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在社交應酬的場面上，我的火氣漸漸消了，不輕易和任何人吵，更不會打架，相信和氣生財。

但微信上的交流，反而火爆了，動不動就斷交，把人拉黑。

那晚，我把章老師拉黑了。一句廢話沒說，不給她再和我講話的機會。聊天記錄也刪掉，就像戰斗后的打掃戰場。從此一拍兩散，認識十五年，權當是場漫長的誤會。

十五年前的章老師，美得像市花。走在街上，自帶淡淡的光芒。我們都愛寫寫弄弄，但我是業余選手，最多在報刊雜志上發表點豆腐干小文章。她專業，文字和她人一樣，也有淡淡的光芒。出過書，寫過劇本，對藝術有品味，玩起來辣得像高度酒。

我們特別聊得來，尤其是文藝話題，契合得就像一對乒乓球拍。如果話頭是個乒乓球，我們能對打一百回合，還不累。

我以為，像這樣談得來的好友，一定會久久長長。

這種關系，因為一件小事，宣告終結。那天，她朋友相親，組織了個飯局，湊巧我在附近，就帶上了我。不知中了什么邪，她那個朋友一直跟我聊天。我喝多了，沒心沒肺，搞不清路數，也回應得挺歡。

凌晨到家，抄起手機看，新建的小群里，章老師向那個相親朋友道歉，說今晚不該帶上我，怪我不識相，和他聊天耽誤了相親。酒錢她來付，但唯獨跟我收了一份，算是懲戒。

我火“騰”就上來了，馬上拉黑，正式斷交。

簡述章老師的為人以及我們斷交的前因后果，想說明兩點：一是，章老師的性格優缺點，我很清楚，同時她算是一個挺重要的朋友，畢竟我們相識的時間覆蓋了人生三分之一的年月；二是，這件事是個社交事故，我們之間談不上有解不開的怨。

按照老派的做法，絕交前要聲明一下，譬如打個電話，對章老師說：之前的相親晚會，你很沒道理，我將和您斷交。章老師回一句：怎么沒道理了？我就說又不是我故意破壞，人家自己來找我說話……總之，一來二去，說不定就握手言和，交情重啟。也可能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但鄭重通知后，大家體面告別。

最近看電視劇《繁花》，遇到精彩處，忍不住想找人分享。以前，最合適的人選就是章老師，但她已經在微信黑名單上，彼此失聯。

一個人最想講的話，往往都有特定的聽眾。聽眾不見了，就會覺得孤獨。

微信拉黑，改寫了斷交規則。拉黑不用通知，并且不給對方申辯機會。點幾下手機屏幕，就能把一個認識一生的人，立刻從你的世界驅逐出去，而對方完全不知。

當我們把更多的社交關系存在微信，當我們可以用十秒鐘就和一個認識十五年的朋友斷絕往來，人和人之間的關系脆弱得好像一張A4紙。要做個了斷，只需要十秒鐘；一念間，曾經的交情就戛然而止。微信上，我們的情緒就像比特率傳輸的數據量和速率那樣，放得極大，燃得極快。

微信上，交情沒有防火墻。一年里，我拉黑了十來人，也可能被很多人拉黑。拉黑像傳染病，在我的朋友圈，迅速流行起來。

這事有了開始，就停不下手。一言不合就拉黑，讓人有種爽感。它像一把匕首，你可以用它殺死一段關系，而對方卻無力反抗，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它會催生一種荒唐的想法，誰先動手拉黑誰，誰就在關系中占了上風，雖然結果其實是雙雙陣亡。

電影《社交網絡》有句著名臺詞：你不是個混蛋，你只是在努力變成一個混蛋。如今，大家好像都寧愿當一個混蛋。

《繁花》里則說：心可以熱，但頭一定要冷。拉黑癥正相反，心冷，頭熱。大概，這也是中年人通達了人情世故后的自然反應，人在數字世界自然而然進化的結果。

人情不像從前。從前慢，連斷交都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