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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科舉與徐謂禮家族興衰
原作者:吳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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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吳文化博物館舉辦了“仕業——徐謂禮和南宋時代百態”特展。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文物是“南宋徐謂禮文書”。透過文書及相關史料,徐謂禮家族的興衰過程呈現在世人面前。

江南貢院舊貌 圖源網絡
徐氏家族歷經三代人的積累,迎來徐邦憲的飛黃騰達,轉瞬間又在下一代手上衰落。作為轉折點的徐謂禮,并非是傳統意義上的“敗家子”。恰恰相反,徐謂禮工作干練,在職場上如魚得水,從基層科員升到地市級領導,在生活上又能營造出溫馨的家庭氛圍。如此聰明努力的徐謂禮,為何將家族帶領入衰落的深淵?
縱覽徐家的興衰,況味其中的細節,既能一窺南宋科舉之脈絡,更能總結出經營家族的經驗,啟迪世人。
01
興于科舉:順應天時與徐邦憲的才華
徐家的巔峰來源于徐邦憲。他以探花身份步入仕途,最終躋身省部級干部序列,奠定徐氏一族發展之根基。徐邦憲能夠取得如此成績,與南宋對科舉的格外重視有莫大關系。徐家在順應大趨勢的前提下,才能快速騰飛。
隋唐以來,古人若想進官場并有較好發展,最主流的選擇是參加科舉。唐太宗在一次科舉考試后,發出“天下英雄,盡入吾彀矣”的感慨,對科舉能吸引全天下的英才進入朝廷而欣慰。唐代詩人趙嘏更是用“太宗皇帝真長策,賺得英雄盡白頭”的詩句,直白描繪科舉招賢納士,吸引人才的作用。
唐代科舉錄取名額較少,競爭激烈。白居易二十八歲高中進士后興奮地說道:“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白居易這屆科舉考試,只有十幾個錄取名額,讓天下渴求發展機會的士子頗感惆悵。數據顯示,唐代共計282年,科舉取士8455人,平均每年只有30人。

慈恩寺塔(大雁塔)舊照 圖源網絡
科舉取士數量少的問題,到了兩宋有極大改觀。北宋前后167年,科舉取士31985人,平均每年192人;南宋存在153年,科舉取士49915人,平均每年326人。唐宋相照,每年錄取人數近差以十倍。隨著科舉名額的不斷擴大,考生考中的概率大大提升。背后原因無非北宋借鑒五代亂局,執行“重文抑武”國策,依靠文官集團加強統治。到了南宋,半壁河山淪落,臨安孤懸東南,必須加大錄取名額以籠絡天下人才。
在此背景下,徐氏家族才敢下注讓徐邦憲全力備戰科考。徐邦憲最終是34歲考中科舉,期間全情投入到科舉備戰中,不光對家庭的收入貢獻甚微,恐怕在求學拜師、書籍購買等方面每年還消耗頗大。如果南宋科舉名額與唐代相同,每年只有寥寥30人,徐邦憲還敢拿出一生的前途放手一搏嗎?出身平平的徐邦憲,恐怕不會有勇氣參加科舉,更不會一直堅持到三十多歲,因為希望實在渺茫。徐氏家族在看不到回報的情況下,肯定會要求徐邦憲放棄科舉,找個生計支持家用。
正是在南宋每榜數百甚至近千名額的激勵下,徐邦憲這樣的平民子弟才會積極投身科舉。因為錄取人數多,小門小戶的徐家才敢對科舉抱有期待。按照南宋的科舉名額,徐邦憲只要在市縣一級的文化圈中,嶄露頭角,就很有可能高中,踏上仕途。懷揣著夢想與希望,徐邦憲一直堅持到三十多歲,堅持到在金華一地聲名鵲起,最終于紹熙四年(1193年),先在省試奪魁,接著在殿試奪得第三名,成為“探花郎”,以亮眼的成績邁入官場。

《樹下讀書圖》(局部)吳偉 明 故宮博物院藏
徐邦憲能科舉入仕,還需要感謝宋代的另外一個科舉政策——允許商戶子弟參加科考。唐代統治者施行“尊農賤商”的政策,《舊唐書?職官志》記載:
凡習學文武者為士,肆力耕桑者為農,巧作器用者為工,屠沽興販者為商,工商之家,不得預于士。
明文規定工商人家不能參加科舉。唐代商業繁榮,這一舉措大大減少了科舉覆蓋的人群。典型的案例就是詩仙李白,一生傾慕政壇,卻不見參加科舉,頗為矛盾。郭沫若先生經研究發現李白此舉貌似狂放,實則無奈。蓋其家族乃碎葉富商,于理不得參加科舉考試。
宋代吸取前朝教訓,放開了對商人的限制。宋英宗時,規定“工商雜類人等,有奇才異行卓然不群者,亦并解送”,商人子弟可以直接參加科舉,甚至商人如有特殊才華,亦可破格參考。此舉開創于北宋,卻在南宋發揚光大。蓋因南宋在丟失大片疆土的情況下,借助商貿獲取稅金良多,遠超前代。在此背景下,南宋科舉向商人家族傾斜,以期團結相關勢力。
在此背景下,兩宋社會常有“父商子仕”的現象,亦即長輩經商致富,子弟科考入仕。比如,南宋商人黃汝楫經營有方而財富頗豐,全力支持子弟參加科舉,最終五個兒子全部高中進士,留下“五子登科”的佳話。

貢院 圖源:中國科舉博物館官微
徐謂禮家族也是“父商子仕”的受益者。根據《武義方志》相關文章披露:
徐邦憲祖父百一府君為衢州人,從事鹽業經常來往于臺州、溫州、麗水和婺州之間,習見武義風俗敦龐,土田饒沃,又聞呂東萊諸儒,講道于明招山。就命兒子徐鉅(字廣財,行五八公),負笈從游于呂祖謙等。因此徐鉅落籍武義,并于1164年冬月,迎接其父母百一府君等至武義同居。不久徐鉅榮登宋淳熙十一年甲辰科(1184)衛涇榜進士,初任固始縣主簿。因病辭仕(《井徐宗譜》)。
相關宗譜清代修訂,時代所隔甚遠,內容可能存在訛誤。例如,徐邦憲的墓志銘顯示其父叫徐夢良而非徐鉅,撰寫者是當事人,不太可能會將其父名字弄錯。雖然姓名有誤,但徐父拜師呂祖謙,專心學問,用心科考,由商轉仕的經歷大致可信。《宋史》記載徐邦憲擅長經濟,“徐謂禮文書”顯示他在多地任職期間善長清理賬簿。種種跡象表明徐氏家族有經商傳統。徐邦憲在南宋吃到了政策紅利才能順利步入仕途,如果換在一代之隔的唐朝則會變得入仕無望。
徐家的經商傳統不光給了徐邦憲、徐謂禮科舉考試的經濟基礎,還奠定了其行政才華。父子二人仕途生涯中有較多的地方經歷。南宋對地方官的考核中,錢糧賦稅等經濟方面的征收是重點項目。從《宋史》的記載看,徐邦憲在地方成績卓異,獲得好評,得到中央的重點照顧。仔細觀察“徐謂禮文書”的考評,徐謂禮在地方盡職盡責,收獲從同僚到上司的一致認可,最終不斷升職。這都表明家族的商業因子,對兩人的仕途起到助推作用,也表明商業家族在南宋政治中的地位。

《畫唐十八學士圖卷》(局部)趙佶 北宋(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唐代科舉制度不完善,講究名聲,考生會獻作品于高官名士,希望打響知名度,增大科舉命中率,這類舉動被稱為“行卷”。比如,《全唐文紀事》記載:
(羅隱)嘗以《讒書》上鄭尚書,上蘄州裴員外,上太常房博士,上秘監韋尚書,可謂汲吸于遇合矣。唐世士子,溫卷求知,即賢者不免如是。
羅隱是晚唐大詩人,他以“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的詩句聞名后世。他為了中科舉,向鄭尚書、裴員外、房博士、韋尚書等人不斷行卷,可惜十數次參加科舉不中,自嘲為“十上不第”。《全唐文紀事》舉其例子,表明當時行卷成風,誰都不能免俗。
北宋年間的科舉也比較講究人情與立場,比如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記載:
晏元獻為童子時,張文節薦之于朝。召至闕下,適御試進士,便令與試。公見試題曰:“臣十日前已作此賦,乞命別題。”上極愛其不隱。
晏元獻是指北宋名相晏殊,他通過張文節的推薦,以神童之名,直接參加殿試。宋代將神童視作祥瑞,張文節舉薦對方,彰顯北宋進入盛世,含有皇帝圣明,天下太平的意味。因而晏殊敢明言換題,不怕落第。可見北宋時期的科舉還殘留著前朝的人情往來。
到了南宋,科舉少講人情,考生全憑才華。秦檜權傾朝野,兩次干預科舉,想讓兒子、孫子高中狀元,都未能如愿。第一次是紹興十二年(1142年),秦檜直接向主考官打招呼,要求把兒子秦熺點為狀元,被拒未果。第二次是紹興二十四年(1154年),秦檜將孫子秦塤放到殿試第一的位置,宋高宗出面拒絕。以秦檜的權勢都不能保送子弟中狀元,其他人更沒膽子干涉,保證了南宋科舉的相對公正性。這樣公平公正公開的條件下,沒有背景的徐邦憲,只有用遠超他人的才華,才能一舉奪得探花的寶座。

《探花及第圖》團扇 王文錦 清
絹本設色,首都圖書館藏
徐家出身底層,最明顯的證據就是徐邦憲編寫家譜時只能上溯三代。中國古代重視宗法門第,大族的家譜能夠向上追溯十幾代甚至幾十代。徐家只能上溯三代,表明他們不是文化世家,沒有記錄家族譜系的傳統,且早年生活艱難,無法識文斷字,勉強記憶祖輩三代。
徐家興旺的頭號功臣,當屬宋代的科舉。沒有開明的考試制度,一個財力無多,又缺底蘊的家族,很難脫離底層命運。正是在宋代崇文抑武,大開科舉之門,徐家才獲得崛起的契機。
02
衰也科舉:徐謂禮的無奈與奮斗
宋代統治者吸取唐末五代藩鎮割據以及世家干政的教訓,宋太祖與宋太宗制定了重文抑武的國策,通過大興科舉,開放大量名額扭轉風氣,讓“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乃好兒”。該政策貫穿兩宋三百年,得到徹底執行。

《宋太祖坐像》(局部)佚名 宋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宋代最頂尖的人才多為科舉網羅。趙宋一代,文化上最高之成就公認的有理學、文學、書法等領域。其中理學宗師張載、程顥、朱熹、陸九淵、呂祖謙等人皆是進士。最杰出的文學家范仲淹、蘇軾、歐陽修、王安石、陸游、文天祥等人也是進士。書法宋四家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除了米芾外其他三人也都是進士。
在這種氛圍下,科舉對人才要求很高,需要擁有極高的天賦。天賦就像身高、智商,即使父母都是大高個、高智商,多數孩子的身高、智商也會回歸人群均數。此乃人類作為一個群體的必然結果。因而徐邦憲的天分無法遺傳給徐謂禮,在徐謂禮的墓志銘中,清晰地記載道:
(徐謂禮)少受經(徐邦憲)膝下,刻勵□學,志世其科,不偶用
很明顯徐邦憲非常關注后代的教育,將兒子放在身邊,親自教導。可惜徐謂禮天分有限,加上徐邦憲去世太早,未能得到良好的教學,最終“志世其科,不偶用”,難以走通科舉道路。
宋代科舉不僅講究天分,希望吸收最杰出的人才,也講求平衡,注意調節地域與階層的矛盾。過分倚重讀書人的天分,會讓學術家族掌握考試內容,批量生產讀書種子,壟斷科舉名額,極大地威脅和制約皇權。這種情況,在科舉誕生以前有很多例子。比如,東漢以五經取士,后期出現了很多以文化立本的門閥。最典型的是汝南袁氏,他們先以明經入仕,之后掌握《易經》的解釋權,壟斷了五經中的一家,掌控上升渠道,最終四世五公,代代都出高官,門生故吏更是遍布天下。
唐代科舉制度不完善,也容易出現壟斷名額的學術家族。比如,晚唐的蘇州歸氏,從咸通十年(869年)到景福元年(905年)的三十多年間,出了五位狀元,分別為歸仁紹、歸仁澤、歸黯、歸佾和歸系,其中歸仁紹與歸仁澤是兄弟,歸黯是歸仁澤子,歸佾與歸系是歸仁紹子,表明歸氏家族掌握考試內容,把控科舉名額,接連涌現狀元。

江南貢院舊貌 圖源網絡
有鑒于前代教訓,宋朝不斷改進科舉制度,企圖從根本上杜絕學閥家族的出現。比如,實行“封彌”和“謄錄”制度,“封彌”就是用學號代替應試者姓名籍貫,防止考官徇私舞弊,“謄錄”就是由書吏重抄卷子,避免考生在卷子上留記號以及考官通過辨認筆記,串聯作弊。
除了在試卷上下功夫外,宋朝還不停改變取士基本標準,變更考試內容。比如,北宋前期,科舉考試注重辭藻聲律,文章越是佶屈聱牙,用字越是生僻難懂,就越容易中進士,該模式有利于家中藏書眾多的高官子弟、文化世家。為改變風氣,平衡朝堂,提拔布衣學子,歐陽修在嘉祐二年(1057年)改變評判標準,務求文章平順,言之有物,條理清晰。該榜錄取了大批人才,文學方面有蘇軾、蘇轍、曾鞏,理學方面有程顥、張載、呂大鈞,政治方面有曾布、呂惠、章惇,軍事方面有王韶,民間常常稱為千年第一名榜。二蘇來自四川眉州,屬于偏遠地區,若非歐陽修的變革,他們可能與父親蘇洵一樣,蹉跎多年。

《譜圖序稿并詩》(局部)歐陽修 北宋 遼寧省博物館藏
這種變更考試內容,平衡進士來源的政策,宋代施行了多次。王安石的科舉改制,則大刀闊斧地罷明經、諸科,專以進士取才,考試內容則去虛務實,以經義和策論為主,選拔具有經綸濟世之志和真才實學的實干型人才。
徐家的興起源于科舉平衡政策,徐家的衰落也是因為這種平衡。徐邦憲高中進士前,徐家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家族,受到朝廷青睞與扶持。徐邦憲成為有影響力的高官后,徐家完成身份轉變,成為朝廷防范的對象,受到一定程度的打壓。
除了身份的轉變外,科舉內容的變革,也對徐家有深遠影響。徐邦憲科考時,浙東學派興盛,徐邦憲恩師呂祖謙更是編寫《近思錄》,點明科考方向,徐謂禮科考時,程朱理學大興,占據主流地位,增加了徐家考中的難度。在主客觀因素影響下,徐家從徐謂禮開始,逐步沒落。
徐謂禮生在一個走上坡路的家族,加上幼子的身份,衣食無憂,受盡寵愛。然而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父親長兄接連去世,家族振興和崛起的重擔,就落到了年幼的徐謂禮身上。面對這種局勢的變化,徐謂禮起初想憑借自身才華,以及家族學問和人際關系,參加科舉考試,企圖復制父親的仕途。但是科舉很講究基本功,更考驗天賦,還要加上一定的運氣。家庭的劇變,令徐謂禮無法安心學習,更沒有充足的時間積累素養,熟讀儒家經典,達到科舉要求。

《香林揮翰圖》(局部)佚名 南宋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為了安撫高官豪門,減少他們的抵觸情緒,皇權在通過變換科舉錄取標準,平衡各方勢力的過程中,逐漸摸索出了另外一條經驗,以類似推恩令的方式,允許高官子弟、親戚、幕僚,通過門蔭的方式,進入官場延續富貴。這種蔭官可以不通過科舉考試,減緩高官的抵觸情緒。門蔭是當時的普遍現象,《建炎以來朝野雜記》記載:
嘉定癸酉春仲……尚(書)左(選)六七八九品,名籍案京朝官以上二千三百九十二員,有出身九百七十五員,致仕補官五百二十九員,遺表補官九十二員,大禮薦奏補官六百二十三員,奉表補官五十二員,推恩補官五十員,門客補官一十一員,特授文學補官二十一員,攝官補官二員,襲封補官二員,宗室過禮補官二十四員,納粟補官三員,三省補官八員。
嘉定癸酉是宋寧宗嘉定六年,即公元1213年。“有出身”是指通過科舉入仕。在2392名京朝官中,考試當官的有975名,占比40.8%,其余為各類蔭補官,共計1417名,占比59.2%。可見蔭補在當時具有重大影響力。
在此背景下,徐謂禮走門蔭捷徑,是有跡可循的。大哥徐謂仁,仰仗父親的光芒,當上從九品的迪功郎,具體看管臺州當地倉庫,明顯是延續家族經濟特長。徐謂禮在墓志銘中提到,徐謂仁最后的官身是主簿,估計是從八品。這種父親居高官,兒子接受門蔭的情況,是宋代的常態,比如范仲淹主持慶歷新政時,其長子范純祐恩蔭入仕,追隨父親左右。徐謂仁未留下后代,需要徐謂禮將幼子過繼,以承香火,徐謂禮二哥早夭,除了留下徐謂義的名字外,未能留下更多痕跡。

《范仲淹畫像》佚名 明 南京博物院藏
除了客觀局勢逼迫,徐謂禮也有主動接受門蔭的內在原因。首先科舉需要下苦功夫,打持久戰,古時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說法,可見進士難中。南宋紹興十八年(1148年),登科進士平均年齡為35.6歲。徐謂禮自覺才具不足,也無法花十數年光陰,深耕儒家經義。因而徐謂禮寧愿少奮斗十幾年,直接門蔭入職,踏足官場。這背后反映了,徐謂禮骨子里面,并未將科舉當做唯一的出路。
南宋朝廷除了用門蔭安撫外,還允許在職官員參加貢舉考試,考試地點設在當地官府的辦公廳舉行,被稱為“鎖廳試”。《文獻通考》載:“凡見任官應進士舉,謂之鎖廳試”,《宋史》則有“凡命士應舉,謂之鎖廳試”的記錄,《卻掃編》云:“祖宗時,有官人在官應進士舉,謂之鎖廳者,謂鎖其廳事而出”。宋代對高官子弟的厚待可見一斑。然而在這溫情脈脈的背后,是皇權的溫水煮青蛙策略。文書顯示,徐謂禮當官期間,兢兢業業,用心履行職務。在三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中,徐謂禮連升十一級,將全副精力用在實事上。在徐謂禮的每任考評上,都有“不曾應舉若試刑法”的語言,表明他被繁瑣的職務糾纏,實在沒時間沒精力,抽空溫習教科書為鎖廳試做準備,也就沒辦法中進士,復刻父親的道路。
在徐謂禮選擇門蔭的那一刻,就注定家族的衰落。因為世人更看重考試出身的官員,輕視門蔭,認為進士官員憑真才實干,出將入相,封妻蔭子,光宗耀祖,相反門蔭官員,靠投胎,沒真本事,做人做事,都要與祖上比較,干得好應該,干不好就是虎父犬子,有辱門楣。況且宋代門蔭官受到限制,存在職場天花板。例如,徐父曾高中探花,只用十年時間,就當到麗水市市長,官居五品。徐謂禮為官三十年,只當到六品。這些為徐家的衰落埋下伏筆。
03
科舉與徐氏家族興衰原因
自隋代發明科舉取士以后,科舉逐步成為官場用人的主流。順應科舉的家族,可以保持長久的興盛。不順應它的家族,可能短期獲利,可從長遠來講,將不可避免的衰弱。科舉兼顧了公平與效率,瓦解了學術門閥,破壞了世家大族的土壤,消解了階層壁壘,增強了社會的流動性,實現了“寒門出貴子”的心愿。科舉制堪稱是中國的第五大發明,不僅享譽國內,在國際上也綻放光彩。

連中三元銅鏡 明代 南京中國科舉博物館藏
徐邦憲順應天下大勢,積極投身到科舉洪流中,通過數十年的寒窗苦讀,先后拜在陳傅良、呂祖謙等大儒門下,最終在紹熙四年(1193年),人生三十四歲時高中探花,完成鯉魚躍龍門的驚人一跳。科舉中第是徐氏家族發展的一大步。
徐邦憲憑借出色的成績,起步就是秘書郎一職。秘書郎掌管集賢院、史館、昭文館、秘閣圖籍,屬于正八品。這個職位能參與到朝廷大政方針的討論中,更是能夠時常與皇帝保持接觸,是一個相當清貴的官職。由此徐邦憲成為天子近臣,頗受皇帝的賞識與信任,讓他能直言敢諫,捋權臣韓侂胄虎須,為今后的發展鋪平道路。
開禧三年(1207年),韓侂胄遭到清算,徐邦憲作為其反對者受到朝廷的重用。次年,在吏部擔任郎官兼太子侍講,接著又轉到工部任侍郎兼臨安知府。吏部掌管人事權,是朝廷里面最重要的部門,工部也是非常重要的實權部門,太子侍講更是能夠直接親近儲君,保證皇權交替后,自身能夠平穩過渡,不會因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原因而失勢,臨安知府相當于今日北京市長,地位非常緊要。此時徐氏家族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蒸蒸日上,達到頂峰。
徐謂禮沒有明白家族長盛不衰的秘訣是走科舉道路。徐邦憲逝世后,他選擇門蔭入仕,在十九歲那年,就獲取從九品的承務郎官身,得到了“新監臨安府糧料院兼裝卸綱運兼監鎮城倉”的職務,比徐邦憲提早十五年參加工作。糧料院就是掌管文武官員俸祿發放的機構。徐謂禮起步于此,表明他深得家學精髓,在經濟事務方面有特長。
按照宋代的制度,官階易得,職務難求,徐謂禮雖有官階,卻需要待在家中,等到朝廷的正式文件通知,才能上任履行職務。他在居家期間,遇到了兩次升官:第一次,宋寧宗的“祥瑞之日”,給他升了一次官,還有一次新皇帝登基,全天下官員又升了一級。這五年,他待在家里不干活,官已經升了兩級,純屬躺贏。




《徐謂禮文書錄白印紙》南宋 武義縣博物館藏
“徐謂禮文書”顯示,他為官三十一年,先后經歷十三個職務,或在中央,或在地方,累計晉級十一次,最終還只是一個地市級官員,與父親相比差得太遠,無法重振家族。歸根究底就是徐謂禮未能順應大勢,沒有走科舉正道,企圖走捷徑,抄近道,走了門蔭旁途。
徐家科舉之路斷絕,徐謂禮的后代還可以門蔭入仕,可都是些于史無載的小官,沒有太多成績,更沒有資格讓子孫門蔭。等到宋元易代,本朝積累的政治人脈幾近崩潰,不復往日。元朝立國多年后才開科舉,徐家此時一無應試傳承,從前的政治依靠又煙消云散,一代名門就此無可挽回地衰落。

《觀榜圖》(局部)清 梁亯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從徐邦憲、徐謂禮不同的入仕道路,可以看出徐氏家族沒有長遠眼光。徐家踏上科舉的快車道,有僥幸成份。未能深刻認識科舉在中國社會的地位,更沒有堅持詩禮傳家,做科舉榜上常客的準備。因而家族先順科舉興,后失科舉衰,在科舉開辟的階層流動中,上下起伏。
04
結 語
天下大勢,浩浩湯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封建時代讀書人最需要關注的就是人才錄取制度的變革。科舉制度在今人看來是當時最為合理之安排,局中人卻限于本人視角,常常有其他判斷。
科舉取士不講門第出身,不論地域貧富,將所有人放在同一起跑線上。徐氏家族起于微末,靠短短三代人的努力就攀升到政府的高層,體現出科舉的公平與公正。家族天賦的回歸平庸,門蔭入仕的誘惑,對科舉投入的不堅定,科舉錄取標準的流動性,又讓徐氏家族亂花漸欲迷人眼。最終因科舉投入不足等原因,整個家族在徐謂禮努力的帶領下無奈回歸平凡。
家族想要長久興旺,掌舵人必須看清時代的大趨勢并緊緊跟隨,方可增加家族不掉隊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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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南宋科舉與徐謂禮家族興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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