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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舞的力量存在于孤立的個性及形體之中
【編者按】
《沉默》是20世紀美國音樂代表人物約翰·凱奇的代表作,近日,該書問世五十周年紀念版的中譯本出版。凱奇在書中以相應于他的音樂創作的獨特方式,展現了他對實驗音樂、現代音樂、現代舞等的思考,本文原標題為《優雅和清晰》,摘自該書,原刊于1944年的《舞蹈觀察者》,澎湃新聞經中譯本出版方新行思授權發布。
在當今的現代舞蹈中,并不存在源自具有堅實基礎的藝術實踐的力量。現代舞者沒有任何明確的方向,因此根基不穩,傾向于妥協,而且易于受到具有更扎實基礎的其他藝術形式的影響。這就會讓人發現,有些舞者求助于百老匯的力量,或者直接隸屬于百老匯,有些舞者學習民間藝術或東方藝術,還有很多舞者或在舞蹈中引入芭蕾舞元素,或全心全力獻身于芭蕾舞。面對舞蹈的歷史,舞蹈過去的力量以及現在的根基不穩,我們會不可避免地認識到,現代舞蹈曾具有的影響力并不是客觀的,而是與每個舞者的個性乃至每個舞者的身體緊密相連,并最終依賴于舞者的個性和身體。
現代舞的技巧曾經是正統的。舞者以前從未想過這些技巧可能會發生變化,添加內容也只是創始者的特權。
暑期的強化課程是天才學生虔誠地傳播新體制的場所。如果受到狂熱追隨的領導者開始不斷拋棄他們自身的教義(把主要屬于芭蕾舞的動作調整為迅速變得不那么嚴謹的技術),普遍而深重的不安全感就會降臨到現代舞頭上。
如果說現代舞在當前仍然具有某些力量,那么這力量就與從前一樣存在于孤立的個性及形體中。這對年輕人來說是不幸的——無論他們對生活的表達多么引人注目,能給人以多少啟示,在那些已廣為人知、更令人敬重而且更加成熟老練的人物面前,他們都會黯然失色。不僅聽眾心中有這種感覺,通常舞者自己內心也有同感,這是可以理解的。個性是很朦朧的,藝術以之為基礎(這并不意味著個性不能介入藝術中,事實上,個性就是“風格”的解釋)。顯然芭蕾也不會建立在這種不長久的個性上,否則芭蕾現在就不會這么盛行。現今的芭蕾幾乎排除了有趣的個性,當然也不會促進個人對生活的理解和態度的發展。
芭蕾舞具有某些特點,這樣想似乎是合理的。芭蕾所具有的特點也就是現代舞所需要的特點,這在此是作為一種觀點表述出來的。
對于現代舞蹈究竟是否需要旋轉,六次擊腳跳和立腳尖(一般情況下),的確應該認真地加以質疑。就連這些動作的美感和想象似乎也是不必要的。我們也不應該認為芭蕾的基礎是光燦奪目的服裝和布景,因為優秀的芭蕾舞表演常常是年復一年地進行,舞者的服裝經過了反復穿著,早已不再亮麗光鮮。
舉例來說,《仙女們》(Les Sylphides)、《天鵝湖》(Swan Lake)、幾乎所有的雙人舞或四人舞,以及當前比較例外的《舞蹈復協奏曲》(Danses Concertantes),不論動作是否有特色(展現出個性),舞臺布置是否合理,服飾質量是否優質,音樂效果是否良好,也不論內容等方面的其他特性究竟如何,其影響力和有效性都遠遠高于舞蹈涉及的動作,而且同舞蹈動作相分離。它們之間的秘密也并非來自那神秘的數量和形式(芭蕾的形式大都無趣,對稱則毫無疑問地存在)。
不論表演是好是壞,有沒有意義,服裝是否精美,芭蕾的節奏架構一向都很清晰。所有的觀眾都能了解每一段開始和結束的方式,并與之同呼吸。乍看起來,節奏架構似乎一點都不重要。但是,每段舞蹈、每節詩歌、每篇樂曲(時間藝術的任意一種形式)都會占據一定的時間長度,首先把這一時間長度劃分成大段,然后分成小段(或者由各小段構建成最后的大段),這種方式就是作品至關重要的結構。芭蕾遵循節奏清晰的傳統,與此相關的重要技法代代相傳。這些特有的技法并不是轉借過來的,而是芭蕾舞所獨有的。但是它們達到的功能卻并非芭蕾獨有,而是普遍存在。
例如,東方舞蹈在措辭方面是很清晰的,它有自己的表達技法。熱爵士從來不會節奏不清。杰拉爾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的詩歌盡管遠離傳統,卻能使讀者與詩歌共呼吸。而在另一方面,現代舞卻很少是清晰的。
現代舞的舞者跟隨各小節結構清晰的音樂,舞蹈也有清晰化的傾向。普遍的方式是先編舞而后編曲,在此我們并不是要批判這種方式本身。但事實是,現代編舞更關注的是事物,而不是節奏的清晰度,所以采用先舞蹈后音樂的方式時,它們在表面上看會極具偶然性和孤立性。這導致了對節奏架構的漠視,這種漠視甚至會出現在樂曲完成后的編舞之中。例如,就像在馬莎·格雷厄姆的《死亡與出場》(Death and Entrances)里一樣,觀眾只能通過所見之物的重復以及未必真實的記憶,來推斷動作上演到了哪個部分。另一方面,馬莎·格雷厄姆和路易斯·霍斯特(Louis Horst)合作可以創作出極其清晰和富有動感的作品,就像他們共創的《邊疆》(Frontier),可是,這部作品卻獨自屹立于現代舞蹈的歷史上,令人矚目。
上面提到的妥協的傾向,以及有意識地學習其他藝術方式時表現出的令人欽佩的謙卑,都是不成熟的表現,但是這更接近成熟,而不是對領導者的幼稚盲從。盲從是幾年前現代舞所具有的特征。如果現代舞在接受外部的影響時滿足于模仿,或者改變表面的個性(技巧、動作還有各種策略)使之適合自身,那么現代舞在走向成熟之前就已經消亡了。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現代舞能夠發現徹底成熟的時間藝術的普遍標準,能夠探知藝術生命的秘密,那么掌管舞蹈藝術的女神忒耳普西科瑞(Terpsichore)將會有一大批新的崇拜者。
伴隨著清晰的節奏架構,優雅形成了一種二元性。它們合在一起的關系就像是身體和靈魂的關系。清晰是冷漠的,數學化的,不近人情,它是基礎,如同大地。優雅則是溫馨的,人性化的,不可測量的,它和清晰對立,如同天空。優雅在這里的意思不是美感,而是與節奏結構的清晰度之間的玩味和對抗。優雅和清晰在最優秀的時間藝術中經常并存,永無止境,洋溢生機,相互對立。“在詩作的最佳樣本中,詩句的規則和語言的自由之間似乎存在著恒久的沖突,它們為了影響對方而不斷地冒犯對方,盡管這并不重要。誰是最優秀的詩人呢?不是那些寫出了最容易瀏覽的作品的人,也不是那些措辭最大眾化、詞句安排最直截了當的人;最優秀的詩人所運用的語言一方面最具想象力和精確性,一方面具有精雕細琢恰到好處的押韻結構。詩人在詩作的每一層面都保留了對韻律的敏感,這與其說是通過對韻律的恒定服從,不如說是對韻律無盡的輕微背離。”(考文垂·帕特莫爾,《英語格律法的前沿研究》)(Coventry Patmore, Prefatory Study on English Metrical Law, 1879)
讓熱爵士變得流行的,正是清晰和優雅之間“恒久的沖突”。最優秀的表演者一直在讓樂句的開端和結尾提前或推遲到來。他們還在表演中優雅地處理敲擊、停頓甚至韻律,也就是在韻律范圍內加上或多或少的強音(音高和音色的類似交替也是習以為常的),并對單元時長進行縮減或擴充。趕時髦者喜歡的正是這些,而不是切分音。
印度的音樂和舞蹈都充滿了優雅的元素。這或許是因為,在很多世紀里,印度時間藝術里的韻律結構都是高度系統化的,每個喜歡聽音樂或欣賞舞蹈的人對塔拉的規則都不會陌生。演奏者、舞蹈者和觀眾都樂于傾聽并感受現在保留下來或受到忽視的韻律結構。
在古典式或新古典式芭蕾舞的優美表演中呈現出來的,就是這優雅的韻律結構。也正是這種韻律,讓人們可以享受到表演中的樂趣,雖然這些舞蹈作品在現代社會里相對而言沒有多少意義。今天,我們若想體會到清晰優雅的舞蹈能給觀眾帶來的愉悅,就只能觀看《天鵝湖》或其他同樣欠缺當代意義的舞蹈,不過看起來并不值得悲傷。現代社會和既往的社會一樣需要——而且是迫切地需要——強有力的現代舞蹈。
我在這里表述的觀點是,伴隨著優雅的清晰韻律對于時間藝術至關重要,優雅和清晰的韻律會帶來一種美學體驗(也就是說,它們或者是個人獨特喜好的基礎,或者超越個人的獨特喜好),它們很少出現在現代舞蹈中;現代舞蹈其實是沒有美感的(它的影響力過去是,現在仍是創始者的私人財產和最典型的說明),要使其在社會上變得強大而有用,自身變得成熟,現代舞蹈必須澄清其韻律,而后以優雅賦予結構活力,由此創立自己的一套理論,對于時間藝術中何者為美的解釋,該理論必須具有普適性。

《沉默》,[美]約翰·凱奇著,李靜瀅譯,新行思|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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