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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力量|張春:我的每一條路都要我自己開
成為心理咨詢師之前,張春涉足過各種不同的行當。她在廈門的一個村子里開過一家冰激凌店,設計過手機軟件,給幼兒園里的孩子們上過課。而在她做過的所有事情里,她最想成為一個小說作家,但她暫時地繞過了這個夢想,忙碌于心理咨詢,以及畫畫、捏泥、遛狗、看電影的日常里。

張春
在《如何抑止女性寫作》一書中,作者喬安娜·拉斯列舉了歷史上女性寫作遇到重重的阻力,比如女性文學被貶低為“臥室文學”、女性作者很難找到女性前輩的行動指南等等。張春說,她發現書里面“那些抑止女性寫作的方法,也強有力地抑止了我。”這種寫作上的經驗與更廣泛的女性處境聯系在一起。如今,作為心理咨詢師,張春接待過大量的女性,她發現她們身處一種共同的困境:無論怎樣都覺得不對。她把這種困境稱為“女性抑郁”,那不是一種疾病癥狀,而是面對現實的心理感受。通過命名,張春讓這些女性首先意識到它存在的合理性,在她看來,這是走出困境的第一步。

《如何抑止女性寫作》 作者喬安娜·拉斯
“所有我想要的,我都得自己做,”張春說,她喜歡自己捏娃娃,因為在市面上找不到她理想的娃娃,所以她決定自己做。這種個人的創造力也自然地延伸到了公共地帶,面對現狀,她一直在進行積極的公共表達,而這些表達也影響到了更多的女性。
命名一種女性的處境
澎湃新聞:之前你在一檔播客節目里談到了關于“女性主義的抑郁”,這種情況具體是怎樣的?會給出怎樣的對策?
張春:我稱之為“女性抑郁”,它是這個性別普遍存在的一種抑郁的可能。不同學歷、年齡、職業、婚戀狀態、性取向的女性可能都會有一種共同感覺:即使我說不出具體的原因和事件,我都會感覺到不高興。我把這種女性共同的情緒叫作“女性抑郁”。女性所遭受的這種痛苦是雙向的:我要有錢,但是不能太有錢,我要事業成功,但好像太成功也不對。它是雙重束縛,意味著你用兩個邏輯來評價一件事情。對于男性來說,他不成功,就可以追求越成功越好。但是對女性來說,你在追求成功的時候會收到兩個聲音:第一,你應該成功,因為一個人就應該成功;但另一方面,你作為女人不能太成功、太漂亮,否則你就不是一個好女人,追求這種成功就會遭到懲罰。
我們首先要把這種雙重束縛展示出來,給它一個命名,它就是一種現實的處境,這不是精神或者人格的問題。用這個命名給它一個合理性,我覺得這是很重要的一個步驟。第二,這不是我一個人特別的、孤絕的問題,而是大家都有這個問題。這兩點的呈現就已經很有幫助。除了在咨詢室里一對一地認同和支持以外,我覺得公共表達更有效率,我也在這么做。對于這樣的一個現實,一種處境,公共表達是更合適的一種方式,大家會形成互助的、共鳴的一個系統。
澎湃新聞:剛才說到這種女性抑郁首先是一個處境,而不是病,那是否在這種抑郁和所謂的抑郁癥的定義之間是需要區分的?
張春:抑郁癥作為醫學上的一個定義,描述的是癥狀,是行為和狀態。但是我們所說的這個女性抑郁,它指的是一種處境下帶來的一些反應,一些心理上的感受。我覺得這兩個描述的不同方向的東西。在醫學上描述癥狀,就要針對這個癥狀有相應的一些措施,比如用藥、對神經遞質傳遞方式的干預。女性抑郁是一種共通的體驗,我們需要把這個體驗講述出來。它們作用的位置是不一樣的,是不沖突的。
澎湃新聞:女性抑郁在心理咨詢中是否很難找到范式或者譜系?作為咨詢師,你的這種咨詢治療基于哪些參考和思考?
張春:我最初開始意識到我的工作里有相當一部分是關于女性獨特處境的困境的時候,我還蠻震驚的。在我之前接受的培訓里,這一方面幾乎沒有可以參考的范式。羅杰斯的《個人形成論》可能有一定的參考意義,里面的這種工作方式有一點相像,但我是先像這樣開始工作,再看到這本書。我認為這里面最重要的范式在于,我(咨詢師)認為你(當事人)今天這樣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是合理的。

羅杰斯的《個人形成論》
它不同于精神分析理論所描述的標準的“好”的人,然后 從這個標準來說你現在有哪些問題,我們來修改這些問題,把你變成更好的人。我工作的方式是,我認為你是一個好的人,你走到今天,就意味著你已經具備了生存和發展所需要的一切了。對于你現在的痛苦,我們來尋找它們是怎么形成的,過去在你沒有打算修改它之前,它們在你生活里起著怎樣的作用?
比如討好型人格,它在你童年生活里可能幫助你生存下來了,并不是你身上需要消滅的一個東西。在今天的生活里,你想要掌握一些新的人際關系的方式,也就是我們要在你的工具箱里再增加一些工具,而不是要把過去的那個消滅掉,變成一個新的人。
澎湃新聞:所以追溯這種困境,可能往往來自原生家庭的原因?
張春:應該說是來自生存的整個環境,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所接收到的所有信息都在塑造我們,這種塑造是無孔不入的,有時候它就會讓我們更加抑郁。比如看電影,那些性侵的鏡頭總是對著女人,一個受到傷害的女人卻在被把玩的那種凝視下,你就會覺得自己很脆弱。這些信息都在塑造我們女性對于自己這個性別的感受。在意識到所有的這些馴化之前,我們對自己性別的感受都是不好的。比如小時候長輩和你說“來月經”,都得藏著掖著,我們的生殖器官和生理現象都是要被遮掩的,是一個禁忌,不可以宣之于口,但對于男性就不是這樣。

張春
找回自己的語言和利益
澎湃新聞:對于剛剛說的這種女性的羞恥感,現在的“發瘋文學”是不是算一種應對的途徑?
張春:我覺得發瘋文學的出現是因為我們語言中有相當多的東西已經被剝奪了,比如說月經、子宮、陰道這些詞,我們不能公開說,那我現在就決定公開地去說這些詞語,發瘋文學是找回自己語言的一種比較激烈也比較輕松的方式。
澎湃新聞:過去“瘋女人”作為文藝作品里的一個意象,是把女性作為客體,然后被消極地評判,現在相當于主動地把它拿過來,作為自己的話語。
張春:是的。我之前在網上寫過一個事情,我騎著車看到一個男人跟在一個女人后面,我就追上去問她,你認識他嗎?然后這個男人就假裝沒有跟在后面,我又跟著走了一小段。然后我騎著車追上了那個男人,就像他剛才跟在那個女人后面一樣,跟了他幾百米。他一路不停回頭看我,也就是他知道我在跟他,也就是他剛才確實在跟蹤那個女孩子。
澎湃新聞:所以你在外面遇到類似的情況會經常去出手幫助?
張春:我如果碰到了,能反應到,我就會去做。
澎湃新聞:對于女性和女性主義內部的分裂,之前你認為這是不可避免的,它和權力關系也有關,你現在是怎么認為的?
張春:這個分裂是永遠的。性別不是一個天然的、牢固的同盟保證,權力的位置才是??赡芪覀兌际侨跽?,所以我們要抱團,也可能你是強者,我是弱者,所以我要跟隨你。如果我們誤解性別是天然同盟的話,我就會缺乏一些應對的準備。
權力關系是天然的同盟,但它的組合有各種各樣,權力關系本來就是不停流動的,我和誰同盟,是千變萬化的。原來的盟友也可能成為來“捅”你的人。只要發生了利益沖突就會有背刺,有爭斗。我們女人可能斗爭經驗是不夠的——和世界范圍內那么多的戰爭相比起來,女性內部的撕裂又算什么呢?歸根結底,一個人就是一個軍隊,想要去爭取利益,就會有沖突和輸贏。沖突是永遠會存在的,我們要做好思想、心理、理論和行動上的準備。想要為女性爭取利益,首先要讓所有女人團結一致,這個步驟就錯了。想要爭取利益,先顧好自己,有余力的時候去顧一顧你關心的人,有時是身邊的一兩個人,有時是路上遇到的人,有時候是全體女性。

最想做的是小說家
澎湃新聞:在你的散文集《一生里的某一刻》的序言里,寫到最想做的事情其實是寫小說,所以是怎樣開始心理咨詢這個生涯的?
張春:因為我寫不出來小說(笑)。我的基本想法是,人最難辦的就是自己該干的事,其次是不該干的事,最容易的是別人的事。我做心理咨詢,首先這是一個糊口的辦法,其次我想逃避寫作,我就干一些別的事情,來逃避我真正想做的事。
澎湃新聞:但是你現在仍然在不停地寫作?
張春:對,我在寫作,但沒有在寫小說。
澎湃新聞:所以小說和其他寫作對你來說有什么不同?
張春:我對小說有一些畏懼。我在很長的時間里認為我的散文,我寫自身的體驗經歷,是不夠高級的。我覺得真正的文學只能是小說?!度绾我种古詫懽鳌纺潜緯耆衔业倪@種心路歷程,里面寫到的那些抑止女性寫作的方法,也強有力地抑制了我。我總覺得我得寫點“高級的”。我猜想我被植入了“只有寫小說才高級”這樣的想法,同時我又抵抗這種想法,因為這是別人給我的看法?難道我寫的東西真的沒有價值嗎?一方面,我心里有這樣的疑問,另一方面,我又覺得我寫的東西作為文學是不是不夠格。這也是作為女性自己的一種雙重束縛。
我的第一篇小說發表在雜志《一個》上,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男人。我想要寫女人的處境,但寫出來又是以一個男人為主,寫完之后我又陷入了這種束縛,這種掙扎和撕裂。我不想寫男人,又不知道怎么寫一個女人。我把它叫作擱置,同時我也還在做準備。


張春捏的娃娃
澎湃新聞:之前看到您經常在深夜標記豆瓣上的電影,你平時的日常是怎樣的?
張春:我的工作時間是下午兩點到晚上七點左右,回到家就是玩,看電影。我最近會看那些驚悚、懸疑、架空的電影,比如《恐怖游輪》,它是絕對虛構的,但是又很刺激。我需要從那種腦力活動里放松下來。我的工作內容是極其現實的,這種現實很重,有時候工作結束,我要在咨詢室地板上躺一個小時再回家。我睡得很晚,早上要11點多起床,然后吃個午飯,遛遛狗,去上班。周末的時候我會畫畫,出去寫生,玩黏土。
澎湃新聞:你平時還在進行藝術創作?
張春:我不會把它叫作藝術創作,我覺得這是我放松的一種方式,它也是一種創造。我的咨詢工作很多時候就是把我自己和對面的人“歸零”的一個過程,把我們還原到自然狀態。那些舊的想法,比如“你必須結婚”“你必須要美麗”,我意識到它們不是我想要的,但當我把這些舊的庇護拆掉的時候,新的自我在哪里?這就有一個從零到一的過程。
我做這些娃娃,只是因為我在市面上找不到我想要的娃娃,我就只能自己做。這是我生活里一個最頻繁的體會:所有我想要的,我都得自己做,沒有現成的東西。我所有想要的東西都要我自己用手刨,我的每一條路都要我自己開。

海報設計 白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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