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斷親”之前需要知道的幾件事
原創 李厚辰 看理想
文 | 李厚辰
春節已經過去了,希望大家今年都能夠更堅決地追求自己的目標,不管是什么目標。不過在今時今日,我們“個人主義”地想象生活目標的時候,人際關系便成為一個大多數情況下帶來困惑的要素。
就在今年春節期間,“斷親”的熱度再次攀上高峰,但在2023年甚至更早,相關討論就已經開始。
在這次斷親的潮流中,也有一個現象,就是“以家庭為單位”斷親,指一個“核心家庭”與大家族不再往來,春節期間父母子女度過,而大幅減少或根本不走親戚的方式。我在自己的受眾中進行了小范圍的調查,發現春節期間不走親戚的家庭已經逼近40%,著實令我吃驚。
這不僅是民俗的改變,也是社會結構的劇變,當然對于每個人自己的生活,也同樣是一個全新的境況。
01.
斷親,一個復雜的故事
為什么會出現斷親的現象,從最爽文的角度來敘述,是勇敢而獨立的年輕人掙脫長輩枷鎖的故事。既然這些過時的長輩在過年的時候還要對我的生活橫加干涉和指責,那我就主動切斷與你們的關系。在很多人構筑的這個故事中,這甚至代表年輕人取得了社會關系的“主動權”。這種爽文主角一樣的故事最好聽,但可能離真實的情況比較遠。

《神人之家》
“斷親”,尤其是“以家庭為單位”斷親,應該還是一個社會結構轉變導致的結果。中國當前人均預期壽命為77.3歲,而近代第一波嬰兒潮始于1950年鼎革后。也就是說,我們已經開始進入第一波嬰兒潮人口去世的時間。
在1950年到1958年出生,時年66歲到74歲之間的人口,構成現在社會中最主要的祖父母輩。而很多“以家庭為單位”斷親現象的出現,就是發生在祖父母過世后,后輩彼此大幅度疏遠。
第二個典型的社會結構變化就是城市化和遷徙帶來的“異地過年”。這直接的誘因應該是2016年地產的棚改貨幣化政策,導致大量人口在城市置業。我國2015年的城鎮化率為56.1%,這個數字已經不低,但不到10年時間,到2022年這個數字已經上漲到65.22%,幾乎再次躍升10%。
這導致大量人口的“常住地”已經并非是自己的出生地,產生了“異地過年”的可能。尤其是其中育有子女的家庭,也可能在新年選擇將父母接到自己的新家,以核心家庭方式過年,而非回到出生地,與親戚見面。

《神人之家》
這兩個社會結構變化的角度,可能才是構成“以家庭單位”斷親的原因。在我們的社會文化中,有一種“唯意志主義”的傾向,將大多數問題看作“觀念”或“想法”變化的結果——結婚人數降低,是“婚姻觀”變化的結果,而斷親則是“家庭觀”變化的結果。
02.
家庭家族價值及其瓦解
在這里我們便可以發問,斷親產生的影響似乎是單方面的,長輩需要晚輩滿足他們的“情緒價值”,而晚輩則未必需要“長輩”,即便曾經需要,這也是可以靠“人際關系主動權”而輕松調整的。青年人只需要調整自己的“人生觀”,這個觀念轉變就可以讓他們輕松適應一個沒有“親戚”甚至所有“長輩”的生活。
但家族關系提供的不僅僅是“情緒價值”,家庭提供的價值是實際的。不管是提供撫養的財產,提供人際關系,提供生活技能的培養等,對一個人都不可或缺。這還遠不是全部,在過去,一個人的生老病死,每一個人生階段的跨越,都需要家庭和家族作為支撐來完成。

《一一》
我們確實不是石頭里蹦出來的人,從現在流行的心理學目標來看,很多人都渴望絕對獨立,誰也不依靠。但不論從經濟角度,還是從情感的角度、社會資源的角度,我們都很難絕對獨立地生活。
誠然,不同的人面對自己的家庭,有運氣的巨大區別,有人的家庭給予充分的支持,有人則完全相反。而互聯網輿論總是更容易關注問題,因而幸福的家庭都沉默著,而不幸的家庭形成輿論,導致現在整體對親情關系批判和厭惡的態度。但我們不能否定對于很多人,家庭也許依然提供了舉足輕重的支持。
但問題就從這里開始。在現代社會,家庭的很多功能開始被社會替代。例如教養的功能,越來越被教育體系和校外培訓體系替代;家庭提供的社會資源,被大學教育、社會企業人際關系替代;而很多經濟職能,也被金融企業的信貸職能替代。
反過來也一樣,子女對父母的養老,被福利機制替代,這也成為了很多人可以大膽地不養育后代的底氣。更不必說很多家庭內部的互動,都已經被商品和服務的消費替代。當一個小的家庭或家族嵌入到一個巨大的城市之中,他們彼此之間的關系就被社會大幅度稀釋了。
流動性也是一個重要的要素,家庭所擁有的社會資源,大多還是基于本地的人際關系。但面對一個高流動性社會,當子女去到遠方的大城市時,父母與家族長輩便鞭長莫及了。這讓本就逐漸稀薄的家庭內部功能的紐帶,面對巨大規模的社會更顯得杯水車薪。
從這個地方,我們應該可以理解長輩與晚輩之間矛盾的由來。每到春節,很多人都會抱怨長輩過問子女的婚戀和工作情況,認為這是一種不尊重隱私的刺探,或是一種攀比的行為。誠然,一定存在隱私刺探和攀比動機的長輩,但更多的,這還是一種傳統的延續。

《一一》
在過去,長輩對晚輩,不就是過問這些關鍵的人生規劃么,且不僅過問,還可能提供幫助。如果發現你工作不佳,有的長輩便為你托關系介紹工作,如果發現你尚未婚配,則發動關系為你相親。
這還并不是一廂情愿的幫助,倒退30年,大多數人的工作和配偶,都是在長輩的人際關系中得到解決的,甚至求學和就醫,也是在長輩的人際關系中解決。在今天這樣的情況雖然越來越少,但依然廣泛存在。
當長輩的過問與他們幫助的可能性形成一種對等的關系時,我們自然不會對這種過問感到厭惡。但因為上述的原因,家庭家族可能給予一個人的社會資源和幫助被社會功能替代,被高流動社會稀釋,這種過問才變得逐漸單向。而當其變成一種陳舊的“話題”,而喪失任何功能的時候,親戚關系才變成一種負擔。
可見這并不是某種“家庭意識”變化的結果。過去我們也不存在一種絕對純凈的“家族之愛”,情感、權力、利益關系在任何人際關系中都緊密地交織在一起。脫離權力和利益,我們很難想象可以維持緊密的情感。而反過來,沒有親屬間的情感,也不會施予利益,讓渡權力。
在一個家庭與家族實際價值大規模退步的時代,其中的情感與權力關系,當然也就變得難以下咽了。
03.
兩個簡單答案遮蔽的問題
不過嚴峻的問題馬上呼之欲出。家庭與家族無法提供給我們的,社會已經完美地補足了嗎?很多年輕人在拒絕親屬甚至家庭關系后,可以獨立生活了嗎?更多人是從朋友或其他親密關系中找到了替代,還是實際進入了一種孤獨而缺乏支撐的狀態?
這是真正的問題,家庭是傳統給我們的Plan A,但現在并沒有一個現成的Plan B可供選擇。因此關于家庭問題的兩種非常簡單的說法,其實遮蔽了真正的問題。

《東京家族》
一個說法是:年輕人家庭觀念淡漠,個人主義盛行,所以他們不再重視家庭;另一個說法是:親戚和父母已經被時代拋棄,他們對年輕人只會粗暴干涉。前者忽略了我們在上一個部分提到的家庭價值被社會攤薄,和年輕人實際上需要支撐的事實;而后者忽略了大量年輕人選擇回到家鄉生活工作,其實就是因為他們依然需要家庭和家族的支撐。
這兩種簡單答案提供了一種“盧梭”式的視野,即人與人的關系,對一個獨立自主的個體,都是某種限制和壓迫。獨立自主好于彼此依賴,因此社會分成了“足夠清醒接受獨立自主的人”和“擁有錯誤的人與人互相依賴觀念的人”,好像我們的社會在這樣的一組沖突中。但實際情況是,幾乎每個人都需要他人的支持和資源的分享,家庭的地位在退去,而新的東西并沒有出現。
真正嚴峻的時刻還沒有到來,第一波嬰兒潮人口真正退出社會還有10年的時間,我們其實剛剛進入這個社會劇變期的前夜。未來的10年,是傳統家族加速瓦解,而核心家庭成為社會主導的階段。在這個特殊的歷史時期,還有第三波嬰兒潮(1981年-1990年)的計劃生育政策,歷史上最孤獨的一代,大家族瓦解,核心家庭被攤薄,且沒有兄弟姐妹可以依靠的一代。
到10年后的2034年,第三波嬰兒潮的人在45-54歲的年紀,他們的父母進入需要照料的階段,而沒有任何兄弟姐妹可以分擔這樣的責任。如果這些現在35-44歲的人,在那個時候沒有婚姻和子女,依然孤身一人,他們可以依靠的是什么?面對這種窘境,一個人是否會開始想念家庭與家族成員彼此支撐的美好?
問題還未結束,大家族瓦解,“以家庭為單位”斷親的時代,也就成為徹底“原子化”的時代。徹底原子化后的小家庭甚至個人,在社會順境時尚且感覺不到危機。當社會遭遇下行風險或局部失序時,原子化的小家庭和個體,到時候又可以在什么地方,獲得他們所需要的支持呢?
當一個人年富力強,一切蒸蒸日上時,他自然覺得自己誰也不需要,絕對個體的狀態就是最自由的狀態。但當他遭遇困境,或者就是陷入一場病痛的時候,也許就會立即感覺到人際關系、家庭、家族的美好。

《無緣社會-創建新的聯系》
這種孤獨孤立的社會及其問題,已經不是一個全新的問題,日本社會早于我們數十年進入這樣的社會環境中。但日本尚有標準較高的社會福利體系,又有人與人之間互不添麻煩的剛性社會文化,讓這種孤立社會的陰暗面沒有大規模爆發,很多問題以各個年齡段“宅”的方式得以掩蓋。
我們的社會這兩個條件皆不具備,面臨“斷親”后的孤立社會,我們準備好迎接這些問題了嗎?
這就是我說的,我們現在對“斷親”問題,過于簡單的兩種理解所遮蔽的那個真正嚴峻的問題。這個問題,既不可能依靠“強大的個人主義意志”,也不可能依靠“溫暖的傳統家族觀念”來解決。
我們不可能靠“說法”和“想法”的改變,就解決問題,與我們的生活完美自洽,這本該是個顯而易見的嘗試。但面對“積極心理學”的潮流,卻顯得難以成為社會主流認識,社會主流依然強調“唯意志論”,不管是沒有家庭還是重新擁抱家庭,似乎都只關乎于“一念之間”。
尾聲.
未來是不確定的
這是嚴峻的考驗,對于二三十歲年齡的人,看似遙遠,但也接近。面對“斷親”又拒絕親密關系的一代,好像有一個簡單的解決方法——友誼。基于朋友關系搭伴養老或搭伴生活,成為很多人設想的“后家庭時代”的烏托邦。但我對這個簡單的解決方案卻存有疑慮。
家庭家族關系基于血緣,而婚姻關系基于承諾和傳統,才擁有這層人與人“無限責任”的色彩,才有在很多境況下“無條件”給予幫助和支持的可能性。友誼關系是否可能達成這樣的強度,我持保留意見。

《七位一起生活的單身女人》
二十多歲時對未來搭伴生活的承諾,真到老之將至,是否還是一個可以被遵守的承諾?這又回到我在第二部分的論述,人與人的關系維系于利益、情感、權力。很多傳統與社會建制(例如家庭傳統、婚姻的法律關系)也在協助著維系這些關系。
就在這種情況下,這些關系都面臨瓦解的危機。而脫離傳統和建制的“友誼”,僅僅因為人與人之間的后天情誼與“善意”,就能克服真實生活中的困境嗎?我想這恐怕是一種過于輕率的樂觀。偶爾的玩伴、傾訴的對象,與共同生活、負擔“無限責任”的重量,恐怕個中區別是巨大的。
“斷親”后的生活會如何,我不知道。但重新重視家庭家族,也是一條不可能回頭的舊路。未來是不確定的。
*本文原標題《“斷親”的“后家庭時代”社會,你準備好了嗎?》,聲明:文章觀點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看理想平臺立場,歡迎提供不同意見的討論。封面圖:《東京家族》,編輯:B,策劃:看理想新媒體部。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