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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北醫院,人人都是段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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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東北人的地方,從來不缺笑料。
東北話抑揚頓挫,多四字擬聲詞,擅用比喻、夸張、場景描述、自我嘲諷,包袱抖得咔咔直響,常常讓人猝不及防。
當局者迷,身在其中時多半不知,但只要在別處待過一段時間,再回到東北,就會被東北人全民普遍的幽默感一擊即中。于是回想起從小到大,從家人到朋友,老師到同學,無一不好笑,差不多都貢獻過夠笑一輩子的笑料。
或許是長時間的嚴寒太讓人絕望,圍著火炕磕著瓜子兒嘮著小嗑的欲望深埋在東北人的基因之中。不管是路邊等車,打出租車,還是公交車、火車上碰見,哪怕只是一起上個電梯,在水果攤挑個水果,在商場挑同一款衣服,他們都能隨時隨地開聊,迅速熟絡得像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仔細觀察就會發現:談話很快變成抖包袱、甩段子的角斗場。有意或無意地,大家似乎默認了——說話不好笑,比如回家去睡覺,不埋梗的磕,簡直沒法聊。
哪怕是在醫院這種冰冷絕望的地方,都有東北人施展拳腳的機會。住在同一個病房里的人,此前不相識,之后不相逢,短短幾天幾十天,大家毫不吝嗇閑聊逗趣,把整個病房變成一個大炕,你抓我一把瓜子,我吃你幾瓣兒橘子,互相取暖,挨過難熬的時間。有時遇到高手,一不小心就樂出了眼淚。

父親隔壁床的大爺因為喝酒貪杯,無酒不歡,把自己直喝到胃出血住院。父親入院的時候他已經在病床上躺了十幾天,禁食整十天,每天靠打營養液維持。點滴打久了,形成血栓,整個左手小臂紅腫起來。醫生讓他用生土豆片敷,然后裹上毛巾消腫。一天,大爺拆開毛巾,在一旁自言自語:“我這還沒發燒呢,這土豆咋烤成薯片了呢?”拎起來的一片土豆,看上去果然已經“烤熟”了。“挺好,自己烤自己吃。”
看見我在拆我爹的一次性氧氣瓶,大爺又來了主意:“姑娘,你爹不愛釣魚嗎?你給他改造一個氧氣瓶,潛水用,不用在岸邊釣,直接下水撈,多帶勁!”我爹一聽,頓時來了興致,不顧剛手完術,認真地研究起了氧氣瓶的構造。我覺得如果給他倆準備點下酒菜,承包一片魚塘,各自甩上幾桿,指不定能聊上一整天。
大爺的幽默不光給我爹靈感,還化解了不少尷尬。靠窗那床的阿姨因為年輕時生孩子打激素,體型偏胖,走路艱難,需要扶著床才能勉強走到廁所,經過時發出吭哧吭哧的喘氣聲,場面一度尷尬。大爺來一句:“我說你走道兒能不能認真點兒?”全屋十幾個人都笑了,有人搭腔:“好像人家沒認真似的。”阿姨自己也笑:“沒看出我這正使勁兒呢么?”
阿姨雖身型偏胖,閨女可是苗條大個,足有一米七五,在病房里走路虎虎生風。大家就和她逗趣:“你閨女可比你苗條多了。”阿姨不認輸,一只手擺弄頭發,露出名媛一般的神氣表情:“那可不是!也不看她娘是誰!別看我這樣,想當年也是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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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從手術室回病房那天晚上,需要從手術床換到病床上來,全屋能動的人都過來幫忙。大爺也不例外,全然不顧自己也是個病人,雖然那時他差不多快要康復了。大家抬到一半,發現大爺也在,忙攆他去休息。我爹剛剛從麻藥中醒過來,看見大爺已經自己穿好了衣服,正準備進行術后遛彎的康復治療。我爹一臉羨慕地瞅著人家,沖人家眨巴眼睛,大爺回頭,語氣波瀾不驚:“去遛彎兒嘍!走啊,領你去溜一圈去。外頭空氣可好了。”我爹苦笑。
這一招兒原本是我爹發明的。
對面床的姑娘A愛吃,常年吃烤肉烤串火鍋麻辣燙,自己說“屬于無肉不歡型的”,結果年紀輕輕,硬吃出了過度肥胖、糖尿病、高血壓、心臟病。大夫要她禁食,一段時間內不能再吃多油多鹽的肉了。她每天捧著塞進病房的外賣小廣告,感嘆:“這肉看著就好吃。”大家就勸:“得了啊,再吃就不劃算了。”我爹沒手術之前住院,一天出去吃晚飯之前,沖那姑娘說:“去吃烤肉嘍!走啊,帶你吃小燒烤去啊。杠杠香。”
到江湖上混,果然都是要還的。

姑娘A雖然看上去很堅強,其實特愛哭。點滴打到一半,就哭得梨花帶雨。家屬嚇壞了,叫大夫來,大夫也逗:“哎呀我的媽,這咋還給整哭了呢?”姑娘A哭著說:“太疼了。打得太難受了。”大夫勸:“不哭不哭,咱不打了,停了停了。”停藥之后,姑娘繼續捧著那幾張外賣單,望梅止渴,看得津津有味。
姑娘B說起自己是怎么住的院,也頗有戲劇性。“公司食堂吃饅頭,人家一人頂多吃一個半個,我能吃啊,一下吃了倆,結果饅頭長毛了,沒看見,當天晚上就連拉帶吐,給我造昏迷了三次。”大家伙兒一驚:“那你洗胃了嗎?”“洗了啊,自己給自己洗的,全靠吐。”姑娘B經此事之后,至今心有余悸:“往后余生,打死不吃饅頭。”
病房里大部分病人都有人陪床,偶爾遇見沒有家屬陪床的,左鄰右舍就幫忙盯著,稍有情況不對,或者換藥拔針之類的,就幫忙按個鈴叫護士。57床要換藥,姑娘B沖著對講:“57。”護士沒聽清:“啥?76?”姑娘B不干了,嗓門高八度:“57!57!57!”撂下對講,自己在那兒納悶兒:“57能聽成76,我剛才說的是外語么?”她看上去好像真在懷疑自己。東北人一旦演起戲來,一定要演完全套才肯罷休。真真假假,才是生活的真諦,而東北人只是將它濃縮成了精華。
雖然下決心不再吃饅頭,但醫院食堂的主食實在有限,姑娘B能吃的不多。到了飯點兒,她又開始了她的世紀大困惑:“吃啥呢?不吃,餓,吃了,吐。”有人提議:喝粥。不提不要緊,一提她火更大了:“粥粥粥,每天都喝粥,我都快變成粥了。你看我,我就是一大坨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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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東北話的人都知道,這是一種東北話的特定修辭法。小時候和家長要玩具:“媽,我想要個自行車。”媽媽多半會說:“要什么自行車?我看你像自行車!”“媽,我想吃冰棍兒。”“我看你像冰棍兒!”或者,“爸,我想吃烤地瓜。”“你看你媽像不像烤地瓜?”就在我用心琢磨我媽像不像烤地瓜的時候,這個話題已經成功結束了。
這個辦法對于家長來說屢試不爽,但對孩子來說是個艱巨的課題:為啥吃啥就得像啥?像啥才能吃啥?這個課題困擾了我的整個童年。
在東北話中,沒有什么表達是不能用修辭解決的。
有個說法是,東北人相信萬物有靈。比如你找不著橡皮了,問你娘:“我橡皮呢?”你娘會回一嘴:“找橡皮你問橡皮去啊,問我干啥?”或者你不小心磕到了桌子腿:“好疼。”“人家桌子都沒說疼,你疼啥?”小時候我家樓下開飯館,蟑螂多,一天,見一只蟑螂從碗柜底下經過,我大叫:“啊——蟑螂——”我爹在一旁給蟑螂配音:“啊——張暢——”
戲不多的爸媽絕對不是東北爸媽。

不光病人,醫生和家屬也頑皮。送我爹進手術室之前,和我媽到洽談室簽字。原以為是電視劇里演的那種醫生一臉凝重,家屬雙手顫抖的沉重場面,結果在我媽簽“與患者關系”時,女麻醉師說話了:“我跟你說,每個女人都會寫‘夫妻’倆字兒,得有80%的男的不會寫‘妻’。跟你過一輩子,你連‘妻’字兒都不會寫。什么玩意兒!”女麻醉師搖頭。
手術室外都是等候的家屬,大家聚在一起,少不了聊聊病情進展,聊聊哪個大夫給做的手術,幾點推進的手術室,給沒給大夫紅包之類的話題。在這里,隱私的邊界神奇地消失了,哪怕是陰道囊腫、肛門腫痛這類的病,也沒有一絲一毫遮掩,自自然然說出來,有的是人幫忙想法子,去哪兒買藥便宜,哪個醫院的哪個大夫手藝更高超,術后痊愈需要注意啥。
聽著聽著,覺得什么病在熱心的東北人這兒都不算事兒,浮生走一遭,病啊災啊,皆為人世,皆為人情。哭哭笑笑是有的,只要還活在世間,就能輕輕松松平平常常笑著說出來。
護士在手術室門口叫人進去接病人,叫劉敏霞(化名)叫了三五遍,也沒人應。東北人段子手的本性又開始蠢蠢欲動。一個男的問護士:“人醒了沒有?”護士說:“沒呢。”“得虧沒醒,醒了還不得氣個倒仰——把我推進去了,你跑了。”東北人擅長在對話中置換角色,這點和美國人的語言習慣很相似,引述或想象第三人稱說的話時,一定不能用“誰誰說啥啥”這種平常又毫無新意的語氣,一定要模仿那個人的語音語調,表情達意,活靈活現,戲精本色乍現。
推出來一個老爺子,家屬俯身問:“爸啊,疼不疼?”老爺子小聲道:“不疼。”“我也就這么一問,你疼也得說不疼。”女兒小心翼翼地把老爺子的被子蓋好,順便逗笑了幫忙去抬人的大家伙兒。
7.
爹要出院了。收拾好全部行李,堆在床上,居然有五大包。大爺又忍不住吐槽了:“你們呀,也別叫出租車了,叫個搬家公司吧。”過了一會兒,吐槽不盡興:“怎么還帶鍋呢?知道的是住院,不知道的以為行軍打仗呢,打的肯定也不是游擊戰,是持久戰。”
據說出院的時候,不能和病友說再見,不吉利。大家都說“好地方見,以后別來了”。我回:“對,好地方見,咱以后不來了。”
雖然只有短短幾天,卻牢牢記住了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姓名,只知道他們都是合格的東北段子手。
作者簡介:張暢,豆瓣@赫恩曼尼,生于九十年代的哈爾濱,現居北京。浙江大學文學學士,斯坦福大學文學碩士,做過編輯,記者,現為某節目內容策劃人。曾出版《困獸手記》、《孤獨的行腳》等,譯有《明鏡之書》。文章散見于《上海文學》、《皇冠》、“一個·ONE”等。
圖|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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