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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之名的最早出處
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自生民以來,黃河流域就是中華民族的棲息繁衍之地和中華文明形成發展的家園。黃河水的黃色,成為中華民族的文化符號。它奔流到海的氣勢,成為中華民族精神的一種象征。
“使黃河如帶”何意
黃河發源于青海省巴顏喀拉山北麓,穿過青海、四川、甘肅、寧夏、內蒙古、山西、陜西、河南、山東9個省區,最后注入渤海。《黃河水利史述要》(黃河水利出版社2003年版)說:黃河自青海卡日曲發源以后,沿途匯集了40多條主要支流和千萬條溪澗溝川,逐漸形成了這條波濤澎湃的大河。它全長達5464公里,是我國第二大河流,也是舉世聞名的萬里巨川。這一敘述可稱簡明扼要,十分得當。但該書對黃河之名的最早出處卻語焉不詳。
黃河的得名不晚于西漢初年,本來是有案可稽的。據《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記載,劉邦即皇帝位后,“始論功而定封。訖十二年,侯者百四十有三人”,“封爵之誓曰:‘使黃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存,爰及苗裔’”。這是黃河名稱最早見于的歷史文獻,其時間節點是明確的,為漢高祖八年,即公元前199年。
上述《漢書》中黃河稱名的出處,歷來本無歧義,清代始有人對其發出疑問。清代學者王念孫在《讀書雜志·漢書第二·黃河》條中說:
使黃河如帶,泰山若厲,念孫案:“黃”字乃后人所加,欲以“黃河”對“泰山”耳。不知西漢以前無謂“河”為“黃河”者,且此誓皆以四字為句也。《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封爵部”引此皆有“黃”字,則所見本已誤。《漢紀》及《吳志·周瑜傳》有“黃”字亦后人依誤本《漢書》加之。《史表》(引者按:即《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無“黃”字。如淳注《高紀》引《功臣表》誓詞云:“使河如帶,大山若厲。”此引《漢表》非《史表》也(王氏自注:《史表》作“如厲”,《漢表》作“若厲”),而亦無黃字,則“黃”字為后人所加甚明。
如果不仔細考校文獻,會覺得王氏考證甚辨。然而若細察典籍,以諸文獻對勘,可以發現其所引書證及所作論斷皆有可商。
《史記》《漢書》對勘
王氏所引《漢書·高帝紀》的“如淳注”就非常可疑。《漢書·高帝紀》“又與功臣剖符作誓”句,顏師古《注》引“如淳曰”:“謂《功臣表》誓‘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乃滅絕’。”按,該誓辭《漢書》所載見上引,《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作:“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其他史籍所引,多與《漢書》類似。如《三國志·吳志·周瑜傳》曰:“故漢高帝封爵之誓曰‘使黃河如帶,太山如礪,國以永存,爰及苗裔’。”
由上可知,《史記》《漢書》及其他諸文獻所引漢初“封爵之誓”皆無如淳所謂“國乃滅絕”字樣。按,漢室“封爵”之舉,及誓詞要旨,皆為維護君臣之間的互保互信。即《左傳·昭公十六年》所謂的“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此舉之目的,于皇家,是祈求江山永固;于功臣,則為祈盼子孫長保富貴。“國以永存,爰及苗裔”之辭,可謂雙方心態的書面文字顯現。
將《漢書》所載“封爵之誓”加以語意分析,并譯為現代語言,尤易見其祈求吉祥之意。“使黃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存,爰及苗裔”句中,“使”字為引領誓辭之語助。“黃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存,爰及苗裔”才是誓辭正文。從祝盟之辭的文體來說,每一分句皆為四字,合乎慣例。其中,“黃河”對“泰山”,“如帶”對“若厲”,是完美的漢語修辭。從內涵來說,全辭大意為:“即使到了黃河干涸若束腰之衣帶,泰山隳墮若磨刃之礪石,也要讓封國永遠存在下去,并澤被后世的子子孫孫。”顏師古引“如淳曰”所述,語言不合祝盟之體。若將其譯為現代漢語則為:“到了黃河如衣帶、泰山如礪石之時,各封國就要滅絕了。”此與《漢書》所載,形成鮮明對比。
《文心雕龍·祝盟》篇說:“盟者,明也。骍毛白馬,珠盤玉敦,陳辭乎方明之下,祝告于神明者也。”其所舉例,有“漢祖建盟,定山河之誓”。劉勰于篇末總結說,“夫盟之大體,必序危機,獎忠孝,共存亡,勠心力,祈幽靈以取鑒,指九天以為正,感激以立誠,切至以敷辭,此其所同也”。由《文心雕龍》所述,今存《史記》《漢書》所記高祖封爵之辭,孰更切合與盟雙方的祈盼與盟誓之精神,不言而喻。從這方面來看,《漢書》這條“如淳注”也是不可信從的。
先秦時期已有“黃河”
《史記》《漢書》文風大有不同。《史記》往往騁才使氣,敘事呈其大略,而《漢書》行文則更為嚴飭。查《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中有如下文字:“于是申以丹書之信,重以白馬之盟,又作十八侯之位次。高后二年,復詔丞相陳平盡差列侯之功,錄弟下竟,臧(藏)諸宗廟,副在有司。”
什么叫作“臧諸宗廟,副在有司”呢?這關涉古代的盟誓制度及官方檔案管理。《左傳·僖公五年》言虢公、虢叔之勛,曰:“為文王卿士,勛在王室,藏于盟府。”《杜預注》:“盟府,司盟之官。”孔穎達《正義》:
《周禮》:“司盟掌盟載之法,會同則掌其盟約之載,既盟則貳之。”鄭玄云:“貳之者,寫副當以授六官。”唯言會同之盟,不掌勛功之事。而得有二虢之勛藏在盟府者,凡諸侯初受封爵,必有盟誓之言,《檀弓》云:衛大史柳莊死,公與之邑裘氏,與縣潘氏,書而納諸棺,曰:“世世萬子孫毋變也。”其言即盟誓之辭也。《漢書·功臣侯表》記高祖即位八載,天下乃平,始論功而定封侯者一百四十三人,封爵之誓曰:“使黃河如帶,泰山若礪,國以永存,爰及苗裔。”其誓即盟之類,事必有因于古,明知以勛受封必有盟,要其辭當藏于司盟之府也。
《漢書》為官修正史,由《史記》與《漢書》兩者相關之處的類同可以推知,班固在編撰《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時,參考了《史記》。但是,由上引《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可知班氏更充分利用了漢室的皇家檔案材料,其中有關黃河稱名的記載即可證明。
那么,該如何看待《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所載誓辭的文句?是否如王念孫所言,“此誓皆以四字為句”呢?分析可知,并非如此。前面已經說過,“使”字為引領誓辭之語助,“黃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存,爰及苗裔”才是句句四字的誓辭正文。首句若無“黃”字,則誓辭將為不類,太史公行文必不肯如此。是以可知,《史記》《漢書》所記高祖大封功臣之誓辭的今貌異同,非因《漢書》被后人添加“黃”字,更可能是好事者誤讀《史記》所載誓辭而妄刪“黃”字造成。《史記》一書,因太史公命運之故,流遞多舛。而《漢書》作為奉旨官修的史書,則無此厄運。
那么,又該如何看待王念孫所言“西漢以前無謂‘河’為‘黃河’者”呢?如上所述,《漢書》有關黃河得名的記載決然可信,黃河之得名不會如王念孫所言晚到東漢時期,而至少在西漢立國之初。公元前199年,只是基于文獻確定的黃河得名時間的下限,而非歷史上黃河得名的絕對時間。
由“黃河”一詞被引入漢室封爵誓辭可見,“黃河”之名,當時應該已人盡皆知。黃河的得名必定早于這個時間節點。彼時距秦朝滅亡僅僅八年,所以僅憑《史記》此載,即可推知,西漢以前,“黃河”一名已經出現是完全可能的,甚至是必然的。
大家都知道,黃河是一條以河水渾黃而著稱的河流,但它水流的黃色,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在流經黃土高原時,因多挾帶泥沙而形成的。先秦時期,人們對此已有明確的認識。《爾雅·釋水·河曲》:“河出昆侖虛,色白。所渠并千七百,一川色黃。”《爾雅》是成書于戰國時期的可靠歷史文獻。“一川色黃”的特點被記入《爾雅》這部工具書中,可見至遲到《爾雅》成書的戰國時期,這已是世人的共識。在比它更早的《左傳》中,也已經記載有人們對黃河這一特點的認識。
《左傳·襄公八年》記鄭國諸大夫論辯“從晉”還是“從楚”的重大國策時,大夫子駟發言說:“《周詩》有之曰:‘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子駟所言,系就國家安危而進行的政治論辯,故其引《周詩》必為當時人人皆知的文獻,而春秋時期人們所謂的“周詩”,是指西周時期的詩歌。這證明,在《左傳》時代,西周時期對黃河特點的歌唱,就已經作為經典在流傳,并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凡此,皆是先秦時期可能已有“黃河”一名的有力旁證。
孔子曰:“必也正名。”黃河稱名的來歷,對于炎黃子孫來說不僅是一個歷史地理問題,更是當代國人文化尋根的題中應有之義。本文僅就直接文獻記載進行辨析,至于歷代文獻中間接證據的搜集與考辨,尚待他日。
(作者系聊城大學文學院特聘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2024年2月23日第2838期 作者:姚小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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