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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遠東鐵道之旅②:去納霍德卡,吹吹太平洋的風
巴伐利亞酒神
俄羅斯遠東的鐵道之旅仍在繼續,但在那之前,我們需要來一段公路旅行。在波格拉尼奇內,我們擠上了一輛豐田小巴士。司機是一個著天藍色polo衫戴著棒球帽的胖子,乍看特別像美國電影里那種煙酒不離手的落魄中年人。他把車開得像動作片里的追逐戰,過彎時還不忘接電話。車上全是中國人,彼此間的身份差別巨大,卻只能束手無策地肩并肩靠在一起,因而也摩擦出不少超乎尋常的夸張對白。

這其中,一個操臺灣腔的廣東男生,和一個精通俄語的黑龍江中年男人,像唱雙簧那般,開啟了令人忍俊不禁的一問一答模式。廣東男生似乎對地平線上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連田野上的麥垛都不放過。這可給了這位據說在綏芬河火車站當過翻譯的大叔機會,無需一句“開始你的表演”,他便滔滔不絕地以過來人身份傳授各種人生經驗。
我慶幸自己坐在最前排,除了可以對著一望無際的邊疆放空,還能瞄兩眼胖司機粗壯胳膊上豎起的黃色汗毛,順便追憶一下兩年前的熟悉味道。沒錯,這又是一臺二手的日本右舵車,它漂洋過海,來到俄羅斯遠東,并毫無違和地沿著公路右側一路狂奔。吊詭的是,我卻坐在一個本該手握方向盤的位置。這一“司機視線”很快引來了身后乘客的嫉妒,他們紛紛把手機相機傳遞給我,然后在黑龍江大叔一句句“這有啥好拍的”的吐槽聲中,按下快門。
抵達烏蘇里斯克時,正值下午四點。這座城市用慷慨的光線,賜予了我們一個慵懶的中轉時刻。“烏蘇里斯克當年有一伙劫匪,專門在車站搶劫中國人,后來被俄羅斯警察一鍋端了。”我們最后一次聽中年人叨叨完畢,從此相忘于江湖。老莫非要去汽車站買一杯毫無口感的黑咖啡,為此不惜放棄了中亞人的沙烏爾馬(一種卷餅食物)。但五個中國背包客涌向車站的架勢,還是有些樹大招風。于是“海參崴”“海參崴”的叫聲不絕于耳,這些俄國黑車司機為迎合中國人,不惜拋棄了符拉迪沃斯托克,然而他們的舉止卻還是很“俄羅斯”:沒有人會湊上來與你跳貼面舞,仍舊冷峻地躲到遠遠一旁,耷拉著撲克臉,眼神中也毫無熱切可言。
去納霍德卡的大巴
我們爬上了一輛去納霍德卡的大巴。車上的乘客未超過半數,這讓我們得以享受寬敞的二人座,和窗外的陽光一起,漸漸消逝在密林深處。這趟單程需要775盧布的大巴,會一直往黑夜開,往大陸的盡頭開,往大海的懷抱里開。
黃昏時分,大巴經過了一座叫做阿爾喬姆的小城。這里距離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機場,僅有一步之遙。街上四處是下班回家的市民,他們在列寧雕像和T-34坦克的底座下穿行,對這輛開往納霍德卡的大巴置若罔聞。待到霞光從山的另一邊探出頭來,我才意識到已不知不覺睡了一覺。大巴停在了一個叫“福基諾”的地方,司機示意有10分鐘的休息時間。讓人有些哭笑不得的是,同行的老吳把廁所門口一名席地而坐的老乞丐,當成了收費15盧布的工作人員。從入境俄羅斯的那一刻起,便再也難覓免費的廁所了,而老吳卻為一泡尿付出了雙倍代價。
當地時間九點半,大巴終于抵達納霍德卡。一行人已是身心俱疲,還好星凱嫻熟地打開叫車軟件。不多時,一輛豐田普銳斯拍馬趕到。很快又有一個棘手的問題產生:五個人如何乘坐四個座的車?“跟他商量下”,星凱似乎很有把握。過程出人意料地順利,“加50盧布,五個人擠一下好了。”看著后排塞成一團的四個人,我有些暗自慶幸。作為一個胖子被丟到副駕駛座,既是一種宿命,更是一種來之不易的“福利”。
蘇聯時代的酒店
我們來到這家從booking上預定的酒店,它外觀毫不起眼,里面也是。除了有一個TripAdvisor的合作銘牌,與普普通通的小旅館沒什么分別。但在電梯間,一個黃色的小圓點卻突然間吸引了我和星凱的注意。這是操控一臺電梯的塑料機械按鍵——與今天電梯普遍設有上下兩個鍵的按鈕不同,它顯得另類的同時,充滿著神秘感。仿佛一座通往前蘇聯時代的幽深隧道,另一端連接的卻是冷戰時期的風風雨雨。
電梯內部逼仄得有些駭人,只能勉強擠進兩個背登山包的人。上升的時候,它會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并且劇烈地搖晃,與電影里毒品交易的場景十分相像。從它斑駁的表皮上,我們找到了它的出廠時間:1964年。這是赫魯曉夫下臺的那一年,在那個動蕩的10月,蘇聯剛剛完成了一項壯舉:他們第一次把三位宇航員送上了太空。而勃列日涅夫的屁股還沒坐穩,遙遠東方的某個戈壁灘便升起了蘑菇云——中國宣布他們成功試爆原子彈。
時至今日,冷戰時期的核陰霾,已漸漸消散。但俄羅斯仍舊令人感到恍惚,仿佛時光永遠封印在CCCP解體的那一刻。站在如船艙一般簡陋的走廊上,樸樹的《Baby,До свидания》會突如其來地在腦海中循環播放。如果事先知道俄羅斯遍布著此類風格的蘇聯酒店,他還會去布拉格拍攝這首歌的MV嗎?

海參崴第二?
聽到海浪聲之前,我們要先踩著一堆廢棄的汽車殘骸,才能走到公路邊。酒店工作人員為我們指點的這條捷徑,足夠俄式的“hardcore”。在這堆破銅爛鐵之中,我看到了一臺GAZ的履帶式裝甲車,原有的綠色涂裝早已褪色成鐵銹,像一只被拔了毛的公雞。然而這還不是最慘的,它身旁的一臺銀色轎車,渾身的肉都掉光了,活脫脫的成為一只雞架子。
納霍德卡是一座小山城。在它的腳下,海岸線彎彎曲曲,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山頂有一座頗有氣勢的東正教堂,不時有汽車沖上陡坡,帶來一群虔誠的信徒。我們沿著半山腰的公路漫步,在紀念俄羅斯和亞美尼亞友好的石碑前,一個穿棗紅色毛衣的年輕人正在玩無人機,型號像是大疆mavic系列的一款。但這并非納霍德卡唯一的中國元素,在城市最繁華的地段有一條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軒轅商業街,由中國哈爾濱一家企業投資興建。
然而這座城市仍舊難覓中國游客,甚至去掉“中國”二字亦然。它徒有一幅“海參崴”的外表——只有山和海,卻沒有人山人海。這當然正合我們心意,除了要不斷迎接俄國人好奇的眼神外,沒有任何不暢快的事情發生。經過那座1941-1945的衛國戰爭紀念碑時,我們發現一群俄國人正嘻嘻哈哈地拍攝婚紗照。這顯然又是一次相當硬核的行為,你簡直無法想象會有中國人在烈士陵園里結婚。但你又不能草率地給他們扣上一頂“重口味”的帽子,罪魁禍首還是應該歸結為這座港口城市——他們只能日復一日地看著起重機下的貨運火車掛鉤,根本沒時間去思考和浪漫掛鉤。
相比較俄國人,中國人完全能用“腦洞大開”來形容了。他們愣是把一幢巨大的中式建筑,丟在了城市的最繁華地帶。這便是前文提到的那家哈爾濱企業——軒轅集團。上世紀90年代,中國人獨辟蹊徑,沒有選擇遠東邊疆區的首府符拉迪沃斯托克,而在當時名不見經傳的海港小城納霍德卡開啟了一段冒險,并最終生根發芽。所以不巧的是,這幢名叫“軒轅大廈”的建筑,生就了一張最最丑陋的90年代鄉土審美外表。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風格的建筑在國內大城市已逐步被淘汰,只能在一些發展緩慢的縣城覓得蹤跡。誰也未曾料到在納霍德卡,居然又一次和它狹路相逢,你無法說清楚這到底是一種幸運還是悲哀。而那條軒轅商業街,也并沒有想象中的人丁興旺。只有幾家賣情趣用品的商鋪,在那里發出一陣陣“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難道這座城市的年輕人控制不住荷爾蒙時,都要跑到中國人的街道上購買避孕套?


太平洋的風
俄國人喜歡塑造雕像。從真人比例的科學家和藝術家,到高大偉岸的政治家,無論城市還是鄉村,你都能找到他們存在的痕跡。在納霍德卡,有一座“悲傷的媽媽”雕像,她坐落在山坡之上,俯瞰著一望無際的日本海。我們來到她的腳下,感同身受于她的悲傷——毫無疑問,這又是一段與衛國戰爭息息相關的悲愴過往,誰都能夠心領神會。觀景臺的圍欄上,布滿了情侶們的連心鎖。如果能夠鎖住愛情的話,那么悲傷是不是也能消逝?沒人能夠說清楚,這個世界實在太善變了。唯有那太平洋的海風,它總是一幅波瀾不驚的樣子,徐徐吹拂了幾千年,沒有誰比它更見過世面。
我們必須要搭一次太平洋旁的順風車,趁它最溫柔的時候。從yandex上叫了一輛皆大歡喜的面包車,它輕而易舉地將五個人及其行李“大包大攬”了。司機是一個衣品潮流的年輕人,得知這是一群中國人后,還主動拿出手機要求合影。“我妹妹在上海工作呢”,他說。我們愉快地告別,在納霍德卡的火車站——十分幸運,又十分巧合的是,它叫做“太平洋站”。從蘇聯時代便一直延續到今天的114次列車,正安靜地停靠在一號站臺邊。它要從海潮的音浪中啟航,穿越莽莽的烏蘇里叢林,直到阿穆爾河畔的哈巴羅夫斯克。但我們終究不能陪它走到最后,在西伯利亞大鐵路的烏蘇里斯克車站,我們就得跳車了,否則可能會以“偷渡”的罪名遭到起訴。畢竟我們身上持有的,只是一張濱海邊疆區的電子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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