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埃德加·斯諾是美國著名記者。他于1928年來華，曾任歐美幾家報社駐華記者、通訊員。1936年6月訪問陜甘寧邊區(qū)，寫了大量通訊報道，成為第一個采訪紅區(qū)的西方記者。

《西行漫記》是他的不朽名著，真實記錄了自1936年6月至10月在中國西北革命根據(jù)地(以延安為中心的陜甘寧邊區(qū))進行實地采訪的所見所聞。斯諾同毛澤東、周恩來等進行了多次長時間的談話，并深入紅軍戰(zhàn)士和老百姓當中，對蘇區(qū)軍民生活，地方政治改革，民情風俗習慣等做了廣泛深入的調(diào)查。四個月的采訪，他密密麻麻寫滿了14個筆記本。

本文為書中摘選章節(jié)，講述紅軍強渡大渡河、飛奪瀘定橋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

19世紀時，同樣是在這座峽谷中，太平天國殘余的10萬軍隊在翼王石達開的率領(lǐng)下，曾被著名將領(lǐng)曾國藩指揮的清朝軍隊所包圍，最終片甲不留。

此時，蔣介石給他的四川盟友——地方軍閥劉湘和劉文輝——以及他屬下正在指揮政府軍追擊行動的將領(lǐng)們發(fā)出電報，提出訓誡，務(wù)必讓紅軍重演太平軍的歷史。

不過，紅軍也知道石達開，并且知道他戰(zhàn)敗的主要原因在于貽誤軍機。石達開在到達大渡河岸后停下來休息了3天，慶祝兒子——小王子的出生。這使得他的敵人有機會集結(jié)兵力對付他，并迅速從他的后方實施包抄，封鎖了他的退路。

等到石達開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為時已晚。他試圖沖破敵人的包圍，但是在狹窄的峽谷地形中無法實施機動，最終被剿滅。

紅軍決心避免重復石達開的錯誤。他們從金沙江（這一段長江的名字）迅速北上，挺進四川，很快就進入英勇好戰(zhàn)的土著人部落區(qū)，這里是獨立的彝族區(qū)——“白”彝和“黑”彝的控制區(qū)域。

狂放不羈的彝族人從來沒有被居住在四周的漢族人征服和同化，幾個世紀以來他們一直占據(jù)著四川境內(nèi)這片叢林密布的山區(qū)，以西藏以東的長江支流形成的南向流線為界。

蔣介石原本可以放心大膽地指望紅軍在此長期滯留，不斷被削弱，這樣一來，他就能在大渡河以北集中兵力。彝族人對漢族人的仇視由來已久，只要有漢族的軍隊經(jīng)過他們的邊界，幾乎無法避免損失慘重或者全軍覆沒的結(jié)果。

紅軍長征時通過的瀘定橋

不過，紅軍已經(jīng)安然通過了貴州和云南的土著民族——苗族和撣族的部落區(qū)，并且成功地與他們建立了友誼，甚至還招募了一些部族成員參軍。此時，紅軍派使者前去同彝族人進行談判。

他們在行軍途中攻占了位于獨立的彝族區(qū)邊界的幾座城鎮(zhèn)，發(fā)現(xiàn)有一些彝族首領(lǐng)被關(guān)押在牢房里，作為地方軍閥的人質(zhì)。于是紅軍釋放了這些首領(lǐng)，并且把他們送回去。這些首領(lǐng)回到自己人中間后，自然會贊頌紅軍。

率領(lǐng)紅軍前衛(wèi)部隊的指揮官是劉伯承，他曾經(jīng)是四川軍閥軍隊里的一名軍官。劉伯承了解這個部族，了解他們的內(nèi)部紛爭和不滿。尤為重要的是，他了解他們仇視漢族人，還會講幾句彝族話。他接到任務(wù)，要他和彝族人談判，結(jié)成友好聯(lián)盟。

于是，他進入了彝族區(qū)，與彝族首領(lǐng)進行商談。他說，彝族人反對軍閥劉湘、劉文輝，反對國民黨；紅軍也反對他們。彝族人希望保持獨立；紅軍的政策就是主張中國各少數(shù)民族實行自治。

彝族人之所以仇視漢族人，是因為他們受到漢族人的壓迫，不過漢族人也有“白”漢和“紅”漢之分，就像彝族人有“白”彝和“黑”彝之分。殺戮和壓迫彝族人的一直是“白”漢。“紅”漢和“黑”彝應(yīng)該聯(lián)合起來，反抗他們共同的敵人——“白”漢。

彝族人饒有興致地聽著。他們機靈地提出要紅軍給他們武器和彈藥，用于保衛(wèi)他們的獨立，幫助“紅”漢打“白”漢。令他們驚訝不已的是，紅軍真的給了他們武器彈藥。

就這樣，紅軍不僅迅速過了境，還打開了一條有效的政治通道。幾百名彝族人加入了“紅”漢，一道前往大渡河去抗擊共同的敵人。其中有些彝族人一直跋涉到西北地區(qū)。

劉伯承在彝族總頭領(lǐng)面前與他共飲新鮮雞血，按照部落的傳統(tǒng)歃血為盟，結(jié)為兄弟。紅軍以這種起誓的方式宣告，如果誰違反了盟約，那他就像被宰殺的那只雞一樣怯懦。

這樣一來，紅一軍團的先鋒師在林彪的率領(lǐng)下抵達大渡河。林彪率領(lǐng)紅一軍團軍團部和紅二師等部隨后跟進。——譯者注。在最后一天的進軍過程中，他們走出了彝族區(qū)的森林（在茂密的森林中，南京方面的飛行員已經(jīng)完全無法追尋紅軍的蹤跡），轉(zhuǎn)而向河邊的安順場小鎮(zhèn)撲去，就像當初突襲皎平渡那樣出其不意。

在彝族戰(zhàn)士的帶領(lǐng)下，這支先頭部隊穿過狹窄的山路，悄悄潛入小鎮(zhèn)，從高地向河岸眺望。他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3條渡船中就有1條正拴在大渡河南岸！命運再一次眷顧了紅軍。

這是怎么回事？當時駐守在大渡河對岸的，只有四川獨裁者之一劉文輝將軍的1個團，其他四川軍隊以及南京方面的增援部隊正在從容不迫地行進，前往大渡河。

不過1個團的兵力似乎已經(jīng)足夠了。事實上，所有的船只都停泊在北岸，即使1個班也足夠了。這個團的團長是本地人；他知道紅軍要經(jīng)過哪里，他們要走多久才能到達大渡河。

他可能告訴過自己的部下，紅軍還要過許多天才會來。有人獲知，他的妻子也是安順場本地人，所以他得到南岸走親訪友，共享佳肴。于是，紅軍突襲安順場，俘虜了團長，還奪下了他的渡船，控制了北渡大渡河的通道。

來自先頭部隊5個連中的16名戰(zhàn)士挺身而出，表示愿意搭乘那條渡船過河，帶回另外兩條船。南岸的紅軍在山邊架起機槍，將掩護火力網(wǎng)覆蓋在河上，并將火力集中在敵軍暴露的陣地。

正值5月，洪水從山中傾瀉而下，水流湍急，水面比長江還要寬。渡船從上游遠端出發(fā)，用了兩個小時才過了河，在鎮(zhèn)對岸登陸。在南岸，安順場的村民屏住呼吸看著。他們都會被打死的！可是，等等看。他們看見渡河者靠了岸，與敵人的槍口近在咫尺。

現(xiàn)在他們肯定要完了。不過……紅軍的機槍從南岸不停地開火。這一小隊戰(zhàn)士爬上岸，迅速找到掩蔽處，然后緩緩爬到敵軍陣地上方的一處峭壁。他們在那里架起輕機槍，將一顆顆手榴彈不斷扔進敵軍設(shè)在河邊的碉堡里。

突然間，白軍停止開槍，逃出碉堡，撤退到第二道、第三道防線。南岸人群騷動，叫“好”聲響徹了河面，傳到攻占了渡口的那一小隊紅軍戰(zhàn)士那里。這時，第一條渡船回來了，另兩條船也被拖來了。

第二次過河，每條船運載了80人。敵人全都已經(jīng)逃跑了。當天白天和夜晚，以及第二天和第三天，安順場的這3條渡船往返不息，直至最后將大約1個師的紅軍指戰(zhàn)員運至北岸。

但是，河水越流越急，渡河也愈發(fā)困難。到了第三天，要花4個小時才能把一船人送到對岸。以這種速度，要花幾個星期才能將全部人馬和輜重運過河。這樣一來，早在渡河行動完成之前，他們就會被包圍。

這時候，紅一軍團已經(jīng)涌進了安順場，后面陸續(xù)還有側(cè)翼縱隊、運輸部隊和后衛(wèi)部隊。蔣介石的飛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方，正在進行密集轟炸。敵軍正從東南方向趕來，還有其他部隊從北方迫近。林彪主持召開了緊急軍事會議。此時，朱德、毛澤東、周恩來和彭德懷也已趕到河邊。他們做出了決定，并且馬上開始執(zhí)行。

在安順場以西約400里，峽谷中巖壁屹立，河道狹窄，水深流急。這里有一條有名的鐵索吊橋，名叫瀘定橋，字面意思是由劉姓人“固定”的橋。這是西藏以東大渡河上最后一個可能的渡口。

此時，紅軍戰(zhàn)士赤著腳，沿著峽谷間的蜿蜒小徑向瀘定橋進發(fā)，有時要爬幾千英尺高，有時又要下到漲水的河面，在齊腰深的泥濘中蹣跚而行。要是他們攻克了瀘定橋，整個部隊就能進入四川中部地區(qū)。

但如果失敗，就只能原路返回，穿過彝族區(qū)，重返云南，向西打開一條路，前往西藏邊境的麗江——整個行程將迂回1000多里，幾乎沒有生還的希望。

當紅軍主力部隊沿大渡河南岸向西挺進時，已經(jīng)到達北岸的1個師也開始前行。有時候，兩支部隊之間的峽谷非常狹窄，他們甚至可以隔著河互相喊叫。有時候，峽谷又非常寬闊，讓他們擔心從此永遠分離，促使他們更快地前行。

在夜間，他們擺開長龍陣沿著懸崖行進，一萬多個火把映照在被他們所包圍的河面暗處，火光好似萬箭齊發(fā)。

這些前衛(wèi)部隊夜以繼日地加急行軍，除了停留短短的10分鐘用于休息和吃飯，這時戰(zhàn)士們還得聽他們身心疲憊的政治工作人員發(fā)表演說，意在向他們反復強調(diào)本次行動的重要性，勉勵他們一鼓作氣，用最后的力量來順利通過前方的考驗。他們不能放慢腳步，不能三心二意，不能放松懈怠。彭德懷指出：“勝利就是生命，失敗必然是死亡?！?/p>

第二天，右岸的前衛(wèi)部隊落在了后面。四川的軍隊在路上設(shè)置了陣地，雙方發(fā)生了小規(guī)模戰(zhàn)斗。南岸的戰(zhàn)士更堅定地向前進。此時，一支新的部隊出現(xiàn)在對岸，紅軍從望遠鏡里看出來，這些是白軍的增援部隊，正在趕往瀘定橋。

這兩支部隊沿著河相互追趕了一整天。不過，紅軍前衛(wèi)部隊是全軍精銳部隊，終于逐漸將疲憊不堪的敵軍部隊甩在了身后，因為敵軍休息的時間更長、更頻繁，體力似乎消耗得更多，也許還因為敵軍中沒有人愿意為了一座橋而丟掉性命。

瀘定橋建于幾百年前，造橋方式同中國西部地區(qū)深邃的河流上的所有橋梁一樣。16條100多碼長的沉重鐵索橫跨河的兩岸，鐵索兩端嵌在石質(zhì)橋頭堡的水泥石碓下面。鐵索上原先鋪著厚厚的木板作為橋面，但紅軍到達時發(fā)現(xiàn)，這些木板有一半都被拆掉了，從他們橋頭到河中心只有空蕩蕩的鐵索。

如今的瀘定橋已經(jīng)成為旅游勝地

而在北岸的橋頭堡，敵軍的機槍陣地正面對著他們，后面還有1個團的白軍部隊駐守陣地。當然，這座橋本該被徹底破壞，但對于他們僅有的這幾座橋，四川人是滿懷感情的；

橋不容易重建，成本也非常高。據(jù)說，僅僅是修建瀘定橋“就有18個省捐助了錢財”。誰能想到紅軍會“不可思議地”從空蕩蕩的鐵索上過河？但紅軍正是這么做的。

必須抓緊時間，在敵軍增援部隊趕到前攻克瀘定橋。紅軍再次征集志愿者。一名又一名紅軍戰(zhàn)士站了出來，表示愿意為此冒生命危險。這些挺身而出的戰(zhàn)士中有30人被選中了，他們背著手榴彈和毛瑟槍，即刻爬上鐵索，搖蕩在洶涌的河上，緊抓著鐵索，一步一抓地往前爬。

紅軍的機槍向敵軍碉堡怒吼，子彈射在橋頭堡上。敵軍也用機槍進行還擊，而那些紅軍戰(zhàn)士們正搖蕩在河水上空，慢慢朝著向他們開槍的敵方狙擊手方向前行。第一名戰(zhàn)士被打中了，落入下面的急流之中，第二名也掉下去了，接著是第三名。但其他戰(zhàn)士越來越靠近橋中間，橋上的木板對于這些敢死隊員多多少少起到了保護作用，敵軍射出的子彈大部分掠過了他們的頭頂，或是擊中了對岸的懸崖。

四川的軍隊可能從未見過這樣的戰(zhàn)士——這些戰(zhàn)士參軍不是為了混碗飯吃，而是甘愿為了革命獻出自己的生命。他們是人，是瘋子，還是神靈？而這些四川的軍隊呢，他們自己的斗志會不會受影響？他們開槍時是不是留了情面？他們中間有些人是不是在暗暗祈禱，讓這些人的行動取得成功吧？

終于，一名紅軍戰(zhàn)士爬上橋板，拉開手榴彈，準準地扔進了敵軍碉堡。國民黨軍官下令拆掉剩余的橋板，但為時已晚。更多的紅軍戰(zhàn)士已經(jīng)爬到跟前。敵軍在橋板上倒上煤油，點火燒了起來。就在此時，大約20名紅軍戰(zhàn)士用手和膝蓋匍匐前進，將一枚又一枚手榴彈扔進敵軍的機槍陣地。

這時，他們在南岸的同志們開始歡呼：“紅軍萬歲！革命萬歲！大渡河英雄萬歲！”原來敵軍正在驚慌失措地撤退。突擊隊員們冒著熊熊烈火，全速沖過剩余的橋板，敏捷地躍入敵人的碉堡，將敵人丟棄的機槍掉轉(zhuǎn)槍口對準河岸反擊。

這時候，更多紅軍戰(zhàn)士一窩蜂地爬上鐵索，趕來幫助撲滅火焰，鋪上新木板。很快，已在安順場渡河的紅一師也出現(xiàn)了，向殘余的敵軍陣地實施側(cè)翼攻擊。

沒過多久，白軍部隊全逃跑了——有的確實是在逃跑，有的則留下來，因為有幾百名四川軍隊的士兵丟下步槍，加入紅軍。一兩個小時內(nèi)，紅軍全軍歡欣鼓舞，唱著歌渡過大渡河，開進了四川。在他們的上空，蔣介石部隊的飛機怒氣沖沖卻無能為力地咆哮著，紅軍極度興奮地朝他們叫喊，向他們挑戰(zhàn)。

安順場和瀘定橋的英雄由于卓著的英勇行為，被授予金星獎?wù)?，這是中國紅軍最高等級的勛章。

《紅星照耀中國》，長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