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就是選票，選票就是權力，權力就是金錢。”日本前首相田中角榮曾擔任自民黨最大派閥掌門人，他崇尚“人數(shù)（國會議員）就是力量”的政治理念，在自民黨內被許多政客所信奉。長久以來，派閥在日本政黨政治中扮演重要角色，然而政壇風云變化莫測。1月19日，日本執(zhí)政黨自民黨的三大派閥決定解散。

據(jù)新華社報道，受日本自民黨派閥“黑金”丑聞影響，日本首相岸田文雄19日宣布將解散其曾常年擔任會長的“宏池會”（岸田派），隨后自民黨最大派閥“清和政策研究會”（安倍派）和“志帥會”（二階派）也在同一天決定解散。

自民黨多個派閥所屬國會議員被指收受政治資金回扣，“黑金”丑聞跨年延燒，重創(chuàng)自民黨支持率。岸田于去年末宣布退出岸田派，尋求度過危機，但是隨著檢方調查的深入，越來越多派閥議員卷入貪腐風波。東京地方檢察廳特搜部1月19日以涉嫌違反《政治資金規(guī)正法》的罪名，對“安倍派”“二階派”和“岸田派”時任會計負責人進行起訴。

19日上午，岸田文雄就“黑金”丑聞再次致歉，稱“為了恢復公眾對政治的信任，將解散‘宏池會’”。緊隨其后，自民黨前干事長二階俊博領導的“二階派”宣布解散，集體領導制的最大派閥“安倍派”則通過召開議員總會的形式?jīng)Q定解散。

截至目前，自民黨內共有六個派閥，解散的三大派閥共有國會議員182人，占該黨議員總數(shù)近一半。而剩余的“麻生派”“茂木派”“森山派”身處政治改革的漩渦，尤其是前兩者分別是黨內第二大和第三大派閥，面臨抉擇。

自民黨內一半派閥分崩離析，打破各派勢力的平衡。自民黨總裁選舉將于9月舉行，日本政壇恐將上演不同尋常的“權力游戲”。

末路上的“政治賭博”

追古溯今，日本政壇的一幕幕頗具戲劇化色彩，也令人頓感歷史的相似與諷刺。在自民黨內最早主張派閥解散的是日本前首相福田赳夫，他于1979年創(chuàng)設“黨風革新聯(lián)盟”，呼吁解散派閥，對抗自稱保守派主流的“宏池會”。時隔40多年，“宏池會”會長岸田文雄成立“政治革新本部”，并解散了自己領導的派閥。

在自民黨“一黨優(yōu)位制”的背景下，首相的產生、政策的決定等通常都是派閥競爭與協(xié)商的產物。岸田文雄走到今天的高位也不例外，他是“宏池會”30年來誕生的首位首相，他在多個公開場合甚至是國際活動中從不避諱派閥出身，曾在2022年香格里拉對話會的演講中提到“我所在的政治集團‘宏池會’的前輩領袖宮澤喜一”。

顯然，岸田深知派閥之利，但是“黑金”丑聞曝光后，岸田執(zhí)政前景愈發(fā)黯淡。去年11月，自民黨多個派閥為所屬國會議員下達銷售指標，要求他們出售政治籌款派對券。如果超過銷售指標，多出的資金將以“回扣”形式返還給議員。這部分資金將不在派閥收支報告和議員政治資金收支報告上登記，從而成為不受監(jiān)管的秘密資金。

受到貪腐丑聞影響，去年12月岸田內閣的支持率不僅創(chuàng)內閣成立以來新低，還創(chuàng)自民黨2012年12月重新執(zhí)政以來的最低紀錄。自民黨支持率也在重新執(zhí)政以來首次跌破30%。在此逆境，岸田文雄撤換多名內閣大臣，他還決定退出“岸田派”。但是隨著檢方調查擴大，自民黨內權錢交易的黑幕全然浮出水面。

據(jù)新華社援引日媒報道，2018年至2023年，“安倍派”涉及秘密資金超過6億日元，“二階派”超過2億日元。“岸田派”也被曝出2018年至2020年約有3000萬日元收入未被登記在政治資金收支報告中。這或許只是“黑金”中的一部分，調查最終結果尚未發(fā)布。

進入新年，岸田繼續(xù)“自救”，1月10日在自民黨成立“政治革新本部”，尋求挽回國民信任。岸田出任本部長，并任命自民黨副總裁麻生太郎和前首相菅義偉擔任最高顧問。對于如何推進政治改革，政治革新本部內部存在分歧，菅義偉作為無派閥議員表示，解散派閥是國民的心聲，其他無派閥人士也提出相同的想法。一石激起千層浪，派閥解散成為政治改革的焦點，也被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

根據(jù)日本時事通信社1月12日至15日實施的民調，近七成受訪者對“政治革新本部”表示“不期待”。圍繞派閥解散話題，56.3%的受訪者表示贊同解散。另外，1月18日公布的最新民調顯示，自民黨支持率下跌至14.6%，刷新1960年以來自民黨執(zhí)政時期支持率最低紀錄。

1月18日，日本政界突然傳出消息，東京地方檢察廳特別搜查部最快19日以涉嫌違反《政治資金規(guī)正法》為由起訴岸田派前會計負責人。對此，岸田文雄稱對于資金登記問題“具體情況不清楚”，當天晚上召集岸田派干部到首相官邸商議，并對外表示考慮解散岸田派。

“目前派閥解散主要是為了應對民意，岸田文雄此舉既有主動也有被動的方面。”上海外國語大學日本研究中心主任廉德瑰對澎湃新聞（www.kxwhcb.com）表示，主動在于他以身作則下先手棋，率先解散派閥來成為黨內政治改革的先鋒。對他而言，由于支持率持續(xù)低迷，今年9月自民黨總裁選舉中敗選的可能性較高，所以他在這種情況下進行巨大的政治賭博，解散派閥但凡能帶來一點正面效應都比維持原樣要好，但是效果可能不容樂觀。

而被動的是，解散派閥對黨內傳統(tǒng)的派閥成員非常不利。廉德瑰分析稱，派閥活動是很多所屬議員的政治源泉，一旦解散，派閥成員不受束縛，他們實際上成了無派閥，但是自民黨中岸田的競爭對手中有一些無派閥人士，相比之下資格更老，他們才是反派閥輿論領袖。

自民黨總裁選舉的變數(shù)

“我自認為沒有資格對其他派閥的情況說什么。”岸田宣布解散“岸田派”之后被媒體問及其他派閥的去留問題，他避而不談。日本在野黨立憲民主黨代表泉健太對于岸田的這一番回應說，“如果只談自己派閥，不談其他派閥，那么他根本沒有履行作為黨總裁的職責。”

面對派閥解散的氛圍，岸田先行一步，“二階派”和“安倍派”因深陷丑聞也緊緊追隨，麻生派和茂木派的去向備受矚目。自最大派閥“安倍派”缺失領導者而陷入混亂之后，麻生派和茂木派成為支持岸田政府的中堅力量，而現(xiàn)在如果麻生派和茂木派因派閥解散問題與岸田保持距離，政局再添不確定因素。

據(jù)報道，20日，擁有56名成員的麻生派已經(jīng)向首相傳達了不解散的意向，茂木派（53名成員）和森山派（8名成員）仍在進行內部討論。天津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講師王鵬飛對澎湃新聞分析稱，岸田率先解散派閥的做法徹底改變了自民黨現(xiàn)在的派閥格局，以重塑權力。在派閥解散的強烈輿論氛圍下，其他派閥也很難繼續(xù)維持。岸田成立“政治革新本部”推行改革，麻生太郎和菅義偉是最高顧問，但是麻生派在派閥解散風波中成為受損方，下一步需要觀察岸田與菅義偉達成何種協(xié)議，將對自民黨總裁選情產生影響。

今年9月將舉行自民黨總裁選舉，三大派閥解散的后續(xù)影響無疑將波及選舉。王鵬飛指出，日本的選舉制度和政官財體制決定了派閥的存在，因為首相是執(zhí)政黨總裁，執(zhí)政黨內部各派閥通過拼合形成對黨總裁的角逐，進而攫取首相寶座。現(xiàn)在主要派閥解散后，相對于國會議員票的分散化，基層黨員與黨友票將成為關鍵。自民黨內部長期以來被壓制的非派閥勢力和改革派勢力將會在選舉中脫穎而出，比如石破茂不排除第一輪就獲得半數(shù)以上選票。

自民黨總裁由兩部分成員即該黨所屬國會議員和黨員黨友（不受黨章約束的黨外支持者）投票選舉產生，黨員黨友票與國會議員票相同。按照2021年自民黨總裁選舉規(guī)則，國會議員每人一票共383票，各地普通黨員、黨友投票按比例折成383票，得票過半的候選人即可當選。若無人得票過半，則對得票前兩位的候選人進行第二輪投票，國會議員一人一票，47個都道府縣的代表各投一票，得票多者當選。這意味著一旦黨總裁選舉進入第二輪，屆時國會議員的投票權重被放大。此前，他們的選票受到派閥的控制，當此約束不再，第二輪投票存在更大變數(shù)。

值得關注的是，在自民黨內三大派閥解散前夕，無派閥議員已經(jīng)嗅到氛圍的變化，有20人結成“無派閥信息交流會”，菅義偉和石破茂雖然沒有直接參與，但是兩人的多位親信都在其中。

在無派閥人士當中，現(xiàn)年66歲的日本自民黨前干事長石破茂人氣頗高，他曾在2018年參與自民黨總裁選舉，挑戰(zhàn)時任首相安倍晉三。當時安倍獲得自民黨黨內多數(shù)派閥的支持，競選優(yōu)勢明顯。致力于獲取更多地方黨員選票的石破茂最終敗北。1月1日，石破茂談及今年自民黨總裁選舉時表示：“今年也將繼續(xù)捫心自問自己能否回應選民的期待”。時隔20天時移勢易，派閥解散大潮涌動，自民黨總裁選舉的選情瞬息萬變。

派閥政治不死？

自民黨三大派閥解散當天，原安倍派成員、福田康夫之子福田達夫19日表示，“反思之后建立一個新的團體”，他強調“不是派閥，一種新的治理形式”。此番言論激起爭議，不少網(wǎng)民在社交平臺上諷刺稱，“說解散派閥難道不是欺詐嗎？”

“從日本政治文化來看，派閥可能不會徹底消失。”廉德瑰認為，解散的派閥成員可能還是會以各種名義聚集起來一致行動，時機成熟就會再次恢復派閥。

日本派閥政治歷史悠久，來源于以自民與社會兩大政黨為主導、保守與革新相對抗的“1955年體制”，又稱“五五年體制”。在該體制下，自民黨長期處于執(zhí)政黨地位。自民黨先前由保守勢力的各黨派合并而成，同屬一黨的黨員在政治經(jīng)歷、政策趨向、人脈關系及利益等方面也存在差異，逐漸形成了以某個具有重要影響的人物為核心的小團體，但是在選舉時又能一致對外，使自民黨在國會占據(jù)多數(shù)席位。

歷史上自民黨每當陷入困境之時，解散派閥的聲音就甚囂塵上，但為此做出的努力大都歸于失敗。上世紀80年代，日本戰(zhàn)后最大腐敗事件之一的“利庫路特事件”曝光，日本利庫路特公司為開展房地產業(yè)務等目的，向政界高層普遍贈送該公司尚未上市的原始股，并直接提供政治獻金，受贈者包括數(shù)十名自民黨高層以及時任首相竹下登，此事迫使竹下登于1989年辭職。

自民黨在反省“利庫路特事件”的基礎上，1989年制定《政治改革綱要》，要求“黨總裁、副總裁、干事長、閣僚在任職期間脫離派閥”，并將解散派閥定為最終目標。然而現(xiàn)實情況是，政治家即使身居要職也未脫派閥，比如麻生太郎2008年出任首相時也未離開派閥。1992年自民黨確立《政治改革基本方針》，寫明在任命內閣大臣和自民黨高層時不允許派閥提名，并限制派閥籌款，最后幾近于空談。兩年后，作為在野黨的自民黨再次尋求改革，時任黨總裁河野洋平要求黨內各派閥關閉其事務所，宣布“解散派閥”。但是隨著社會黨和自民黨1994年組建聯(lián)合政府，本應解散的派閥變換形式后繼續(xù)留存。

“派閥與日本的文化和國民性密切相關，國會議員或政治家難以單獨行動，派閥本身并非罪過，只是日積月累就會出現(xiàn)腐敗。”廉德瑰表示，現(xiàn)在的問題是公眾把腐敗的原因歸結到派閥，但解散派閥未必能徹底鏟除腐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