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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西方胃遇上中國菜:一個英國美食家與中餐“和解”的啟迪
編者按:近日,意大利奢侈時裝品牌杜嘉班納(D&G)的一則廣告片及設計師對網友涉嫌侮辱的留言在中國引發(fā)爭議,被指“辱華”的杜嘉班納最終取消了原定在上海舉行的時裝秀。該公司在廣告片中展示了模特夸張表演用筷子食用披薩、意大利面等食物,并以“棍子形狀的餐具”來形容筷子,以“偉大”來形容披薩。民以食為天,而食物又往往折射出不同文化中的巨大差異——從部分西方人對中餐的誤解和想象,以及一些中國人對此的激烈回應,就可見一斑。在進入一種陌生文化時,應該如何面對不同甚至難以理解的飲食習慣呢?英國作家扶霞·鄧洛普(Fuchsia Dunlop)在非虛構作品《魚翅與花椒》中描述了自己最初“遭遇”中餐,從獵奇到接受和喜愛的過程,或許能給我們一點提示。以下為該書序言:

一家裝修挺前衛(wèi)的香港餐館,上了皮蛋作為餐前開胃小吃。蛋被一切兩半,搭配泡姜佐餐。那是我第一次去亞洲,之前幾乎沒見過晚餐桌上出現(xiàn)這么惡心的東西。這兩瓣皮蛋好像在瞪著我,如同闖入噩夢的魔鬼之眼,幽深黑暗,閃著威脅的光。蛋白不白,是一種臟兮兮、半透明的褐色;蛋黃不黃,是一坨黑色的淤泥,周邊一圈綠幽幽的灰色,發(fā)了霉似的。整個皮蛋籠罩著一種硫磺色的光暈。僅僅出于禮貌,我夾起一塊放在嘴里,那股惡臭立刻讓我無比惡心,根本無法下咽。之后,我的筷子上就一直沾著蛋黃上那黑黢黢、黏糊糊的東西,感覺再夾什么都會被污染。我一直偷偷摸摸地在桌布上擦著筷子。
點皮蛋的是我表哥塞巴斯蒂安。他招待我在香港暫住幾日后再啟程去內地。他和他那群歐亞混血的朋友,夾著一瓣瓣的皮蛋大快朵頤。可不能讓他們看出就我不愛吃,這關乎我的自尊。畢竟,在吃這件事情上,我可是向來以大膽著稱的。
我在吃喝領域的探索很早就開始了。我們家總是彌漫著各種奇異的味道。我媽在牛津教外國學生英語。那些學生有土耳其的、蘇丹的、伊朗的、意大利西西里的、哥倫比亞的、利比亞的、日本的……那時候我還小,這些學生經常占領我家的廚房,煮一頓充滿思鄉(xiāng)之情的飯。有些學生在我家?guī)兔Ω苫顡Q吃住,那個日本女孩,會給我和妹妹捏飯團當早餐;而那個西班牙的男生會打電話給他媽媽,問她拿手的海鮮飯具體怎么做。我媽呢,喜歡做咖喱,是我那個“非正式”的印度教父維賈伊教的。我爸做的菜就比較超現(xiàn)實主義,什么紫色土豆泥啊、綠色炒雞蛋啊等等。我的奧地利教父來做客,帶來了在緬甸和錫蘭打突擊戰(zhàn)時學到的菜譜。當時大多數(shù)英國人餐桌上只有烤面腸、咸牛肉土豆泥和奶酪通心粉,而我們吃的是鷹嘴豆泥、小扁豆、薄荷酸奶拌黃瓜和茄子沙拉。我肯定不是那種看見桌上端來蝸牛或者腰子就嚇得暈過去的女孩兒。
但中國菜還是很不一樣。小時候我當然也偶爾吃過中餐外賣:油炸豬肉丸子配上鮮紅的酸甜醬,還有冬筍炒雞肉、蛋炒飯之類的。后來,我也去過倫敦的幾家中餐館。但是一九九二年秋天,我第一次去中國,落腳香港,面前的這道菜還是叫我猝不及防。

我去是因為做了一份亞太地區(qū)新聞報道助理編輯的工作。讀了幾個月關于中國的新聞和資料之后,我決定要親眼看看那個國家。我在香港有幾個朋友,所以把那里作為第一站。首先吸引我的當然是中國美食。在香港做平面設計師的塞巴斯蒂安帶我去港島的灣仔逛了幾個傳統(tǒng)菜場。別的外國朋友帶我去各種餐廳,點他們最喜歡的菜吃。很多菜叫我又驚又喜:精心烹制的燒鵝、亮閃閃的新鮮海產、五花八門的精美點心。就連香港街頭最便宜、最不起眼的餐廳做的炒菜和湯都比我在英國嘗到的任何一家要美味,光是菜品的種類就讓人眼花繚亂。但我也遭遇了很多新的食材和佐料,叫我不太舒服,甚至覺得惡心。
和塞巴斯蒂安他們吃完那頓飯后不久,我過了口岸,進入內地,從火車站搭了列慢車去廣州。我去了“臭名昭著”的清平市場,肉類那片區(qū)域的籠子里關著獾、貓、貘等動物,它們的樣子都相當痛苦。藥材攤上擺著一麻袋一麻袋曬干的蛇、蜥蜴、蝎子和蒼蠅。晚飯給我上了牛蛙干鍋和爆炒蛇肉,肉邊上還留著一點皮,能看出是個爬行動物。有些菜還真是出乎意料的美味,比如那道爆炒蛇肉。有的嘛,就像那道惡心的皮蛋(西方人稱之為“千年老蛋”),無論味道還是口感,都讓我全身發(fā)麻。
然而我從來不是拒絕品嘗新口味的人。某些方面來說我算是比較謹慎,但也經常會魯莽沖動,讓自己陷入從前沒怎么遇到過的情況。去中國之前,我已經遍訪歐洲(包括土耳其),震驚和挑戰(zhàn)都算是家常便飯了。從小爸媽養(yǎng)我,就是給什么吃什么,而且總教育我要做一個禮貌的英國人。所以,在中國,要是我的飯碗里剩下了什么,簡直是不可原諒,就算那菜有六條腿或者硫磺一樣的味道。所以,在這個國家,初來乍到的我從一開始就幾乎不假思索地吃下中國人擺在我面前的任何東西。
過去來到中國的那些歐洲商人和傳教士記錄下了他們的中國生活和印象。在這些最初的記錄里,外國人就開始表達對中國菜的震驚了。十三世紀末,馬可·波羅不無厭惡地寫道,中國人喜歡吃蛇肉和狗肉。他還宣稱,有些地方會吃人肉。一七三六年,法國耶穌會歷史學家杜赫德描述奇異的中國菜,用的則是一種“世界真奇妙”的口吻:“鹿鞭……熊掌……他們吃起貓啊、老鼠啊之類的動物,也是毫不猶豫。”中國的宴會總會讓初來乍到的外國人覺得驚恐,因為有魚翅、海參和別的看著跟橡膠一樣的“佳肴”,還因為很多食材佐料根本就認不出來。十九世紀,英國外科醫(yī)生圖古德·唐寧就寫了英國水手在廣州的通商港口歇腳,吃個飯也得小心翼翼地挑來挑去,“免得不知不覺就吃了條蚯蚓,或者啃著貓兒小小的骨頭”。
將近兩個世紀過去了,現(xiàn)在已是二十一世紀初,中國菜早已滲透進了英美人的日常生活。英國最小的城鎮(zhèn)也有中國餐館。超市的貨架上擺滿了中國的方便速食餐和炒菜配料。如今的英國,百分之六十五的家庭都有一口中華炒鍋。二零零二年,中國菜甚至超越印度菜,成為全英國最愛的“民族”菜。然而,大受歡迎的表象之下,仍然暗藏著未知產生的強烈恐懼。同樣是二零零二年,英國銷量極大的報紙《每日郵報》刊登了一篇題為“呸!切個屁!”的著名文章,公開抨擊中國菜,說“(中國菜是)全世界最具有欺騙性的。做中國菜的中國人,會吃蝙蝠、蛇、猴子、熊掌、燕窩、魚翅、鴨舌和雞爪”。這篇文章里表達的情緒,恰好應和了最初那些去中國的歐洲旅行者的恐懼,說你永遠沒法確定“筷子上夾著的那黏糊糊的熒光色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英國媒體最愛刊登這種故事,顯然讀者也是喜聞樂見。總有文章繪聲繪色地描述中國餐館里有狗肉火鍋啊、燉牛羊鹿鞭啊什么的。這些令人惡心的“美味佳肴”似乎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二零零六年,BBC(英國廣播公司)新聞網上,一篇關于北京“鍋里壯”鞭鍋鞭菜餐廳的報道,長時間占據(jù)著最受歡迎文章的地位。第二年,英國的電視上播出了喜劇演員保羅·莫頓游中國的四集系列片,涉及中國文化的方方面面,飲食當然是其中之一。那么他們去拍了什么菜呢?狗肉和鞭鍋啊!離馬可·波羅寫中國人嗜吃狗肉已經七個世紀了,離杜赫德對著鹿鞭驚嘆已經將近三個世紀了,西方人還是對中國美食中這些怪異的元素念念不忘,甚至有點走火入魔了。

面對這些充滿毀謗意味的成見,中國人整體上保持了驚人的沉默。可能是因為他們覺得“啥都吃”本來就是見慣不驚的小事情。雖然中國普通家庭常吃的飯菜也基本上就是主食、豬肉和蔬菜,根據(jù)地方的不同可能來個魚或者海鮮。但在中國人的概念里,很少有東西不能拿來作食材的。其實吃狗肉、驢鞭的人很少,從來沒吃過的大有人在。不過從觀念上來說,吃這些東西也不是什么禁忌。
傳統(tǒng)上,中國人不會把動物分成“寵物”和“可食用的動物”,除非你是很虔誠的佛教徒(不同區(qū)域也可能會有地方性的好惡),不然會覺得什么動物都能吃。同樣的,在宰殺動物的時候,也不會從概念上區(qū)分“肉”和“咬不動不能吃的部分”。中國人從古至今都比較喜歡頭、身子、尾巴連著一起吃,這種吃法就連英國那個特別愛做內臟的著名主廚弗格斯·亨德森也只能望塵莫及。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詩人克里斯多夫·伊舍伍在中國旅行時,夸張地記錄了難忘的經歷:“沒有什么東西具體地歸類為能吃或者不能吃。你可能會嚼著一頂帽子,或者咬下一口墻;同樣的,你也可以用午飯時吃的食材蓋個小屋。”
對我來說,中國這種雜食性特色最鮮明的體現(xiàn),是一本烹飪書,作者是我在湖南認識的一位廚師兼餐館老板。書是全彩頁的,裝幀很不錯,歡欣愉悅、圖文并茂地展示了每個外國人最糟糕的噩夢,都是些可能讓他們一看便嘔吐不止的中國菜。各種各樣禽類的頭和爪懶洋洋地靠在湯鍋邊緣或者菜盤子上。搗碎的豆腐和蛋白匯成一片“海”,十個魚頭從里面詭異地探出來,嘴巴張著,里面含著魚丸,用的就是它們自己的魚肉。十一只蛤蚧(大壁虎)被剝了部分的皮后下鍋炸,身體炸得金黃酥脆,像炸雞塊,一頭一尾的鱗還保留著,眼珠子被掏出來換成了新鮮的青豆。還有個巨大的盤子上趴著十只完整的鱉,感覺隨時可能醒過來,窸窸窣窣地爬走。
書里我最喜歡的一張圖片,是一碗軟軟的蛋白布丁上裝飾著酒漬櫻桃、撒著巧克力碎片。看到這圖片的時候我心想,哎,真遺憾,拍得不好,那些巧克力碎片看著跟螞蟻似的。結果我仔細看了看下面小小的說明文字,發(fā)現(xiàn)這道“布丁”的大名叫“雪山神蜉”,上面撒的還真是螞蟻,還備注說有祛風濕、通經絡之功效。書的第四十五頁介紹了一道很隆重的大菜,整只的乳狗,烤得外焦里嫩,前后腿兒趴開在一個大盤子上。它之前先被刀劈過,頭骨被砍成兩半,一邊一只眼睛、一個鼻孔,旁邊裝飾著香菜和小紅蘿卜雕的花,擺得挺好看的。還有哪位帶種族偏見的漫畫家能用更好的畫面來說明中國這些“雜食人種”有多惡心嗎?

一九九二年,我第一次去中國,那真是大開眼界的發(fā)現(xiàn)之旅。那個國家如此生機勃勃,又如此雜亂無章,完全不是我之前認為的單調呆板的“集權國家”,完全沒遇到想象中一群群人穿著清一色的毛式中山裝、揮舞“紅寶書”的畫面。透過火車車窗,我看到一幕幕生動的風景,水田、魚塘、農民辛辛苦苦地工作、水牛踏踏實實地耕田。在廣州,我去看了一場令人嘆為觀止的馬戲:演員們把蛇放在鼻子上,還赤腳在碎玻璃上跳舞。我在桂林市美麗的漓江邊騎單車,在長江三峽的客輪上還和一群上了年紀的“政治代表”討論“文化大革命”。我看到的一切,幾乎都讓我沉醉著迷。回到倫敦,我報了夜校學普通話,開始為《今日中國》雜志撰寫每季的中國新聞匯總。我甚至開始試驗一些中國菜譜,參考的是《蘇氏中國名菜譜》。這種對中國的迷戀將會深刻影響我今后的生活,當時只不過剛剛開始。隨著我和中國的牽絆漸深,我對中國菜的探索也越發(fā)廣泛了。
旅行在異邦,要完全適應當?shù)乜谖恫⒉蝗菀住?strong>我們吃的東西,代表了我們做人和自我認知非常核心的一部分。保持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也不是一件小事,而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手段,讓我免受未知事物的威脅。我們外出度假時會接種疫苗,免得在國外染上什么病;類似的,在國外我們也可能只吃自己熟悉的食物,免得陌生的文化猝不及防地暴露在眼前。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身在亞洲的英國殖民者晚餐時會換上正式的禮服,每晚還要喝雞尾酒,這不僅是為了消遣。他們知道,要是不這么做,就會有迷失自我的風險,就會像駐守印度的那些英國怪人一樣全心全意地投入到當?shù)匚幕校纪俗约赫嬲臍w屬。
十九世紀,住在上海和其他按照條約開放的港口城市的英國人都對中國菜避之唯恐不及,完全靠從家鄉(xiāng)進口來的罐裝和瓶裝的所謂“金屬”餐食活著。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出版了一部《英華烹飪學全書》(分兩卷,一卷英文,給英國人家的女主人看;一卷中文,給廚子看)。書里有一些經典的菜譜,比如龍蝦湯和鴿肉餅。里面也提到了一些異域菜,比如“匈牙利燉菜”和“印度咖喱”,但對中國菜卻只字未提。幾乎能感覺到這套書的作者們對中國人的恐懼,他們可能覺得,這些“雜食動物”就匍匐在陰影中,隨時可能伸著爪子猛撲過來。
不知為什么,一個國家越陌生,當?shù)厝说娘嬍吃焦之悾幼≡谶@個國家的外國人就越想要嚴格地堅持自己故國的規(guī)矩。或許這樣比較安全。就算是現(xiàn)在,我在中國的很多歐洲朋友也基本上是自己在家做歐洲菜吃。吃別國的菜,是很危險的。一筷子下肚,你就不可避免地失去自己的文化歸屬、動搖最根本的身份認同。這是多大的冒險呀。
所以,這本書寫的就是中國菜帶給我的出乎意料和不可思議。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英國女孩,去了中國,啥都吃了,后果嘛,有時候還真是令人驚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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