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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與劉半農(nóng)：很多人走著走著就散了

2024-01-25 15:18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民國時期，群星閃耀，如果以魯迅先生為中心，我們可以看到在那個覺醒年代，環(huán)繞他身邊的眾多知識分子。這些人中，有與魯迅并肩“作戰(zhàn)”的李大釗，有曾共同患難后反目成仇的林語堂，也有……

在魯迅的一眾親友中，唯獨劉半農(nóng)與他的友情，與我們普通人的交往最為相似——走著走著，就散了。

兩人是“新青年”戰(zhàn)友，曾經(jīng)相互欣賞。劉半農(nóng)為魯迅寫過的一副對聯(lián)“托尼學說，魏晉文章”，被公認為對魯迅最準確的評價；也正是劉半農(nóng)向瑞典學者斯文·赫定建議，提名魯迅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不過后來被魯迅義正言辭拒絕：“諾貝爾賞金，梁啟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這錢，還欠努力……。”

劉半農(nóng)和魯迅其實并沒有什么立場分歧，卻在一點點誤解中越走越遠，直至劉半農(nóng)去世。魯迅也曾遺憾道：“回想先前的交情，也往往不免長嘆。我想，假如見面，而我還以老朋友自居，不給一個‘今天天氣……哈哈哈’完事。”

下文中，魯迅研究者張守濤回望這段漸行漸遠的友情——魯迅與劉半農(nóng)彼此的路途選擇之中也盡顯他們的性格與堅持，呈現(xiàn)出覺醒年代中一代知識分子的真實與可愛。

下文摘選自《我的沉默震耳欲聾》，經(jīng)出品方授權推送。

魯迅與劉半農(nóng)：“漸漸忘卻”

除夕是尋常事，做詩為什么？不當它除夕，當作平常日子過。這天我在紹興縣館里，館里大樹頗多。風來樹動，聲如大海生波。靜聽風聲，把長夜消磨。主人周氏兄弟，與我談天：欲招繆撒，欲造“蒲鞭”。說今年已盡，這等事，待來年。夜已深，辭別進城。滿街車馬紛擾，遠遠近近，多爆竹聲。此時誰最閑適？地上只一個我，天上三五寒星。

這是 1918 年 3 月劉半農(nóng)發(fā)表的《丁巳除夕》詩，提到他在北方度過第一個除夕夜的情景，也提到他和魯迅談天的場景。

“卻親近半農(nóng)”

魯迅與劉半農(nóng)原本關系不錯，也是“新青年”戰(zhàn)友和老朋友，劉半農(nóng)也曾極力催促魯迅為《新青年》寫稿。與陳獨秀、胡適等“新青年”相比較，魯迅更親近令人不覺其有“武庫”的劉半農(nóng)。魯迅在《憶劉半農(nóng)君》中回憶道：

他活潑，勇敢，很打了幾次大仗。譬如罷，答王敬軒的雙信，“她”字和“牠”字的創(chuàng)造，就都是的。這兩件，現(xiàn)在看起來，自然是瑣屑得很，但那是十多年前，單是提倡新式標點，就會有一大群人“若喪考妣”，恨不得“食肉寢皮”的時候，所以的確是“大仗”。現(xiàn)在的二十左右的青年，大約很少有人知道三十年前，單是剪下辮子就會坐牢或殺頭的了。然而這曾經(jīng)是事實。

但半農(nóng)的活潑，有時頗近于草率，勇敢也有失之無謀的地方。但是，要商量襲擊敵人的時候，他還是好伙伴，進行之際，心口并不相應，或者暗暗的給你一刀，他是決不會的。倘若失了算，那是因為沒有算好的緣故。

……半農(nóng)卻是令人不覺其有“武庫”的一個人，所以我佩服陳胡，卻親近半農(nóng)。

當時魯迅常常與劉半農(nóng)閑聊，“一多談，就露出了缺點。幾乎有一年多，他沒有消失掉從上海帶來的才子必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艷福的思想，好容易才給我們罵掉了。但他好像到處都這么的亂說，使有些‘學者’皺眉。有時候，連到《新青年》投稿都被排斥。他很勇于寫稿，但試去看舊報去，很有幾期是沒有他的。那些人們批評他的為人，是：淺”。不過，魯迅認為劉半農(nóng)的淺“如一條清溪，澄澈見底，縱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體的清。倘使裝的是爛泥，一時就看不出它的深淺來了；如果是爛泥的深淵呢，那就更不如淺一點的好”。

劉半農(nóng)早年在上海以向“鴛鴦蝴蝶派”報刊投稿為生，寫了不少以才子佳人為題材的小說。1917 年，劉半農(nóng)被蔡元培破格聘為北大預科國文教授，改原來筆名“伴儂”“半儂”為“半農(nóng)”，好友錢玄同當時逗他說，白面書生用“半仙”還差不多，怎么用“半農(nóng)”？《新青年》發(fā)表《我之文學改良觀》等文章推動了文學革命的開展，劉半農(nóng)和錢玄同也在《新青年》上演了精彩的“雙簧戲”。

在現(xiàn)實中劉半農(nóng)和錢玄同也經(jīng)常抬杠，劉半農(nóng)說：“我們（指劉、錢兩人）兩個寶貝一見面就要抬杠，真是有生之年，即抬杠之日。”后來，劉半農(nóng)居然寫了一首題為《抬杠》的打油詩昭告天下：“聞說杠堪抬，無人不抬杠。有杠必須抬，不抬何用杠？抬自由他抬，杠還是我杠。請看抬杠人，人亦抬其杠。”

△ 劉半農(nóng)（右）和錢玄同在孔德中學

劉半農(nóng)因為是鴛鴦蝴蝶派出身，常被以博士自居的胡適等海歸譏諷為“淺”，甚至被北大師生謔稱為“野兔”，故而他一氣之下跑到國外鍍金。1920 年，劉半農(nóng)到英國倫敦大學的大學院學習實驗語音學，1921 年夏轉入法國巴黎大學學習，1925 年獲得法國國家文學博士學位，成為第一個獲得以外國國家名義授予最高學銜的中國人。這下沒人敢嘲笑劉半農(nóng)“淺”了，劉半農(nóng)則常常在眾人面前標榜自己是“國家博士”，但劉半農(nóng)思念故鄉(xiāng)心切，1925 年 8 月寫有名詩《教我如何不想她》，首創(chuàng)了以“她”代指女性。從此“她”字成為女性的專用代詞，此詩后來被趙元任譜曲廣為流傳：

天上飄著些微云，

地上吹著些微風。

啊！

微風吹動了我的頭發(fā)，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戀愛著海洋，

海洋戀愛著月光。

啊！

這般蜜也似的銀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魚兒慢慢游。

啊！

燕子你說些什么話？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樹在冷風里搖，

野火在暮色中燒。

啊！

西天還有些兒殘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1925 年秋，劉半農(nóng)回國擔任北京大學國文系教授，兼任北大研究所國學門導師，建立了語音樂律實驗室，成為中國實驗語音學奠基人。能者多勞，年少有為，劉半農(nóng)寫的《半農(nóng)談影》還是中國第一部探討攝影藝術的著作，他還是最早將高爾基、狄更斯、托爾斯泰、安徒生的作品翻譯成中文的譯者。

△ 劉半農(nóng)與夫人朱慧及小女小蕙在歐洲

“幾乎已經(jīng)無話可談了”

1926 年春天，回國后的劉半農(nóng)重印《何典》，“我今將此書標點重印，并將書中所用俚語標出又略加校注，以便讀者。事畢。將我意略略寫出。如其寫得不對，讀者不妨痛罵：‘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

劉半農(nóng)邀請魯迅為此書寫序，魯迅認為寫得不對，雖沒有痛罵“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但在短序中直言道：“我看了樣本，以為校勘稍迂，空格令人氣悶。半農(nóng)的士大夫氣似乎還太多。至于書呢？那是：談鬼物正像人間，用新典一如古典……難違舊友的面情，又該動手。應酬不免，圓滑有方，只作短文，庶無大過云爾。”

寫完序后，魯迅連夜又寫了《為半農(nóng)題記〈何典〉后，作》，其中說：

半農(nóng)到德法研究了音韻好幾年，我雖然不懂他所做的法文書，只知道里面很夾些中國字和高高低低的曲線，但總而言之，書籍具在，勢必有人懂得。所以他的正業(yè)，我以為也還是將這些曲線教給學生們。

魯迅“還以老朋友自居，在序文上說了幾句老實話”，卻惹得歡迎“痛罵”的劉半農(nóng)很不高興，書出版后，雖然送書給了魯迅但沒有簽名。不過當時劉半農(nóng)還是大度地向瑞典學者斯文·赫定建議，提名魯迅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并請臺靜農(nóng)寫信給魯迅征求其意見。對此，1927 年 9 月 25 日魯迅復信臺靜農(nóng)：

九月十七日來信收到了。請你轉致半農(nóng)先生，我感謝他的好意，為我，為中國。但我很抱歉，我不愿意如此。諾貝爾賞金，梁啟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這錢，還欠努力……倘因為黃色臉皮人，格外優(yōu)待從寬，反足以長中國人的虛榮心，以為真可與別國大作家比肩了，結果將很壞。

魯迅還寫道：“我眼前所見的依然黑暗，有些疲倦，有些頹唐，此后能否創(chuàng)作，尚在不可知之數(shù)。倘這事成功而從此不再動筆，對不起人；倘再寫，也許變了翰林文字，一無可觀了。還是照舊的沒有名譽而窮之為好罷。”對于人人心向往之的諾貝爾文學獎，魯迅認為自己還不配獲獎，也不愿因為自己是“黃色臉皮人”而被“格外優(yōu)待從寬”，更不愿因獲諾貝爾文學獎而停止戰(zhàn)斗。魯迅就這樣主動放棄了自己成為中國第一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大好機會，而這正是魯迅之酷之魅力所在。魯迅一生走自己的路，特立獨行卓爾不群，如魯迅在散文詩《墓碣文》中所言：“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1928 年 2 月 27 日，劉半農(nóng)在《語絲》四卷九期上發(fā)表文章《林則徐照會英吉利國王公文》。在文章按語中，劉半農(nóng)說，林則徐被英人俘虜，“明正典刑，在印度舁尸游街”。事實上，林則徐被罷職后發(fā)配新疆伊犁，并未在“印度舁尸游街”。4 月 2 日，魯迅在《語絲》四卷第十四期上刊登了讀者來信，指出了這個錯誤，惹得劉半農(nóng)又是不爽，從此不再給《語絲》投稿，也基本中斷了和魯迅的來往。一年后，魯迅于 1929 年 12 月 22 日寫文章談劉半農(nóng)不來稿的原因：“我恐怕是其咎在我的。舉一點例罷，自從我萬不得已，選登了一篇極平和的糾正劉半農(nóng)先生的‘林則徐被俘’之誤的來信以后，他就不再有片紙只字。”

1928 年 8 月 4 日晚，李小峰在上海萬云樓請客，客人中也有劉半農(nóng)，但魯迅和劉半農(nóng)就像魯迅和錢玄同的關系一樣“幾乎已經(jīng)無話可談了”。一個星期后，魯迅給章廷謙寫信說：“沈劉兩公，已在小峰請客席上見過，并不談起什么。我總覺得我也許有病，神經(jīng)過敏；所以凡看一件事，雖然對方說是全都打開了，而我往往還以為必有什么東西在手巾或袖子里藏著。但又往往不幸而中，豈不哀哉。”“沈劉兩公”指的就是沈尹默、劉半農(nóng)。

1933 年 10 月，魯迅化名“豐之余”寫《“感舊”以后（下）》，以劉半農(nóng)為例，批評提倡白話文運動的一些“戰(zhàn)士”勝利后不再為白話文戰(zhàn)斗反而拿古文字來嘲笑后進青年：

北京大學招考，他是閱卷官，從國文卷子上發(fā)見一個可笑的錯字，就來做詩，那些人被挖苦得真是要鉆地洞，那些剛畢業(yè)的中學生。自然，他是教授，凡所指摘，都不至于不對的，不過我以為有些卻還可有磋商的余地。……當時的白話運動是勝利了，有些戰(zhàn)士，還因此爬了上去，但也因為爬了上去，就不但不再為白話戰(zhàn)斗，并且將它踏在腳下，拿出古字來嘲笑后進的青年了。因為還正在用古書古字來笑人，有些青年便又以看古書為必不可省的工夫，以常用文言的作者為應該模仿的格式，不再從新的道路上去企圖發(fā)展，打出新的局面來了。

1930 年 2 月 22 日，魯迅寫信給章廷謙，說明自己為何不回北平教書，原因之一是“疑古和半農(nóng)，還在北平逢人便即宣傳，說我在上海發(fā)了瘋，這和林玉堂大約也有些關系”。這其實是魯迅聽信了謠言，錢玄同、劉半農(nóng)和林語堂并沒有到處宣傳魯迅“發(fā)了瘋”。

△《魯迅與青年木刻家》，1936年10月8日；攝影師：沙飛

劉半農(nóng)也曾試圖與魯迅和好如初。1932 年 11 月 20 日，魯迅到北平探望母親。劉半農(nóng)本來打算去看魯迅，后被別人勸阻了。但劉半農(nóng)的忠厚還是讓魯迅很感動，“這使我很慚愧，因為我到北平后，實在未曾有過訪問半農(nóng)的心思”。此后，魯迅將劉半農(nóng)漸漸忘卻，“回想先前的交情，也往往不免長嘆。我想，假如見面，而我還以老朋友自居，不給一個‘今天天氣……哈哈哈’完事，那就也許會弄到?jīng)_突的罷”。

“卻于中國更為有益”

1934 年，劉半農(nóng)外出考察方言方音，夜宿一間鄉(xiāng)村草房。其他人都睡在土炕上，而劉半農(nóng)躺在自備的行軍床上故作僵硬狀，然后開玩笑說：“我這是停柩中堂啊！”不料一語成讖，在考察途中，劉半農(nóng)被虱子叮咬，不幸染上“回歸熱”病，7 月 14 日在北平逝世，年僅 44 歲。劉半農(nóng)去世后，魯迅寫了一篇《憶劉半農(nóng)君》，對劉半農(nóng)進行了深切懷念。文章最后寫道：

現(xiàn)在他死去了，我對于他的感情，和他生時也并無變化。我愛十年前的半農(nóng)，而憎惡他的近幾年。這憎惡是朋友的憎惡，因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農(nóng)，他的為戰(zhàn)士，即使“淺”罷，卻于中國更為有益。我愿以憤火照出他的戰(zhàn)績，免使一群陷沙鬼將他先前的光榮和死尸一同拖入爛泥的深淵。

周作人對魯迅給劉半農(nóng)的評價很不以為然，賦詩感嘆：“漫云一死恩仇泯，海上微聞有笑聲。空向刀山長作揖，阿旁牛首太猙獰。”在周作人眼中，劉半農(nóng)“狀貌英特，頭大，眼有芒角，生氣勃勃，至中年不少衰，性果毅，耐勞苦”。而錢玄同在《亡友劉半農(nóng)先生》中寫道：

半農(nóng)是一個富于情感疾惡如仇的人，我回想十五年前他作文痛罵林紓、“王敬軒”、丁福保諸人時那種狂熱的態(tài)度，猶歷歷如在目前：但他決不是純任情感的人，他有很細致的科學頭腦，看他近十余年來對于聲調的研究與方音的考察可以證明。這樣一位虎虎有生氣的人，若加以年壽，則貢獻于學術者何可限量！

劉半農(nóng)曾為魯迅寫過一副對聯(lián)——“托尼學說，魏晉文章”，被公認為是對魯迅準確的評價，魯迅自己也沒有反對。魯迅原來對劉半農(nóng)的評價是：

“我佩服陳胡，卻親近半農(nóng)。”劉半農(nóng)和魯迅其實并沒有什么“苦大仇深”，兩人之所以疏遠都是因為一些小誤會而起，殊為遺憾。不過，可能這正是人生常態(tài)，人生聚散無常，“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

很多情走著走著就淡了。

本文摘選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