄牙現實政治。全球化和移民潮對經濟和物質生活的直接影響，加劇了他們對50年來兩黨政治“失靈”的厭倦。對現狀說“不”的公眾心態，成為“夠了”黨等極右翼力量迅速壯大的社會土壤。

4月25日便是葡萄牙“康乃馨革命”50周年紀念日。這一歷史性事件開啟了葡民主化轉型，更被美國著名政治學家亨廷頓視為“第三波民主化浪潮”的開端。待到慶祝這一紀念日時，葡政壇將是何種政治生態，50年前確立的政治制度和社會經濟模式能否經得起當下和未來的考驗，這必將是外界持續關注該國政治的要點。

（胡毓堃，國際政治專欄作家、中國翻譯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