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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百年前,當一個女人在極地生活|旅書館
【導讀】冰雪旅游是現代人追求極地美景和冒險體驗的一種旅行方式。1934年,奧地利藝術家克里斯蒂安·里特的斯瓦爾巴群島之行,是一段勇敢的極地生活歷程,也體現出了早期人類探險和對極寒環境的適應。她的經歷反映了探險精神、生存挑戰和個人成長。近百年前的極地幾乎與世隔絕,每一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想著如何活下去。
為了喝水,她與同伴必須出門尋找雪水,為了溫飽,他們冒著生命危險,與北極熊斗智斗勇……里特以敏銳的洞察力,記錄下了這段旅居極地的生活。在踏上這趟旅程前,她不知道生命能給她帶來什么,而在歷經持久的風暴、與動物的親密相處和無邊的永夜之后,她開始思考北極之于她的意義,思考生命的本真。北極,對她,對我們,意味著什么呢?

01
一夜之間,大地變得一片死寂。大清早我打開小屋大門時,第一次看不到白色雪墻,而穿過雪地的小徑也保持昨天我鏟出來的模樣。這條小徑通往一大片莊嚴的靜謐,通往一個我未曾見過、未曾意想過的壯麗與美。
天氣清朗無比。黃昏時分,高曠、淺碧的藍色蒼穹,籠罩著積雪覆蓋的峽灣風光,地球宛如一只乳白色貝殼,在自身的陰影中,飄浮在透明的太空,來自遙遠光源的光在太空中晃動、浮動著。在東方地平線的低處上,有一道泛著藍色與粉紅色的圓形亮光,那是太陽的反射;而此刻,在地平線下面很遙遠的地方,光線正緩緩繞著地球;我們則生活在陰影處。
但現在,在高緯度區的這里,萬物仿佛獲得自己的光,仿佛它們在這些最美、最神秘的色彩中,自己綻放光芒。千山萬嶺,無論是前方奇大無比的,或是遠方鋸齒狀的山,都因為凝凍的冰而呈現玻璃般的晶瑩剔透,晶瑩剔透的前灘、晶瑩剔透的濱海巖石。酷寒與激浪將這些巖石幻化成高而圓的冰穹頂,陡斜地沒入海中。
峽灣一片寧靜,仿佛未曾受過風暴肆虐,而峽灣水面也映照出滿月明亮的銀盤身影。遠方太陽的光芒緩緩繞行著地平線,幾抹悠長的影子倏忽掠過,從峽灣水平面低空飛向大海的,似乎是一列絨鴨媽媽,它們或許是最后一批離開北極的絨鴨,趁環境還沒變得更惡劣前;然而,一群遭母親遺棄的絨鴨幼鳥,卻游到了我們生活的半島。將海岸凍成一塊巨冰的狂烈風暴來襲時,這些小絨鴨究竟置身何處?它們到底是找到了躲避這種自然力的庇護所,或者是這種自然力在它們幼小的生命前止步?宇宙的大法則是如何轉動齒輪,使每個生命各得其所的?小絨鴨發出細微“咯咯咯”的聲音聽來平靜無比,它們安詳地悠游,游進迎向冬夜未知、恐怖的微光暮色中。
我則悵然若失地佇立在海岸邊。盡管我的感官知覺,無法參透這股籠罩天地間的安寧,它的威力依然將我攫住,而我仿佛已經不在。這種無窮無盡的空間穿透我的身軀,大海的怒號也將我穿透,而我的自我意志也恍如一朵浮云,在撞上堅硬的巖石時消散了。我感覺到周圍莫大的孤寂,連一個與我相似的生物都沒有,沒有任何我見到時會意識到自我的生物。我覺得在無比強大的大自然之中,我失去了我存有的界線,并且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世上還有其他人類,是上帝的恩賜。

當地時間2022年5月4日,挪威北部斯瓦爾巴群島風光 / 視覺中國
我努力走回小屋,系好雪板,走向遼闊的前灘。
我開始行走,因為我命令自己前進,但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行走。我輕盈得像空氣,在罕見閃爍著光的地面上沒有我的影子,而在堅硬如瓷的吹雪上,我也沒有留下任何足跡。
就這樣,我幾近無意識地走著,沒有任何我熟稔的存在可作為依據,就這么走過莫大的孤獨;走過沒有影子的微光黃昏;走過恒久、凝定不動的寂靜。
我幾乎沒有意識到空氣中規律、響亮的咔嚓咔嚓聲,幾乎無法將這種聲響和我的木制雪板行走的聲音連結起來;
而更加令我感到陌生不安的,則是極度低溫下特別清脆的破裂聲。接著我來到我設下的目標:一處視野遼闊的丘陵。
那里,愁思岬、狼狽岬、摩梭灣等遙遠海岸橫陳在眼前;在大海與天空如夢似幻的藍灰色彩中,宛如閃閃爍爍的白色蜃景;然而在北方更遠處,色彩開始分離,在波平如鏡的海面上,升起冬夜沉沉的黑暗。
我幾乎不敢瞥看灰岬最后幾座積雪的巍峨山嶺。韋德峽灣就在這些高山背后,向南方延伸,而十一天前,卡爾與丈夫就是在大風暴中從那里啟程的。他們的足跡早已被吹散,觸目所及,都是凍得堅實且出現裂紋的冰河輪廓。
倘使他倆此刻歸來,他們也將成為陡峭的白色山嶺山腳處,上面的兩顆小黑點,并且在遼闊的前灘、廣大無比的地面上,極其緩慢地走來——可是他們并沒有出現,浩瀚的白色平地依然空蕩、寂靜。
我轉身滑雪回家,在順著冰雪封凍的坡面呼嘯而下時,在控制肌肉使出全身力氣時,我終于又找回我自己,而生命意識也流穿了我的心靈與身軀。
直到此刻,我才察覺我們的小屋外觀有多怪異:暴風雪使小屋突出巴洛克式的飛檐,小屋正面則已經絲毫不像房屋,反倒像是一張折疊復雜的大餐巾。
西部天空逐漸消逝的光線,將這個古怪的建筑映照成亮黃色,與較平坦的前灘純粹的藍紫色,形成強烈的對比。
我爬進小屋,依然因為大自然的壯麗光景而眼睛昏花;相形之下,屋內益發顯得逼仄陰暗,人類的住居宛如一出被煤煙熏黑的古怪戲劇。
生火、清除灰燼、取雪、掃地,這些都是把人帶回現實的工作,但今天我依然難以提筆寫日記。大自然的靜謐何以如此震懾我心?這是強勁風暴后的寧靜嗎?難道我們果真僅能借由對比,才能強烈感受?似乎是這樣沒錯。若沒有聽過震耳欲聾的歌聲,淺鳴低唱就不會感動我們。我們人類不過只是供世界之歌演奏的樂器,我們不是意念的創造者,只是意念的載體。
我愈來愈了解我丈夫說的話了,“唯有獨自身處北極,才能真正感受它!”數百年后的人或許會像《圣經》時代的人們遷往沙漠,前往北極,找回真理。

當地時間2022年5月4日,挪威北部斯瓦爾巴群島風光 / 視覺中國
02
我獨自在風暴最嚴重的一區。我記得在探討北極的書里,這叫作暴風雪。不管怎樣,我在歐洲從未經歷過類似的情況,在小屋里聆聽,這風暴仿佛是一輛不斷在高速行駛的火車,經過無數個鐵橋、通過永無止境轟隆作響的隧道。
一連九天九夜,風暴都未曾止歇地呼嘯著,而最糟的是,兩位男士都出門在外。暴風雪就在他們離去后幾小時來襲。
由于風暴可能會持續一段時間,所以原本的計劃是,他們兩人會留下一人陪我,但我拒絕了。我知道,兩人聯手工作能進行得較快。
我丈夫朝門內呼喊:“我們走啦!我們不能再等待天氣好轉,十三天后我們會回來。別擔心,如果我們在外面待得較久,浮冰浮過來,或是有熊接近小屋,那你最好朝它胸膛開槍。就算它看起來好像死了,也一定要朝它腦袋補上一槍。彈藥筒我們幫你放在桌上了;還有,好好生火取暖,讓狐皮出水,也要注意溫度。”
他們走了。他們離開小屋時,我只聽見幾次雪板滑行的聲音,接著一切又復歸寂靜。屋外還灰蒙蒙的,密密的雪花從天上飛舞著降落。我很慶幸自己不必跟他們去,可以好好地繼續睡覺。
我醒來時,已經是中午,天色沒有變亮,偶爾有強風吹來,敲打著小屋墻壁。風力迅速增強,響亮的呼嘯聲中夾雜著風暴特有的低沉聲響。哦不,這種天氣并不適合那兩位男士在外奔波。
我驀然想起,小屋前面所有必須避免遭受風暴破壞的物品。我匆匆穿好衣服,沒有多想就沖到屋外。
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冷岸島:天搖地動,暴雪有如大洪水般橫掃陸地、小屋,并聚成雪云,席卷黑魆魆的海面。長浪朝著大海涌去,暴風在高空翻騰,發出管風琴般低沉而綿長的嘯聲。
護窗板已經遭雪掩埋,我必須將它們鏟出來放在通道上,但偏偏雪板插在某個避風處的地面上;小艇斜斜地逆著風,都快被吹走了。我的視線穿過暴雪,看到小艇里面露出一些大石頭,看起來已經做好防風準備了。這時溫度計顯示氣溫是零下十度。
小屋里燃料不多,所以我開始把堆放在墻腳邊,已經鋸短的大木塊劈開。聽兩位男士說,這種暴風可能會持續三周,我拼命劈呀劈,雖然我站在小屋的背風面,但今天這種工作依然異常辛苦,旋飛的風吹雪打在我臉上,吹進我匆忙之中沒有塞緊的“Anorak”,現在它凍成像一根硬邦邦的筒子,豎立在我的頭上。好不容易我才把所有可以拿來當柴火的木頭都扔進屋里,最后也把斧頭和砧木搬進來。

當地時間2022年5月4日,挪威北部斯瓦爾巴群島風光 / 視覺中國
接著,我著手準備做早餐,偏偏這個該死的爐子就是不肯燒起來。爐子的通風管把所有的火焰都吹熄了,耗費我許多耐心、煤油和海豹脂肪后,火才終于燒了起來。但緊接著又上演風暴來襲時少不了的戲碼:熱氣從煙囪散出去,煙霧卻往屋內竄。當我手上捧著一杯熱咖啡時,屋外已經漆黑一片了。
風暴仍然持續增強,低沉、呼嘯的聲響也增強了,成了一股不停歇的轟隆巨響,還聽得到從遠處巖岸開始傳來巨浪逼近時的深沉拍擊聲。小屋里非常不舒服,爐煙亂竄,盡管燒了火卻還是很冷。風從木板墻鉆進來,吹得可怕的狐貍皮在風中輕微搖動。我雖然穿著皮毛背心、戴著毛帽,卻還是冷得要命,而在最早一批因為貪吃而喪命的狐貍中,那只愛吃人造奶油的藍色雌狐皮也不再滲出水滴了。
我心想,強勁的東北風暴還要多久才會把流冰吹到我們的海岸?還有,北極熊是否會隨著最先到來的流冰過來?卡爾是這么說的。另外,我是否該開始縫窗簾了?這樣熊往屋內窺探時,至少我可以不用看到它?為了爭取這點好處,我不妨開始執行這件小工作。
我立刻把那塊藍格紋布,也就是我在西峽灣找到的船帆找出來,匆匆縫好。
偏偏我的雙手不但凍僵了,還被煤煙熏黑,而雪上加霜的是,我的小燈也熄滅了,使得我置身黑暗中。我在暗中尋找煤油瓶,找是找到了,瓶子里卻空空如也。如果我沒記錯,煤油桶應該在外面,在小屋和海灘之間,可以用橡皮管把煤油加進瓶子里。不過,眼下我沒心思在黑暗中做事,而且天曉得,這個時候出去,我是否還能找到回家的路。
就這樣,我就著爐火光坐著,同時想起某個獵戶妻子的悲慘命運:她一整個冬天都獨自待在小屋中,摸黑度日。那位跟著丈夫來到冷岸島的年輕女子,是個北挪威人。
某年秋天,獵人劃船前往峽灣對岸布設陷阱,并且取回他放在當地的一桶煤油。但那時流冰漂進峽灣,使他回不了家,他必須等到春天冰面凍得夠堅固了,才能步行回來。
他的妻子在孤獨無援的冬夜里產下一名嬰兒,孩子活下來了,如今長成了壯小子,但妻子在經歷那次的漫漫長夜,承受種種恐懼后,最后精神崩潰了。
爐火每次都快速燒光,想要不再耗費珍貴的燃料,除了去睡覺,還有別的法子嗎?
(摘自《一個女人,在北極》,原章節名:風暴后的寧靜)
編輯: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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