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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品格:她是個好母親,更是個企業(yè)家
母親走了。
她給自己選了一個好日子,2024年2月4日立春,太陽高照,氣溫回暖,她是怕我們在操持她的后事時受寒受風。
這一天也是農(nóng)歷小年,她選擇這個點離開,也是為了讓我們好過年。按照中國習俗,第三天辦完喪事,還有三天是除夕,給了我們平復心情的時間,讓我們春節(jié)期間沒有了揪心,只有對她的想念。
母親這次走得看似很突然,實際上是她有安排的。母親的最后一程在我弟弟家度過。在走之前半個月,弟弟的電話多了起來,都是關(guān)于母親的。一些信息預示了她要走的征兆。一次是她找她多年未戴的手鐲,一次是要戴她早年曾經(jīng)戴過的耳環(huán),還有一次是她說夢見我已經(jīng)去世的舅舅帶著金條在她身邊走過。聽到這些,我心里有種預感,回來看她的次數(shù)也勤了些,明顯感到她的心理在起變化,已沒有了往日的精氣神和對生命的氣息。
母親這次進醫(yī)院的起因是:她在我弟弟他們毫不知曉時,推著輪椅前往我家,在按摩椅上按完摩,吃完我愛人給她做的飯后,由我姐姐把她送回弟弟家。她應(yīng)該不是為了一頓飯來我家的,一定是對自己的狀況有感覺,專門去她大兒子的住處來看看,帶著留戀作別的。
回去以后,母親就患上了感冒,咳嗽。當天下午我從學校趕回來,陪了她一晚上。第二天,母親早早起床,一上午坐在沙發(fā)上盯著我干活,看到她精神還不錯,我便按原計劃帶學生去了山西長治調(diào)研。第三天,弟弟給我電話,說母親喊頭疼,決定把她帶到附近的醫(yī)院做個檢查,片子出來結(jié)果很不理想,肺部感染已經(jīng)很嚴重。
那晚10點鐘,我趕到醫(yī)院,母親的血氧飽和度低到70左右,必須上呼吸機,母親已開始靠呼吸機維持,眼睛緊緊閉上再沒有睜開過。第二天,母親轉(zhuǎn)到ICU病房,在那里等待她一直牽掛的女兒和幾個孫女作別。
第二天下午,從上海趕來的妹妹一家見她時,母親還呼喊著她最疼愛的小女兒的名字。
第三天,她的大孫女從杭州趕回,下午在加拿大的二孫女趕到,她還能用手緊緊抓住她們。
等到第五天下午,她與從多倫多飛回的最后一個小孫女作別。母親在見到她所有想見的親人后,不再有我們每次見她時的激動,各項指標迅速下降。
第六天早上8點51分,母親的心臟已不再工作。我們九十高齡的母親不帶任何遺憾,不帶任何牽掛,沒有一絲的不滿足,帶著慈愛、平靜、安詳、圓滿地離開了。

“我的母親李蘭英(1933—2024),她創(chuàng)造了一個農(nóng)村人大變革時代在城市的奇跡。”
(劉守英供圖)
母親生于1930年代,親歷了中國那個年代的改天換地。加入一個已經(jīng)家破人亡的家庭,爺爺被抓去坐牢,奶奶上吊離世,父親不幸右眼被沖擔刺傷,難以想象母親和父親是怎樣度過的那段不可能扛過去的日子。母親身上所擁有的超常的執(zhí)著和堅韌,一定與這段經(jīng)歷有關(guān)。好在母親和父親的善良和為人,我們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的兒女才沒有受到村里周邊人的欺負。
集體化時期,母親和父親表現(xiàn)出不一樣的特點。父親在集體的表現(xiàn)搶眼,每年得先進積極分子,拿一些瓷缸、毛巾之類的獎品回來。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從來沒有拿過先進,但她在這個年代,則以“小生產(chǎn)者”的努力為我們一家度過饑餓而操勞。比如,村里和周邊村的雞鴨豬狗糞等都是她帶著我們幾個撿拾的,這些副業(yè)經(jīng)濟可以折一些工分換回糧食;她在每年秋收和冬收后,會約了村里最好的朋友去田里拾稻穗,碾成米以后做粥喝;她還在最熱天去湖里或院塘里捕魚蝦,這成了我們家最美味的餐食……
農(nóng)村改革后,母親不需要再為這些“小生產(chǎn)者”行為遮遮掩掩了,而是干起了堂堂正正的商品經(jīng)濟,她“經(jīng)商”的頭腦大顯身手。母親會批發(fā)一些芝麻大餅挑到興水利的大堤上去賣、還批發(fā)一些玉米卷到鎮(zhèn)上換回大米。她經(jīng)常起早貪黑把從一個集市的產(chǎn)品倒到另一個市場去賣,同時把另一個市場的產(chǎn)品倒到這個市場來賣,通過差價,換回來一些活錢,一方面解家里柴米油鹽之需,另一方面則是供我們幾個上學的學費和學雜。

“我和母親在一起。”(劉守英供圖)
母親沒讀過書,但我們的學習是她最在意的。我們兄弟姐妹四個,除了排行老大的姐姐沒能上成學以外,我弟弟、妹妹和我都把書讀下來了。這在當時的農(nóng)村是非常大的一筆開銷,一個孩子讀書就足以讓一家致貧,何況三個。但母親和父親沒有放棄,更沒有農(nóng)村父母重男輕女的思想。
母親一生從未跟人紅過臉,但她在學習的事情上是最拼命最較真的。發(fā)生在我身上的就有兩次,也是我見到的母親最上火的兩次。
一次是我初中升高中的事。我初中被我們的公社中學錄取,但是,其間有一個機會,可以參加湖北省洪湖市第二中學的補錄考試。當時,中學補錄考試通知書是托鄰村的一個高年級同學帶回來的。但是,那個同學可能是因為趕回來在村里停留的時間太緊,忘了把通知給我。過了幾天,母親得知此消息,非常生氣,找他們家理論,甚至怪罪他們家孩子是故意。從此,母親一輩子沒有原諒過這家人,再也沒有搭理他們。就是在我考上復旦多年后,母親也沒有原諒他們的這一行為。
第二次母親發(fā)火也是由我引起的。我在1980年參加過第一次高考,當時考的是理科,由于考物理時,折面的兩道題沒打開,早早交卷出來,最后以七分之差與高考失之交臂。收到高考結(jié)果后,我極度失望,決定放棄高考這道獨木橋,在家垂頭喪氣地睡了三天,把書和高考資料全燒了。
對母親來講,考不上高考,就是天塌了。到第三天,母親發(fā)了她一生對我的唯一一次火,罵我有本事把書全燒光,把家里的破屋子也燒了,說出了一連串她經(jīng)常說的人生哲理,“桑樹條從小育”,“有志不在年高”,好兒女走四方!罵我在那破屋子破地方生悶氣有什么用!
母親的大火震醒了我。我很快振作起來,和高中的鄧校長研究對策,分析各門課的情況,最后決定復讀時從理科轉(zhuǎn)文科。后來,我幸運地考上了復旦大學。當鄧校長把錄取通知書送到我家時,父親的激動溢于言表,拿出家里全部積蓄,請全村人吃了三天。母親則非常平靜,也沒有見她激動,她一定是比任何人都高興的,一定是最心滿意足的。她一定感到天亮了,有望了。
1988年,我從復旦研究生畢業(yè)后,分配到原國務(wù)院農(nóng)研中心發(fā)展所。按照農(nóng)村人的看法,這可不是一般的天亮,是真正的人上人了。老天真是對我父親不公,在我工作一年不到,父親得了腦血栓。聽到父親患病的消息,我徑直趕回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父親居然從病床上坐了起來。在鎮(zhèn)醫(yī)院的治療下,父親躲過了第一次的死神劫。但是,家里的農(nóng)田全靠父母伺弄,在繁重的勞累下,父親第二次腦栓,這次沒有救過來。母親在老家為父親守完靈堂后,1990年的春節(jié),我把母親和妹妹接到北京。
在一般人看來,這么大一家人在北京怎么呆下來呀!但是,母親在我們家這一重要轉(zhuǎn)折階段成了開路者。她一到北京,就在附近尋找機會,一周后,她在我辦公和居住的六里橋附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長途汽車站。她激動地告訴我,這里人很多,天氣又熱,附近也沒有讓趕路人解渴的地方。于是,她就帶著我19歲的小妹,在這里擺攤干起了賣茶葉蛋和茶水的生計。
她開張的場子是一張方木凳、一個鋁制湯鍋,60個茶葉蛋,兩個開水瓶,與之相伴的是炎炎的烈日。在我內(nèi)心里這全是心酸,但母親傳導出來的全是喜悅和希望。甚至有一次,她在車站附近找?guī)鶗r迷失了方向。我后來找到她時,母親沒有絲毫恐慌,還把它當幽默。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母親第一天賣完所有茶水和雞蛋后得到60多塊錢的激動!母親從未在我面前有過丁點兒抱怨,也絕沒有任何到北京就是來享福的意識,儼然一個創(chuàng)業(yè)者,感到遍地是機會,把她在農(nóng)村的小商品經(jīng)濟意識發(fā)揮到極致。
一年后,因為特殊原因,我的單位調(diào)整到國務(wù)院發(fā)展研究中心,原來的地方?jīng)]法住下去了。對母親來講,最遺憾的是失去了六里橋車站的地盤。到菜市口后,單位給了我一間十幾平的過渡房。母親和妹妹晚上睡覺時,把沙發(fā)打開,拉上布簾,條件非常艱苦,但母親琢磨的是新的創(chuàng)業(yè)。
到新住處后,母親經(jīng)過幾天的觀察,很快發(fā)現(xiàn)在菜市口百貨商場和虎坊橋附近有人擺地攤,她毫不猶豫地帶著我妹妹加入這一行列。一年后,在老家種地的姐姐一家也來到北京,母親和妹妹一個攤位,姐姐一個攤位。我愛人那時在雄縣鍛煉,正好從白溝將一大包一大包的小商品和小百貨批發(fā)過來。這是我們家最艱難的時期,也是我們最旺盛的創(chuàng)業(yè)期,母親就是一個企業(yè)家,她不是為了賺多少錢,而是帶著全家找路,利用市場經(jīng)濟的機會,殺出一條血路。
進入1990年代,我們這個大家庭趕上了好時代,也沒有辜負時代。在無數(shù)好心人的幫助下,我和我弟弟利用英語比較有優(yōu)勢的人力資本,加上母親傳給我們的勤奮、誠實和對市場敏感的基因,帶著一家人干起來被稱為“二渠道”的圖書出版,日子不斷往上走。
我們干的這些母親并不熟悉,但她會以自己的眼光時時刻刻關(guān)心著我們。那時候這個行當全是現(xiàn)金交易,每次訂貨會回來,母親會從我們臉上的笑容判斷交易的情況,打心眼里分享我們的喜悅,當然也忘不了她一輩子對所有人的叮嚀:“人心隔肚皮”“在外面過點細”!
她對我們那些二渠道的朋友特別熱情友善,一些人的名字她一直記得,估計她知道這些人幫過我們。她也會幫著我們打包,把這些書運往全國各地。她給我們最大的支撐是精神上的,那時我們辦公和住都在一起,母親會經(jīng)常坐在我們身邊,幫我們倒水,深情地看著我們干活,有時也會在旁邊打趣:“這個掙不掙錢啊”!到了深夜,她看我們還在干活,會跟鬧鐘一樣催我們睡去。母親在從不閑著,她幫我們帶孩子,幾個孩子那么喜歡她,估計與她們成長時期與奶奶的這種親和有關(guān)。
母親大字不識,一生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是,她身上修得的品德對我們的影響是深入骨髓的,塑造了我們的為人做事,規(guī)范了我們走路的格式。
母親是我見到的最堅毅的人。對于自己認定的事,她不會用言語表達,但會一直堅持,無論在我們看來是好的還是不好的。她一輩子沒有過畏難情緒,沒有過因為苦和不順而生的抱怨。母親那對一切都淡淡地微笑的笑臉,既是她辦成事后的表情,也是她在應(yīng)對苦難時的神態(tài)。
母親是我見到的最牽掛人的人。她一輩子只操除她以外的人的心,她對兒女孫輩重孫輩的惦念不分男女、輩分、親疏、遠近,只要是她的親人,她就念叨,誰有困難就掛記誰,誰不在身邊就念叨誰。母親見到她所有的親人,只有三句叮嚀:“多吃點”“多穿點”“多歇息”。
母親是我見到的最善良的人。她一輩子除了和那個忘了給我補考通知的人生過氣外,沒有和家里人、身邊人、村里人、周邊人紅過臉,盡管她受過一些人的委屈,但她從不還擊,從不和人計較,從不說任何人的不是,對待任何不公,她都是以行動和做到最好來證明自己。
母親是我見到的最知感恩的人。不管在家里還是在外面,只要人家給她做點事,她都會說謝謝。她第一次骨折住進醫(yī)院,做完手術(shù)后從手術(shù)室推出來時,麻藥未醒的母親搖著手向所有的醫(yī)生護士說“謝謝”,所有人為之動容。她對家里人說得最多的一句是,給你們添麻煩呢!
母親是我見到的最美麗的人。見到她的人都夸她美,她也喜歡美,每天把自己拾掇得利利索索,特別喜歡照相,會配合你擺各種拍。母親的美是從內(nèi)心迸發(fā)出來的,每個見到她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的真誠和質(zhì)樸。母親的美是一種對尊嚴的映襯,到最后也沒有失掉一絲體面。
母親是我見到的最優(yōu)雅的人。她只是沒有書本教的知識,也不看電視、聽收音機,但擁有崇高的素養(yǎng)和美德。見過她的人,都情不自禁夸她是否曾經(jīng)是上海哪個大家庭的大小姐。我最難以解釋的是,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能有如此氣質(zhì),我只能說,她的優(yōu)雅是修得的。
母親離開了我們,但我們沒有絲毫她已離開的感覺。我們每個人都想著她的好,回味著她的一點一滴。她創(chuàng)造了一個農(nóng)村人在大變革時代在城市的奇跡。她是平凡的,又是出奇的,她是普通的,又是出彩的。
(作者劉守英為中國人民大學經(jīng)濟學院黨委書記、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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