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才子佳苑小區二期。  本文圖片 澎湃新聞記者譚君

一個小區業委會主任，在長達四年時間里陸續盜取了100多萬元業委會公共資金。當小區業主提出質疑時，他竟然提供了一套偽造的銀行流水，但最終被業主們識破并案發。

據長沙警方通報，長沙市才子佳苑小區業委會主任歐陽某從2020年3月26日至2024年1月18日以來，利用職務便利，先后多次盜取業主委員會公賬共計115萬元。歐陽某已被刑拘。3月11日，才子佳苑小區多名業主告訴澎湃新聞，目前歐陽某已被檢察機關批捕。

離奇丟失的二百多張選票

才子佳苑小區位于長沙市開福區四方坪街道。這是一個交房于2012年的小區，共有7幢樓1050戶業主。作為位于四方坪商圈的物業，該小區每年有停車場租金、共用部位廣告經營、游泳池經營等數十萬元的公共設施經營收入。

被查封的業委會辦公室。

2019年，小區成立業主委員會，生于1983年的永州市寧遠縣人歐陽某作為業委會籌備委員會召集人，成為業委會主任。在與物業重新簽訂委托合同后，物業公司每月向業主委員會賬戶打入資金2萬元。再加上其他臨時性收入，截至2024年1月，業委會的賬上至少有上百萬元公共收益資金。這個名稱為“長沙市開福區才子佳苑二期第一屆業主委員會”的中國建設銀行賬戶，一直由歐陽某掌管。

這些年，該業委會賬戶幾乎沒有什么大的支出。此前小區一些維修都是動用的物業維修基金，但維修不徹底。2024年1月，小區部分樓棟出現了主供水管道漏水、地基下沉、電梯需要更換配件等情況，業主們估摸著，這次可以動用這筆上百萬的公共資金，把小區的設施一次解決到位。

然而，作為業委會主任的歐陽某，卻不同意動用這筆資金。他的說法是，等電梯需要大修時又沒錢了。

《民法典》明確，利用小區業主共有場所所產生的收入，屬于業主共有。《物業管理條例》第54條規定，業主所得收益應當主要用于補充專項維修資金，也可以按照業主大會的決定使用。

當對這筆錢的使用發生爭執時，業主們決定投票。2024年1月上旬，長沙正值冰雪天氣，但小區里的涂先生、翟先生等老黨員和二三十位熱心業主主動擔任志愿者，挨戶掃樓搜集業主意見。一共四個票箱，兩個放在物業前臺，兩個放在物業公司里面的業委會辦公室。

才子佳苑小區內。

業主們發現，歐陽某不支持投票決定，投票過程中還發生了離奇的選票失蹤事件。

唱票那天，二十多名志愿者發現，原來的700多張票，只剩510張左右，足足少了200多張票。涂先生說，有一次掃樓結束，他是把票交到了歐陽某的手上。

湖南綱維律師事務所律師賀律川介紹，根據《物業管理條例》，業主大會決定籌集和使用專項維修資金和其他重大事項，需要經專有部分占建筑物總面積2/3以上的業主且占總人數2/3以上的業主同意；而決定其他事項，也應當“雙過半”。僅剩的500多張選票，完全無法滿足投票的程序。

投票丟失事件，引起了街道社區的關注，但丟票原因并未查清。“我們老同志的意見是，我們重新再去掃一次樓。”涂先生說，一些已經投過票的業主，面對志愿者的再次上門感到不解，“我已經投過票了，回執都在這，為什么還要投”。

但更大的阻力，是歐陽某和業委會另一個成員周某。歐陽某不同意重新投票方案。周某則在微信群中說，有業主根本沒有投票，卻被記載已經投了票，此次投票不能作數。  

僵持之際，一些業主要求歐陽某公布業委會的賬目。歐陽某沒想到，他隱瞞四年多的犯罪馬上就要敗露了。

案發前兩天的歐陽某。

偽造的銀行流水遞到了社區

2024年1月13日，業委會成員周某在業主群發布了8張業委會賬戶的銀行流水截圖。截圖顯示，截至2022年12月21日，業委會賬戶上有余額104萬余元。

歐陽某隨后發布了業委會小群聊天部分截圖，以及小區2023年路面停車費、公共收益明細表的截圖。

一開始，業主們并未發現異常。“我們根本不會想到，銀行流水會是造假的。”一位小區業主說。

但業主們還是發現一些不對勁。如物業公司約定的每月2萬元公共收益，怎么后來變成了1.2萬元；歐陽某擔任業委會主任5年為何不清算公共收益及公布流水等等。對此，歐陽某均沒有回應，僅表示自己2024年開始每月400元的補貼停發。

業主們對業委會的不滿，最終鬧到了小區所在的金帆社區。

“1月26日，我們社區文主任給我打電話，說歐陽某昨天打印了銀行流水交到了社區，要我們去看。他還特意強調，這應該是真實的。”翟先生說。當時他覺得社區主任的這句“應該是真實的”，讓他們產生了懷疑。

在社區，業主們拍下了歐陽某提供的2023年業委會賬戶流水。流水顯示，業委會賬戶仍有余額120余萬元。但一位較年輕的業主經過細致審查發現，這份流水在客戶須知中注明：“此明細表加蓋‘中國建設銀行業務專業章’”，但最終蓋在上面的是“中國建設銀行業務專用章”。

歐陽某偽造的銀行流水，因“中國建設銀行業務專業章”字樣露出破綻。

“這是不是偽造的流水？還是銀行也寫錯別字？”業主們感到不解。幾名業主跑到建設銀行長沙雙擁路支行求證，“銀行的人進去查閱了二十分鐘，不給我們明確答復，只是說，他們沒有‘業務專業章’。”

一位曾在通訊公司上班的業主想到，可以通過中國建設銀行APP內的電子印章查驗該流水真偽。這一查，果然顯示歐陽某提供的銀行流水印章“該日期內無此驗證碼信息”。原來，蓋在流水上面的“中國建設銀行業務專用章”也是假的。

業主們飛快地跑到社區主任辦公室，指出該流水的問題，并當場演示。“文主任的臉色都變了。”翟先生說。社區主任很快將情況匯報給社區書記。

那份真實的銀行流水到底是怎樣的？所有業主們的心都懸起來了。

1月29日，金帆社區領導和居民代表在社區會議室對歐陽某進行了約談。歐陽某同意在社區工作人員的陪同下，一起去打印銀行流水。

“他一開始，說沒帶身份證和銀行卡，要回去取。社區專干和兩位業主就陪他回家取。”翟先生說，他拍攝了跟隨歐陽某去取證件的過程。視頻里，歐陽某的妻子（前妻）表示，“他的賬已經給了社區了，社區不交坨（不搭理），按道理社區應該公布出去……你們把這個錢用了，以后電梯壞了怎么辦？”穿著皮衣的歐陽某一直沉默，手插在兜里，舌頭舔著嘴唇。

沒想到，特意去家里接證件的歐陽某，到了銀行后又表示銀行卡和身份證沒帶。社區專干金陽只得又打車陪他回去取。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就在小區西門，金陽接電話的十幾秒鐘內，歐陽某竟然跑了。隨后，業主們打110報警，社區工作人員聯系歐陽某，他也不接電話。

“警察雖然來了，但表示并不能出警去抓他。”一名小區業主介紹。

好在，經過社區干部的耐心工作，兩日之后的1月31日，歐陽某終于出現了。在社區專干、物業保安隊長和其家人的陪同下，他在建設銀行長沙雙擁路支行打印了業委會賬戶的銀行流水。截至2024年1月18日，賬戶余額為90.86元。

業主們在中國建設銀行APP上查驗其流水的印章為偽造。

警方刑拘，檢方批捕

真實的業委會銀行流水出來后，在小區里炸開了鍋。

“基本上物業每個月打2萬元進來，歐陽某就馬上轉到自己賬上，然后從ATM機上取現。都不停留的。就好像是長沙人下面落鍋起，面剛丟進去，就撈起來，錢全部被他撈走了。”翟先生感嘆。據業主們統計，歐陽某四年來侵占的資金達到132萬余元，“其中20萬元還是物業的保證金”。

“真的沒想到這是真的！沒想到他會為了這么一點錢完全不顧自己的前程和家庭。”區業主文女士說。

“打死我們都不會相信，為了這點錢，搭上自己的一輩子，真不值得。”小區業委會最末尾的委員黃某友也說。他表示，作為業委會委員，他也不敢相信銀行流水是假的。此前他已經主動提出離職。因為業委會有什么事情，歐陽某“不跟大家商量，也不開會，也不形成會議紀要，業委委員也不簽字，我堅決不認可，也不同意。我都想到罷免他，要三棟鄭某平來當主任，可是有些人……唉。”

業主們在物業商討如何追責維權。

小區業委會包括歐陽某、周某在內，一共有7名委員。一位熟悉情況的業主介紹，業委會中鄭某萍、黃某友、李某華三人都曾為公示公共收益的事情找歐陽某吵過，還以辭職不干來施加壓力，后面也確實辭職不干了，“但沒有引起業主們太大的反應”。

有業主在街道查閱歐陽某當年競選業委會的資料還發現，歐陽某為自由職業，早在2017年就離婚了，2019年參選業委會時，其前妻徐某向歐陽某出具了一份“授權委托書”讓其參選業委會。“這一切，是不是有點當裸官的味道？”有業主表示。

此外，歐陽某原是業委會籌備組成員，2019年9月18日，他以籌備組的名義發布了業委會選舉通知，隨后他自己被選為業委會主任。《湖南省物業管理條例》中，第13條第三款規定，籌備組中的業主成員被提名為業主委員會委員候選人的，其籌備組成員資格即行終止，籌備組應當從符合條件的推選人員中依次遞補。

“我們小區當年籌備業委會時，歐陽某作為籌備組成員參選業委會，籌備組未做人員遞補，因此籌備程序嚴重不規范，相當于‘既做裁判員，又做運動員’。如此操作中選出來的人選，難免不讓人懷疑暗箱操作。”一位小區業主說。

2月19日，長沙市公安局在其官網發布警方資訊稱，“近日，四方坪派出所接到才子佳苑業主報案，稱業主要求小區業委會主任歐陽某提供公共賬戶明細表時，歐陽某不愿意提供，懷疑他利用職務之便侵占公共財產，歐陽某迫于壓力主動到派出所投案自首。”

通報還稱，“經查，歐陽某系才子佳苑小區業委會主任，因在網上打麻將欠了許多債，從2020年3月26日至2024年1月18日以來，歐陽某利用職務便利，先后多次盜取業主委員會公賬共計115萬元。因制度不完善，也沒人提出專門管理對公賬戶，直至今日才被識破。歐陽某對其犯罪事實供認不諱，目前，歐陽某已被依法采取刑事拘留。”

3月11日，佳苑小區業主翟先生告訴澎湃新聞，他已經向有關部門提交請愿書，希望積極查辦歐陽某侵占案，追回百萬元贓款。同時，業主們還從警方處獲悉，目前歐陽某已經被檢察院批捕。

專家解讀：對業委會主任的監管有制度空白嗎？

解讀人：湖南綱維律師事務所律師賀律川

問題一、業委會受制于哪些規定？

對于業主委員會及其成員的監管，有關法律法規及其規章都有相關規定，不存在空白的問題。

從組織的性質上講，業委會屬于法律規定的“其他組織的范疇。”《物業管理條例》第15條明確規定，業主委員會執行業主大會的決定事項，履行下列職責：（一）召集業主大會會議，報告物業管理的實施情況……；（五）業主大會賦予的其他職責。“據此，它屬于物業的業主大會這一權力機構的執行機構。

湖南省實施的《湖南省物業管理條例》中，進一步將業主委員會的管理與監督進行了進一步地細化。該條例第24條規定：“業主大會可以設立業主監督委員會，負責監督業主委員會的工作，并履行業主大會賦予的其他職責。”

另外，第21條規定：“（六）物業共用部位、共用設施設備的經營收益及其分配與使用詳細情況；第五、六、七項規定的事項，業主委員會應當于每年三月底前公布上一年度的信息，公示期不少于三十日”。

綜上，作為其他組織，業委會及其他成員要受制于法律包括刑法、民法典等所有相關法律的制約，實施侵害業主、他人權益、違法犯罪的，都要依法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

問題二、業委會對業主負有怎樣的義務？

首先，業主委員會由業主大會選擇產生，要對其負責，固然得接受業主大會及其業主的監督。對此，《物業管理條例》第6條第2款規定，業主在物業管理活動中享有“監督業主委員會的工作”“監督物業共用部位、共用設施設備專項維修資金（以下簡稱專項維修資金）的管理和使用”等權利。

住房和城鄉建設部2010年1月1日實施的《業主大會和業主委員會指導規則》（下簡稱《指導規則》第3條明確規定：“業主委員會由業主大會依法選舉產生，履行業主大會賦予的職責，執行業主大會決定的事項，接受業主的監督。”

第42條規定：“業主大會、業主委員會工作經費由全體業主承擔。工作經費可以由業主分攤，也可以從物業共有部分經營所得收益中列支。工作經費的收支情況，應當定期在物業管理區域內公告，接受業主監督。工作經費籌集、管理和使用的具體辦法由業主大會決定。”

其次，業主委員會對其成員也可以按照職責的規定進行監督。如對成員“不履行委員職責的”“利用委員資格謀取私利的”“拒不履行業主義務的”“侵害他人合法權益的”“因其他原因不宜擔任業主委員會委員的”等情況，根據《指導規則》第44條規定，由業主委員會三分之一以上委員或者持有20%以上投票權數的業主提議，業主大會或者業主委員會根據業主大會的授權，可以決定是否終止其委員資格。業主委員會對之成員的監督顯而易見。

另外，業主委員會的有關議事規則，費用的管理、使用及其審批情況，應有專人負責，支出使用應有相應的審批程序，從而會在具體成員之間形成相對應的監督關系。

如前所述，《湖南省物業管理條例》既然明確了每年三月應當定期公布上一年度的資金使用狀況。那么，該小區業主委員會是否履行了該項義務，其中是否存在虛假公開的情形，還有待偵查機關的進一步查證。

問題三、主管部門對業委會負有怎樣的責任？

業委會依法接受居民委員會的監督，這里主要涉及的是社會治安方面的事項。對此，《物業管理條例》第20條第2款、第3款規定，在物業管理區域內，業主大會、業主委員會應當積極配合相關居民委員會依法履行自治管理職責，支持居民委員會開展工作，并接受其指導和監督。住宅小區的業主大會、業主委員會作出的決定，應當告知相關的居民委員會，并認真聽取居民委員會的建議。

有關主管部門對業委會依法宏觀監督。如《物業管理條例》第19條第2款規定，業主大會、業主委員會作出的決定違反法律、法規的，物業所在地的區、縣人民政府房地產行政主管部門或者街道辦事處、鄉鎮人民政府，應當責令限期改正或者撤銷其決定，并通告全體業主。《指導規則》第6條規定，物業所在地的區、縣房地產行政主管部門和街道辦事處、鄉鎮人民政府負責對設立業主大會和選舉業主委員會給予指導和協助，負責對業主大會和業主委員會的日常活動進行指導和監督。

不過，這種監督屬于宏觀的，且通常是被動的，如果遇有業主舉報業主委員會成員侵害業主權益，則可以進行了解，涉及違法犯罪的，則有向有關機關報告、協同調查的職責。

問題四、業委員及其成員違法犯罪如何擔責？

給受害人造成損失進行賠償，這是一種對外責任，業主委員會是非法人組織，可以作為被告承擔民事損害責任。但具體到業委會成員的責任，則應分為3種情況考慮：

一是，屬于共同侵權造成他人損害的業主委員會員，應當承擔連帶責任。他們包括共同商量并支持侵害行為的，具體執行行為的，包括組織、指揮、實施損害行為者，以及對損害行實施教唆、幫助者。

二是，對實施損害行為的委員，負有明確監督職責的委員，如承擔管理出納職責的委員挪用或者侵吞業主委員會所管理使用的資金，承擔會計職責、財務審批的委員，具有重大過錯的，依其過錯的大小承擔過錯責任。

三是，對損害行為不直接監督的委員，不應承擔責任。

業主委員會成員作為一種非職業人員，沒有薪酬可言，一般是為業主提供無償服務。當然，基于業主大會決議，可以得到一定的補償，但兩者之間并非基于合同、法律法規的規定。業主委員會成立必須具有法定人數。根據《指導規則》第31條，由5至11人單數組成，實際從事有關日常事務者可能只有其中的幾人，其他有的僅僅是掛名，如果委員不管是否有過錯或者過錯大小，是否具有損害行為或者應當實施某行為，都要認定他為共同侵權人或者單獨的侵權人而承擔相應的責任，與事實不符，亦不公平。

最后，委員之間具有泛義的相互監督權，顯然不能就認為他們對于其中一人或者數人的侵權損害責任就有共同的過錯及共同的行為，從而需要承擔相應的責任。如前所述，這種對業主委員會及其成員有關行為的監督，業主或者有關職能部門都有監督的權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亦屬于義務。職能部門不用說，就是業主本人，對自己選出的人是否履行職責，是否會損害自己的利益，也理所當然地具有必要的注意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