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自海

上海水豐路向北走到底就是靖宇路，在那個丁字路口，存放了我五年青春的快樂時光。

1991年，我從淮北平原一個名叫楊疃的小鎮(zhèn)出發(fā)，在長途汽車的顛簸和綠皮火車的長鳴聲中，一路越過淮河越過長江，抵達上海，并很快在家庭經(jīng)濟壓力和我自己盲目自信的雙重原因促使下，改變了打算在上海繼續(xù)求學(xué)的計劃，成為一名公共汽車售票員。在花一樣16歲的這一年盛夏，我從家庭走進社會，從農(nóng)村闖入都市，從學(xué)生變成工人，從此開始了別樣的人生。

最初的興奮和新鮮很快過去，我必須面對語言不通、自謀衣食的現(xiàn)實。包括戲稱我為童工的單位同事和提供了一些附帶厭煩的幫助的親友在內(nèi)，身邊的人們對于我這個無學(xué)歷、無基礎(chǔ)、小小年紀(jì)就需自食其力、并看上去呆頭呆腦的早熟少年所投射來的目光，充滿了同情、戲謔、憐憫。所有這些，導(dǎo)致了我的敏感和緊張，并向我暗示了一個黯淡的人生前景。然而，充斥內(nèi)心的美好渴望，卻使我期待著一個應(yīng)該不會太差的前程。

嚴(yán)峻堅硬的現(xiàn)實和心懷憧憬的異鄉(xiāng)少年之間暗藏了一個不和諧的躁動和逆反。幸而，我給這份躁動和逆反找到了一個釋放和安置的空間。這個空間暴露在那周圍幾萬居民的生活之中，承擔(dān)著他們千篇一律的柴米油鹽。來往其中的人們不會想到，這個普通街區(qū)還是一顆少年騷動的心和冷硬現(xiàn)實之間的一塊緩沖之地。

小舅的一個朋友建議喜歡讀書的我去街道圖書館辦一張借書卡。在他的指點下，我穿過水豐路北段喧囂的露天菜場，發(fā)現(xiàn)了這個讓我享受了五年之久的美妙的丁字路口。

靖宇路北側(cè)小店林立，我清晰地記得，正對水豐路口的幾家，自東向西依次是服裝店、音像店（后遷入隔壁的文具店）、延吉五村入口、文具店、照相館、蛋糕房、食品店、市百四店（上海市第四百貨商店），再過去隔著一塊小小的綠地，就是隆昌路了。市百四店的地基高出街面幾個臺階，規(guī)模也最大，看上去像是那個街區(qū)的領(lǐng)袖，但它虛有其表，生意清淡，并不能代表充溢在那個丁字路口的活潑潑的市民情懷。

這個街區(qū)的核心在靖宇路南、水豐路西的那個區(qū)域。兩路相接的夾角處是塊豆腐干大的小花壇。一個長方形的小廣場從這個被鐵欄桿圍著的花壇外沿，向西、南兩個方向延展開來。廣場南外側(cè)的食品店對著水豐路和廣場兩面開放，各種煙酒果點南北干貨，琳瑯滿目，堆得到處都是，誘人的香氣在空氣中四處流竄。那是個一進去就會讓人各種感官得到極大刺激的地方。但是對于我這個正在瘋狂生長而又兜里沒錢的少年來說，那場面就有些不忍直視了。聊以安慰我的消費欲望的除了幾包廉價香煙外，很少再有其他。

食品店內(nèi)側(cè)緊挨著的就是延吉街道文化館了。文化館整個呈“L”型，分踞廣場南西兩側(cè)。南側(cè)緊接延吉三村。西側(cè)過去一直到隆昌路，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公園。它的對過，就是龐然的市百四店。文化館統(tǒng)共兩層，樣式不中不西，但是茶色玻璃配著氧化得幾乎變成咖啡色的絳紅面磚，倒很是協(xié)調(diào)。就在這個不起眼的建筑里，包含了圖書館、舞廳、錄像廳、桌球房、大活動室。就是這些東西，在那個相對樸素的年代里，一舉囊括了人們枯燥而平靜的生活之外，少到顯得多余的娛樂和欲望。這也是它成為這個街區(qū)焦點的原因所在。

廣場南側(cè)的主樓大堂終日空空蕩蕩，靠里面的大活動室，偶爾會有人進出，不知搞些什么活動，我也從來沒有進去過。左側(cè)一道樓梯，宛轉(zhuǎn)上去，到了二樓，就是最初吸引我到那里的圖書館了，這里的安謐與外面的喧囂恍若隔世。雖說是圖書館，也不過就是這一層，不過對于我這個剛從鄉(xiāng)下來的孩子來說，已經(jīng)足夠驚喜了。鑄鐵書架和木質(zhì)雜志陳列架整齊的排排列著，陽光從南側(cè)的長窗撲泄而入。閱覽區(qū)的桌椅樣式簡單，清清爽爽，一副很文靜的樣子。

每次去那里，我都是先在一排排書架中間慢慢晃悠一會，信手翻閱我感興趣的圖書，然后拿個一兩本，找個地方坐下來，靜靜閱讀。我習(xí)慣坐在南面，那里陽光燦爛，并且距離書架邊走動的人遠(yuǎn)一些，更加安靜。在那里度過的每一分鐘，都可以讓我暫時忘記現(xiàn)實的很多無奈與難堪，在堅硬的生活中找到一個罅隙，在這個罅隙中構(gòu)建一個可愛的世界，然后把自己放進去。

那個時候，并不甘心安于現(xiàn)狀的我，對成功人士和英雄人物的傳記有著濃厚的興趣。印象最深的有兩本書，一本是福特汽車公司前總裁艾柯卡的傳記，艾柯卡把一家垂垂老矣的傳統(tǒng)公司，改造成了勃勃生機的現(xiàn)代企業(yè)。我一度把他當(dāng)成一個偶像看待，那感覺似乎有點像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對馬云之流的崇拜。還有一本納爾遜·曼德拉的傳記，書寫得一般，像是各種材料拼湊成的，但卻給了我很大的震撼。從那本書開始，納爾遜·曼德拉逐漸取代了像在大多數(shù)中國男人心目中一樣，在我心目中也處于英雄地位的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后來我又讀到曼德拉的戰(zhàn)友、南非大主教圖圖的《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逐漸明白了一個道理：真正的英雄是通過自我犧牲的精神和寬廣的胸懷為人們構(gòu)建幸福，而不是利用仇恨和血腥建立自己的豐功偉業(yè)。

不過我讀得最多的還是文學(xué)書籍。巴爾扎克、大仲馬、勞倫斯、川端康成們的書，幾乎本本令我如飲瓊漿。要知道以前在老家時，這些書很多只是聽說過，而根本無從見過。小鎮(zhèn)和縣城的書店里，類似這樣的書少得可憐。

我還記得在《收獲》雜志上讀《許三觀賣血記》。我靜坐差不多一整天，把那部笑中有淚的小說完整地讀完。一股悲涼從少年的背脊冉冉升起，那一刻，一直被我清晰地感受卻無法描述的生活的不易和生命的無奈，十分利落地呈現(xiàn)在了我的心中。圖書館讀者并不多，每次去，至多不過七八個人，無聲地來回走動或坐著看書。在這個靜謐的空間里，冬天，撲射而入的陽光顯得比別處更加溫暖；夏天，頭頂輕輕旋轉(zhuǎn)著的吊扇，也能營造出更多的清涼。

廣場西側(cè)的文化館副樓，則屬于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那里進出的人喧囂笑鬧，與東面食品店里進出的人在廣場上交錯融合，營造出了這個街區(qū)最高昂的情緒，完全把圖書館的清靜徹底掩蓋。那里的大廳并不像主樓的大廳明亮，不管外面的陽光有多明媚，從大門進去，一步一暗，就好像迅速沉入昏暗的湖底。然而短暫的適應(yīng)后，一個精彩的世界在湖底呈現(xiàn)出來。

正對著大門的是錄像廳，大概能容兩百多人，椅子雖排排擺放著，卻是能夠移動的。它的排片布告總是貼在隔開小公園的那面短墻前面的告示欄里，雖然只是一張白紙上幾個紅色或藍色的大字，但是那粗獷的字體、張揚的寫法，看上去卻意氣風(fēng)發(fā)，極為符合銀幕上的江湖義氣和市井鬧猛。

錄像廳的北側(cè)是桌球房，這個空間是開放的，記得大概有四五張球桌依次擺放著。有時候等待進場看錄像的時候，我會站在旁邊看他們打桌球，但這樣的時候并不多，因為我自己并不會打桌球，也不感興趣，還因為我總覺得那些打桌球的青年太多戾氣或太多頹廢，我可以在錄像上欣賞具有這樣氣質(zhì)的人的精彩故事，但在生活中卻盡量敬而遠(yuǎn)之。

錄像廳另一側(cè)連接著的舞廳，占據(jù)了這里最大的空間，一直延續(xù)到大廳入口左側(cè)。舞廳入口處總是低垂著黑色布簾。有的時候，幕簾拉開，可以看到吊在天花板正中的一個圓型燈球起勁地轉(zhuǎn)動著，五顏六色的激光燈束在昏暗的空間中四處跳躍流動，很是有趣。我從未進去過那里，也想象不出在那里進進出出、衣容夸張、咶噪淺薄的人，會在一起營造出一個什么值得我為之費神的世界。

那個時候國外大片還沒有引進影院，電影院里的電影實在丑得沒法看。錄像廳就成了電影愛好者的天堂。很多境外的片子出來不久，就能在錄像廳里看到，一張票也不過塊把錢。我一直以為，看錄像可說是那個年代的年輕人性價比最高的娛樂方式，也以為錄像里所呈現(xiàn)出的不一樣的世界和生活，不僅僅只是娛樂了我們一把，很大程度上還做了功不可沒的文化普及工作。我甚至覺得，在錄像廳污濁的空氣中，那一小塊銀幕上演繹的虛幻世界，會激發(fā)出很多年輕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我至今認(rèn)為《喜劇之王》是我看過的最好的勵志青春電影。星爺對每一個嘲笑他是個“臭跑龍?zhí)椎摹钡娜藝?yán)肅地回應(yīng)：對不起，我是個演員。這里面所傳達出的自尊、信心、勤勉，一度是我的榜樣，一度也成為我后來培訓(xùn)課上的經(jīng)常話題。我還記得那年的圣誕之夜，我從錄像廳出來，抬頭看到遠(yuǎn)處寒空中綻放的焰火，心里仍然被剛剛看過的《辛德勒的名單》所激動和悲哀。雖然畫面并不清晰，可是那憂傷的音樂令人心痛，那個納粹軍官的一句“Today is history”, 至今令我無法忘懷。

而對于我來說，看錄像還有著另外一層意義。暗黑的空間中，與無聲的同齡人共同沉浸在一個虛構(gòu)的精彩之中，胸膛里涌動著同樣的渴望和詫異，會讓我覺得自己與世界融為了一體，而不再只是陽光下一個不協(xié)調(diào)的外鄉(xiāng)人。

這棟建筑轉(zhuǎn)角的地方后來隔出了兩間很小的店面，一間賣書和盒帶等，我曾在那里咬牙買過一套《七種武器》，那可能是我讀過的最為精妙的武俠小說了。另一間是家拉面店，里外擺著幾張桌子。拉面的工作臺和收銀臺分居門外兩側(cè)。收錢的小姑娘長頭發(fā)，高個子，身材不錯，長相也有點看頭，只是皮膚粗了點，經(jīng)常和拉面的小伙子開各種玩笑，裝作很豪爽的樣子，不過有時候玩笑過火一點，少女的羞澀就流露出來。

到上海半年后，我有了一點積蓄，就搬離了親戚家，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距離也不遠(yuǎn)，丁字路口還是我最喜歡去的地方。那個時候我休息天的安排，基本就是上午在家睡懶覺、洗衣服等，然后吃點東西，早早進了圖書館，一讀到天暗，再借一兩本書，抓在手里，下樓去隔壁吃拉面。我喜歡坐在外面。偷瞄兩眼收錢的姑娘，欣賞一塊面團在拉面小伙瀟灑的動作中轉(zhuǎn)瞬變成一束細(xì)絲，唰啦扔進湯鍋，等到熱氣騰涌地端到面前時，視覺上享受到的愉悅還未消退，伴著撲鼻的濃香一起下肚，耳邊還唱響著隔壁音像店傳出的流行歌曲聲，那種進食的美好感受是無可替代的。夏天的時候，偶爾我也會奢侈地要瓶啤酒，一口啤酒一口拉面，對于我來說，那就是有滋有味的生活。

酒足飯飽后，就走到錄像廳門口的售票臺，買張票，然后裝作很瀟灑的樣子點根香煙，夾在手里在丁字路口巡視一周，或在某個角落呆立，看四處游動的行人。時間一到，進場看錄像，進入另一個比現(xiàn)實精彩比文字刺激的世界，安撫一下我青春的另一面。散場出來，外面已經(jīng)人很少了，我邊回味著錄像畫面邊獨自穿過靜默的街道，步行二十分鐘，走過流淌著暗濁河水的東走馬塘上面的水泥橋，回到我租住的小屋?？鞓返囊惶旖Y(jié)束。

這個安靜的圖書館和昏暗的錄像廳，構(gòu)成一個不為人知而我卻享受其中的獨立世界，它中和了我對現(xiàn)實的判斷和展望，不致失落于偏激。對于那時候的我來說，這個世界是不可或缺的。我無法想象，如果在那幾年難捱的日子中，沒有這樣一個簡單而豐饒的世界，我會呈現(xiàn)出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

1996年，我離開了公交公司，也離開了那個丁字路口。從此我的人生開始逐漸偏離原先似乎已被設(shè)定了的模式，走上另一個軌道。前年，我到那里附近辦事，特意繞去一看。那里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文化館消失了。主樓大堂和原來那家食品店合并成了一家超市，副樓變成了快捷酒店，圖書館所在的二樓，多數(shù)是被打通分割成客房了。小公園還在。市百四店內(nèi)更加雜亂，下面曾經(jīng)被改成游戲廳的防空洞，已經(jīng)變成了地鐵站通道。只有來來往往的人，他們飄到我耳中的只言片語和被我眼角捕捉到的細(xì)微舉止，還隱約帶著這個區(qū)域人們的些微特點，在我心中引起一些暖意。

如果我愿意把上海作為我的第二故鄉(xiāng)的話，那僅僅只是因為水豐路、靖宇路相交的丁字路口，僅僅只是因為安慰我靈魂的那縷書香和敷衍我的躁動的三尺江湖。它見證了我由少年到青年的獨自轉(zhuǎn)變。那個被覆蓋了的場景長久地安置在了我的青春之中。

（本文選自《九十年代回憶錄》，向度文化出品/團結(jié)出版社，2016年12月出版）

【作者簡介】

李自海，男，1975年出生于安徽省靈璧。初中學(xué)歷。1991年到上海并參加工作，先后從事公共汽車售票員、保潔員、服務(wù)員、倉管員、房產(chǎn)營銷等工作。好讀書，愛旅游，喜吃豆腐。作品散見于《今古傳奇》《上海故事》《向度》《散文百家》等期刊，詩歌被收入詩文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