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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爾赫斯:當一個人滿了一百歲 | 純粹大家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1899年8月24日-1986年6月14日)
他把它叫做烏托邦;這是一個希臘字,意思是沒有這么個地方。
——克維多
文/路易斯·博爾赫斯
一個厭煩了的人的烏托邦
沒有兩座山是一模一樣的。然而在大地上,平原卻總是綿亙成一片,而且到處一模一樣。我就是在這樣的一片平原上行走:我自己問自己,其實是無所謂地問,這是俄克拉何馬呢還是得克薩斯,還是阿根廷的那一部分被文人學士叫做邦巴斯的地方。無論是左邊還是右邊,我都沒有看見一道籬笆,就象在別的時候那樣,我慢悠悠地背誦著詩人埃米利奧·奧里維的這兩句詩:
置身于無限的可畏的平原中心
靠近了巴西的邊境。
平原不斷增大,無限地擴展開去。
道路高低不平,開始下起雨來。兩三百碼之外,我看見一所房屋的燈光。這所房屋又低又矮,呈長方形,周圍有樹木環繞。一個男人出來開門,他身材那么高,幾乎叫我嚇了一跳。他穿著一身灰色衣服。我覺得他正在等待什么人。門上沒有鎖。
博爾赫斯全集(第一輯)
作者:[阿根廷]博爾赫斯 著 王永年等 譯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5-07
我們走進一間木頭板壁的長方形房間,里面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天花板上掛著一盞燈,發出黃光。這張桌子,由于某種原因,使我看來覺得奇怪。桌子上有一具沙漏,這東西我過去只是在什么銅刻版畫或者別的什么畫上看見過,親眼看見還是第一次。那人招呼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我試用了好幾種語言同他交談,他都聽不懂。他最后終于開口說話時,說的卻是拉丁語。我只好搜索枯腸,把如今已經那么遙遠了的學生時代所學的東西搬出來,準備跟他交談。
“從您的服飾,我看您是從別的國家來的”,他說,“語言的變化有利于民族的變化,甚至戰爭的變化。世界已經回復到拉丁語時代。有那樣一些人,他們害怕世界會退化得只講法語、里摩贊語、帕皮亞門托語,但是這種危險還不在眼前。隨它去吧,不管對過去還是未來,我都沒有興趣。”
博爾赫斯全集(第二輯)
作者:[阿根廷]博爾赫斯 著 王永年等 譯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6-08
我沒有開口,于是他又說:“要是您不愿意看別人吃飯,那就跟我一起吃吧。”
我看見他已經注意到我的不安,就同意了。我們走過一條走廊,兩邊都有門,到了一間小小的廚房,里面所有的東西都是金屬做的。我們用托盤把晚飯端了回來——盛在碗里的麥片粥、一串葡萄、一種陌生的水果——它的味道使我想起無花果,還有一大罐水。要是我沒有記錯的話,晚飯沒有面包。我這位主人臉容瘦削,他的雙眼與眾不同。我忘不了他那蒼白嚴肅的臉,那是我再也見不到了的。他說話的時候不作手勢。他用拉丁語說話使我為難,但是我終于說了:“我這樣突然來到府上,使您驚訝嗎?”
“不”,他說,“幾個世紀以來,我們一直接待這樣的來訪。時間不會太久。至遲明天,您就又回到家里了。”
他這種肯定的語氣就是保證。我覺得介紹一下我自己還是應該的:“我叫歐多羅·阿塞維多。我于1897年生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我已經七十歲了。我是英國和美國文學的教授,幻想故事的作家。”
博爾赫斯全集(第三輯)
作者:[阿根廷]博爾赫斯 著 陳朱 劉京勝等 譯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3-10
“我記得我曾經讀過兩篇具有幻想性質的故事,不是一點沒有趣味”,他說,“一篇是船長勒繆爾·格列佛游記,許多人以為是真的,還有一篇是Summa Theologiae(神學概要)。不過讓我們別談事實吧,對于任何人來說,事實已不是至關重要的了。事實不過是發明和論證的出發點。在我們的學校里,只教給我們懷疑和遺忘的藝術——特別是遺忘個人的和當地的東西。我們生活在時間之中,而時間是連綿不斷的,可是我們要想法子生活得sub specie aeternitatis(有點永恒的樣子)。對于過去,我們只保留了幾個名稱,語言已趨于消失。我們回避沒有意義的細微末節。我們既沒有日期也沒有歷史。我們更沒有統計數字。您說您名叫歐多羅,可是我沒法告訴您我的名字,因為我只叫做某人。”
“那么您父親的名字叫什么呢?”
“他沒有名字。”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在一面墻邊,我看見一個書架。我隨手翻開一本書,字母很清晰,而且是手寫的,但是無法讀懂。它們那有棱有角的線條,使我想起魯納文的字母,然而那種字母只是用來書寫碑文的。我考慮到這些未來的人不僅身材較高,而且更加手巧。我本能地看著這個人的纖巧的長長的手指。
“現在讓您看看您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東西”,他說。他給了我一本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是1518年在巴塞爾印刷的,封面和書頁都失散了。
我有點愚蠢地回答說:“這是一本印刷的書,這類書我家里就有兩千多本。盡管沒有這一本這么古老,這么有價值。”我高聲念著書名。
那人笑了:“沒有人能讀兩千本書,在我生活的四個世紀里,我讀的書沒有超過六本。何況不光是讀一遍,而是要反復讀才能算數。印刷——現在已經廢除了,因為它傾向于把沒有必要的文字重復增加到令人頭昏腦脹的地步——這是人類的最壞的壞事之一。”
小徑分岔的花園
作者:[阿根廷]豪·路·博爾赫斯 著 王永年 譯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5-07
“在我的奇怪的過去”,我說,“流行著一種迷信,認為每天在傍晚和清晨之間必定要發生某種動作,如果不懂得這點,就是恥辱。這個星球上到處都是集體的鬼魂——加拿大、巴西、瑞士、剛果,還有共同市場。幾乎沒有人知道那些柏拉圖式實體之前的任何歷史,但是,他們當然知道下述情況的一切細節:最近召開的教育會議,或者即將破裂的外交關系,或者總統發布的聲明,這份聲明由一位秘書的秘書起草,囊括了全部適合于這類文件的字斟句酌的糊涂話。讀這些東西都是為了忘掉它們,因為,只要過幾個小時,別的瑣里瑣碎的事情就會把它們擠掉了。在所有的辦公室中,政治家的辦公室無疑是最熱鬧的了。一位大使或者一位內閣部長,都是不良于行的瘸子,非得裝在又長又鬧的車子里不可,而且四周還得圍著摩托車手和武裝衛隊,還有心急的攝影記者在等著他們。我母親常說,他們的腳好象都被砍掉了。照相以及印刷的文字要比他們所代表的事情更為真實。只有印刷出版了的東西才有點兒真實性。Esse est percipi(活著就是為了照相)。這就是我們關于世界的開始、中繼和結束的唯一觀念。在我那個過去中,人們都是天真單純的,他們相信某種商品是好的,僅僅是因為它的制造者翻來復去地這樣聲稱。盜竊也經常發生,盡管每一個人都知道占有金錢并不能帶來更多的幸福和精神上的安寧。”
“金錢?”那人跟著說,“沒有人再受累于貧窮,貧窮準是難以忍受的,也不再受累于富裕,富裕準是庸俗的最不舒服的方式。每個人都有一種職責。”
“就象拉比,”我說。
沙之書
作者:[阿根廷]豪·路·博爾赫斯 著 王永年 譯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5-07
他好像并不懂得,接著又說:“也不再有城市,就拿巴伊亞·勃朗卡的遺址來判斷吧。我曾經有一次去那里探尋過,原來的建筑設施沒有受多大的損失。現在不再有個人財物,不再有遺產。一個人滿了一百歲,成熟了,他就要準備面對自己以及自己的孤獨。到那時候,他可以收養一個孩子。”
“一個孩子?”我問。
“是的。只是一個。沒有理由要使人類延續。有的人以為人就是上帝的宇宙意識的一個器官,可是沒有人肯定知道是不是有這樣的一個上帝存在。關于大地上每一個男人和每一個女人是逐漸自殺好,還是同時自殺好,兩者的利弊如何,我相信,正是目前在爭論的問題。不過我們還是回到我們原來說的話上來吧。”
我同意。
“一個人滿了一百歲,就不再需要愛情或者友情,邪惡和橫死不再威脅他。他可以去從事一種藝術或者哲學,或者數學,或者玩一種單人的棋戲。一旦需要,他就殺死自己。人是他自己生命的主宰。人也是他自己死亡的主宰。”
惡棍列傳
作者:[阿根廷]豪·路·博爾赫斯 著 王永年 譯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5-06
“這是一句語錄嗎?”我問,
“當然是。現在我們講的全是語錄。語言就是語錄的體系。”
“那么我那時代的偉大歷險——太空旅行呢?”我問。
“那種旅行現在已經放棄了好幾世紀了。它們應該受到贊賞,但是我們決不可能使自己擺脫這個現在和此地。”他微笑一下,又說,“何況,所有的旅行都是在太空進行的,從一個星球到另一個星球,就跟到路對面的田野去一模一樣。您走進這個房間,您就是進行了一次穿越太空的旅行。”
“那是對的”,我說,“人們也還常常提到化學元素和各種動物。”
這個人現在轉身背向著我,望著窗外。窗外,原野一片銀白,寂靜地下著雪,映著月光。
我鼓起勇氣,問他:“還有博物館和圖書館嗎?”
“沒有了。我們設法忘掉過去,除非是為了寫挽歌。現在已經不再有死人的追悼會,周年會或者紀念像了。我們每一個人必需自己產生自己需要的藝術和科學。”
“那么每一個人必需是自己的蕭伯納,自己的耶穌基督,自己的阿基米德了。”
他沒有說話,表示同意。
“政府怎么樣?”
博爾赫斯談話錄
作者:[阿根廷]博爾赫斯 著 [美]威利斯·巴恩斯通 編 西川 譯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4-11
“按照傳統,它們開始逐漸變得無用”,他說,“它們進行選舉,宣布戰爭,征收稅款,沒收財產,下逮捕令,企圖強制進行審查,但是大地上沒有人服從它們。報刊停止發表政府領袖們的消息和相片。政治家不得不尋找正經的工作。他們有的成為優秀的喜劇演員,或者成為很好的信仰療法醫生。不過實際上發生的,也許遠比這樣大概說說的復雜得多”,他換了種語氣又說,“我建造了這所房屋,它跟別的房屋一模一樣。我雕刻了這些家具,這些用具。我在這些田地上勞動,它將要被我所不知道的人加以改進,要不要我給您看些東西?”
我跟著他走進隔壁的房間。他點了一盞燈,跟先前的那盞一樣,也是懸掛在天花板下的。在一個屋角,我看見一架只有幾根弦的豎琴。墻上掛著許多長方形的畫幅,上面黃色占著統治地位,這些作品好象不是出自同一個人的手。
“這些就是我干的工作,”他說。
我觀看著這些畫,在最小的一幅前面停住腳步,它表現出或者說暗示出落日的景象,包含著某種無限的事物。
對話博爾赫斯
作者:[阿根廷]維多利亞·奧坎波 著 韓燁 譯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12
“要是您喜歡,您可以拿去作為對一個未來的朋友的留念”,他實實在在地說。
我謝了他,可是有幾幅畫使我不安。我不好說它們是一片空白,然而事實上幾乎是如此。
“它們是用您那過去的眼睛不能看見的顏色畫的”,他說。
一會兒之后,他用纖細的手指撥弄起豎琴的弦來。我勉強聽得見偶爾發出的琴音,這時候,有人敲門。
一個高大的女人和三四個男人走進屋子。誰見了也會說,他們是兄弟姊妹,或者說,時間使他們長得十分相象。我的主人首先對那個女人說話。
“我知道你們今晚上準會來。你們見到尼爾斯了嗎?”
“有時見到。他仍然從事繪畫。”
“希望他比他父親畫得更加成功。”
于是開始搬家。手稿、畫幅、家具、器皿——屋角里所有的東西都搬走了。那女人跟男人們一起干著。我對自己的體力的衰弱感到羞愧,這種衰弱幾乎使我幫不了什么忙。沒有人關上門,我們搬著東西就走了,我發現那所房屋有個馬鞍形的房頂。
走了十五分鐘,我們拐向左邊。我看見遠處有一座塔一樣的建筑,蓋著個圓頂。
“那是火葬場”,有人說,“里面就是絕命室。據說這是一個名叫,我想是名叫阿道夫·希特勒的博愛主義者發明的。”
管理員給我們開了門,他的身材現在我不覺得驚訝了。我的主人跟他交談了幾句,進門之前,向我們揮手告別。
“看來雪越下越大了”,那女人說。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墨西哥街我的書房里,掛著幾幅畫布,千年之后,將會有人用現在四散在整個星球上的物質畫出畫來。
(本文原題為《一個厭煩了的人的烏托邦|博爾赫斯》,轉載自微信公眾號:博爾赫斯)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年8月24日-1986年6月14日),阿根廷詩人、小說家、散文家兼翻譯家,被譽為作家中的考古學家。生于布宜諾斯艾利斯(Buenos Aires)一個有英國血統的律師家庭。在日內瓦上中學,在劍橋讀大學。掌握英、法、德等多國文字。作品涵蓋多個文學范疇,包括:短文、隨筆小品、詩、文學評論、翻譯文學。其中以拉丁文雋永的文字和深刻的哲理見長。
原標題:《博爾赫斯:一個人滿了一百歲,就不再需要愛情或者友情,邪惡和橫死也不再威脅他 | 純粹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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