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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公,一個很老的“少年”|何以為家④
【編者按】
對中國人而言,春節是一場盛大的回歸,朝著“家”的方向。從家人到家族,從家鄉到家味、家俗,這些傳統的風物、習俗,情感關系,形塑了我們。澎湃新聞推出“何以為家”春節策劃,追尋我們的精神譜系,發現何以為“家”,何為“鄉愁”,又何為“我們”。
吳星宇,這是外公給我取的名字。每當自我介紹時,我都會下意識地解釋,“是星星的星,宇宙的宇”。
外公告訴我,我出生的前一個夜晚,他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邊騎自行車邊思考該給自己未來的孫子或孫女取個什么名字好呢?因為姓氏是吳,在后面加上什么名字,好像都不太合適。叫吳美麗,那就是沒有美麗,叫吳有錢,那就是沒有錢。
他抬頭看著夜空,在一望無際的黑夜中,有幾顆星星正奮力地閃爍著自己微弱的光芒。
“就叫吳星宇吧,因為星星和宇宙是永遠不會消失的,希望他/她長大后也能像星星一樣,去探索無邊宇宙的奧秘?!?nbsp;
第二天清晨,一個小嬰兒呱呱落地,是一個女孩。一個帶著她外公的期望,之后要去探索大千世界的女孩。
【一】
媽媽今年去廈門過春節,臨走前她給我發了一條微信:今年你去陪外公過春節吧,讓他出去一起玩他也不要,我管不了他這個老倔牛了,你去吧。
我的外公是一個世俗意義上的“天才”,也是一個不怎么合群的“老倔?!?,親戚們都這么說他,連我小時候也這么覺得。
1978年,教育部恢復研究生招生。那年外公30歲出頭,南京大學物理系本科畢業生,長著一張酷似混血兒的臉,用我外婆的話來說,那時候的外公簡直就是她的“男神”,帥得不得了。
那年,意氣風發的外公一舉考上中國科學院自動化研究所,專攻電子自動化控制。畢業后,他進入湖南省地質礦產勘查開發局當研究員,研制各項勘探儀器,外婆為了他放棄了上海戶口,帶著我的媽媽搬去了湖南。再后來,我出生后,外公決定回到長三角下海創業,辦公室就設在無錫的家中,招聘了幾名想要學編程的大專學生當實習生。
外公在南京大學讀書時的照片,拍攝于1962年。
小時候,每逢寒暑假,我都會和媽媽從上海到無錫看外公外婆。無錫的家里很亂,全都是一些我不感興趣的東西:客廳是辦公室,密密麻麻堆滿了各類編程書籍,墻壁上貼滿了我看不懂的電路圖,一盒盒電子零件散落在家的各處。
這方斗室是外公的小王國,他常會支起一塊小白板,在上面演算計算機公式,幾名實習生則搬來小板凳圍坐在四周聽講——外公不像老板,更像個老師。我外婆也是這么覺得的,她老說我外公,免費給人教課不說,包吃包住還要一個月發好幾千的工資。
外婆是上海女人,雖然只有初中學歷,但卻精明干練,和外公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外公擅長做科研,卻沒有經商頭腦。家里的學生們來了又走,他們多數學到本領后,很快找到大公司的工作,沒有人在外公的小公司留下來。
但外公好像從來不在乎,他總說:“他們能從我這里學到點東西就好。” 當然,結局就是,外公的公司撐不下去了,他的創業路宣告失敗。
外公在家中的辦公區域,拍攝于2023年9月。
【二】
我在2010年時出國讀初中,也是在這年,外公在中科院地球物理研究所的老同學聯系了他,他們一起成功申請到一個國家級項目。
我依稀記得,外公接到項目獲批的電話后,像小孩子一樣激動地跑到我的房間里,他的眼里閃著少年般的光芒,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外公。
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年后,他與中科院的教授們一同研發出當時世界上最輕便、功率最大的高密度電法勘探儀,可以更精準地探測到地下的溫泉、金屬、礦類資源,這個成果連獲了兩個年度的國家技術發明獎一等獎。外公說,這是他人生中最自豪的時刻。
外公在家中,上下圖均拍攝于2023年9月。
在外公為了夢想而奮斗的這些年里,我在大洋彼岸獨自求學。一晃10年過去,我從一個青春期的少女成長為一名扛著相機走南闖北的記者,而外公也從那個我印象中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魔法師”變成了一個騎著電動三輪車獨來獨往的老爺爺。
在我留學期間,外婆得了癌癥,外公為了照顧外婆,從北京回到了南方,和我的媽媽一起,帶著外婆輾轉上海與無錫的醫院。
外婆走后,外公變的十分孤獨。他不愛和其他老人一起跳舞打牌,在他的世界里,只有科學,這是他畢生的夢想,也是他的信仰。
在我內心深處,對外公一直有份愧疚。作為一名記者,我總是在記錄他人的故事,而作為外公唯一的孫女,我卻從未認真走進過他的世界。
【三】
今年春節,是第一個我和外公單獨過的年。我想抓住這個機會,去了解外公的人生,那些我缺席了的時光。
外公住在上海的郊區奉賢,我要坐將近兩個小時的地鐵,再加上半小時的車程才能到他那里。他不喜歡市區,覺得吵鬧,并且再也找不回他小時候,鄰里鄰居的人情氛圍。
車窗外的景色一片片地掠過,鋼筋水泥的高樓大廈逐漸變成了矮矮的農民自建房。透過車窗,我遠遠地看見外公坐在他的三輪車上等我。
他向我揮手,星宇你來啦,好久沒見你,你好像還胖了一點呢。
我坐上外公的三輪車,這是他精心改裝過的:電瓶換成了最高瓦數,前排還加了一個折疊的小桌子,他說這是他的工作臺——他愛騎著車,帶著筆記本電腦去野外工作和探險。

外公載著我回家,拍攝于2024年2月。
剛搬回來時,外公堅持不坐高鐵,不坐媽媽的車,獨自一人從無錫騎著電動三輪車來到上海。曾經有一次外公騎著三輪車出了事故,去醫院縫了好幾針,把媽媽給嚇壞了,一度勒令他不許再騎了。但外公脾氣倔,才不會聽別人的指令呢。
他說,騎著三輪車的時候,他感到自由和痛快。他還想騎著三輪車環繞整個江浙滬,只可惜現在找不到另外一個人可以和他一起騎行。
外公的朋友圈,拍攝于2022年6月。
外公的電動三輪車,拍攝于2022年6月。
家里還是老樣子,像一個工作室而不像一個家。所有的東西雜亂地堆在一起,地上也積了黑色的污垢。自從外婆走后,外公開始學著自己做飯,自己收拾家里,而外公在這方面沒有一點天賦。
我對外公說,幫你找個鐘點工阿姨吧,把家里收拾收拾。他一聽就來氣,擺手說浪費錢,沒必要,我這樣就挺好——外公就是這樣的,固執起來像頭牛,誰都別想說服他。
大年初一,外公為我準備了一桌菜,有燒鵝,有肉餅,有湯,有蔬菜。雖然菜燒的過于咸了,我得吃一口菜喝一口水才覺得不齁,但想到不擅廚藝的外公,在廚房里認真鼓搗的樣子,我不禁笑了出來。
我對外公說,今天我想認真地聽你講講你的人生故事,我記錄過了很多人的故事,但還沒記錄過你的呢。外公從桌子底下掏出一桶自釀的青梅酒,給我倒上了一杯,他自己喝了一大口,慢悠悠地說,那該從什么地方說起好呢……
老人的記憶力其實要比年輕人好得多,他們能記住悠悠歲月的許多微小細節。比如外公記得,中學時他讀了哪一本書后,做出了人生中第一個半導體收音機;記得大學時讀到愛因斯坦相對論時,那種無法言喻的震撼之感;記得當年外婆給他寫的第一封信里的一字一句;也記得每一個自己曾經帶過的學生的名字……
外公回憶往事時,不是直視著我,而是斜側著頭看著遠方,他的眼睛亮亮的,仿佛那些熟悉的人與事,就在遠方向他揮手。而我聽著外公的故事,也仿佛見到了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聽媽媽說,外公的很多同事和同學都出國進修了,外公當時也有出國的機會,但因為放不下外婆,放棄了這個機會。十幾年前她和外公重返湖南省地質礦產勘查開發局,有一名年邁的保安認出了外公,問他,你怎么還在這里呢,你的同學全都出去啦。
我問外公,你后悔當年沒有選擇另外一條路嗎?外公說,雖然我這輩子沒有邁出過國門,但我一點也不后悔,能在我自己的土地上,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這還不夠嗎?
這一晚,我們爺孫倆喝了大半桶青梅酒,一起歡笑,一起感嘆。外公帶我去他的書房看,書架上有他讀研究生時的書,有我小時候愛讀的小說,還有我讀高中時的教科書。我驚訝外公怎么還留著這些呢,我早都忘記它們了。
外公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撫摸著泛黃的書皮說,一個人能流傳下去給子孫的東西,就是他的書,這些書要留給你,你以后也要好好收著它們。


外公的書架,拍攝于2024年2月。
我剛上初中時,有一天外公鄭重其事地送了一本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給我。他說,從現在開始你應該搞清楚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之間的聯系了,以后長大了,你要像這些科學家一樣,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我從小就沒有任何理科頭腦,看到數字就想打瞌睡。我任性地和外公嚷嚷,我才不要呢,只有你才喜歡讀這些玩意兒。 當時,我的中學門口新開了一家碟片店。爸爸媽媽不給零用錢,但外公會給我。每次拿到零用錢后,我都會跑去碟片店里買影碟看,從宮崎駿的《龍貓》,到講述反戰故事的《美麗人生》,再到拯救海豚的紀錄片《海豚灣》。我一直珍藏著這些碟片,期待著未來有一天可以和我的孩子分享。
外公在中學的課堂上找到了他的科學夢想,在那家小小的碟片店里,少年的我也找到了我的夢想——就像外公給我起名時的寄望,去探索與記錄這個世界的故事。
外面的鞭炮聲此起彼伏,這是我在市區里聽不到的聲音,象征著團圓,象征著迎接幸福,也象征著我與外公之間的距離,正在一點一點地拉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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