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當文學隱士J.D.塞林格走向人群,他必須為這一件事當眾辯論

“用自己掙的錢蓋個小屋,在里面度完余生。不再和任何人進行愚蠢的交談。”
傳奇作家J.D.塞林格是一個幾乎不營銷的暢銷作家,也是幾乎不出門的文學隱士,他完成一部長篇、一部短篇集、兩部中篇集之后,迅速遠離世人,避居鄉間,他的后半生經歷了什么樣的生活狀態?
近期,法國龔古爾傳記文學獎獲獎作品《真實的塞林格》引進出版,作者丹尼斯·德蒙皮恩用長達十年的明察暗訪與資料收集,串聯起了作家的一生:從少年時期的求學經歷,到初登文壇、功成名就,最后歸隱山林。為讀者勾勒出作家塞林格的性格畫像的同時,能讓讀者較為全面地了解了作家本人的人生經歷和創作歷程。

[法]丹尼斯·德蒙皮恩 著|鄧薇 譯
99讀書人|人民文學出版社
今天為大家帶來選自其中《塞林格走出隱居之地》一章內容。1986年,隱居多年的塞林格出現在法庭上,為一部傳記手稿《尋找J.D.塞林格》違背本人意愿描繪其私人生活片段和作者打起了官司。整個庭審過程,可以感受到他捍衛自己私人生活不受外界打擾的決心所在。

《麥田里的守望者》的作者當然了解人性的瘋狂。他既觸碰過人性的陰暗面,也懷疑過人性。但是他怎么可能會想到自己的作品會被人用來實施犯罪?他從來沒有對這兩起事件公開發表過評論,既沒有因為殺人犯像攜帶戰利品一樣帶著自己的書而去聲討,也沒有對任何一個今天還可以聯系到的書信對象說過一個字,他也沒有做任何的影射。而且當他走出隱居的家外出時,也沒有一個碰巧遇到他的人提過這個問題。


▲ 不同時期中譯本封面:
作家出版社(1963)漓江出版社(1983)
譯林出版社(1997、2018)
人們曾經在劇院見到過他,他去看兒子馬修在百老匯的一出戲,還有一次是在佛羅里達州的杰克遜維爾,那天晚上他去那里觀看一位美國女演員伊蓮·喬伊斯的演出,她是美國大道劇院作家尼爾·西蒙未來的妻子。她有著一頭小麥色的金發。她比他年輕二十五歲。他給曾經出演過電視連續劇《梅林先生》的她寫了一封信表達自己小小的贊美之情,這種方法被證實可以幫助他結交朋友。因此兩個人通過書信結下了友誼。不知不覺中,他們的親密關系持續了約莫七年。她曾經對《倫敦標準晚報》毫無顧忌地說塞林格已經準備好要出版新書,他還幫她寫過劇本。她的這些聲明并沒有激起浪花。
之后就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克萊爾,然后就是他與女作家喬伊斯·梅納德的分手,除開這兩位,就沒有其他人們能叫得上名字的女伴了。由此讓人聯想到,踐行佛教將他引向禁欲的結果,這也許明顯是個錯誤。為了證明這一點,可以從他寫給舊友唐納德的信中對自己所親近之人的描繪得知一二,在1980年代他沉默了好久之后,這位好朋友很高興又能收到他的來信:他姐姐朵麗絲仍然在世,但是身體虛弱,還有一些因為上了年紀而得上的毛病。她住在紐約,他很少去探望她,因此她也會辛酸地抱怨。他的父母都已經去世了。馬修已經開始了自己的演員事業,最近甚至得到了電影里的主要角色。至于他的女兒佩吉,今年三十歲了,比她弟弟大四歲,離了婚,住在波士頓,讀完大學,并且在高等學府牛津大學又進修了兩年之后,她現在為一家公司做商業顧問。他自己身體還是很健康,頭發當然是白了,腿有點哆嗦,但還是健康的。就在他們這次通信的兩個月后,哈托格給他寄來了一張兩人1938年在維也納拍的照片,照片中的兩人容光煥發,靠在房間陽臺的欄桿上,他用簡略的語言說,“房子的女主人”很高興自己曾經見證過他們的青蔥歲月,希望能將照片裝裱起來。除此之外,信中沒有更多關于這位夫人身份的描述。
可能是出于謹慎,但是更為重要的原因是怕給他造成煩惱,英國詩人及評論家伊恩·漢密爾頓決定為“他的生活和作品”寫一部傳記。仰仗美國有名的出版公司蘭登出版社,這本傳記得以出版。這件事卻讓塞林格“非常頭疼”,事實上已經讓他頭疼了三年(從1983年開始),他準備起訴這個“投機主義的小團伙”。在這本引起他憤怒的傳記中,至少有些許關于他自己想要問的問題的答案,作家回應“只要他一天活在這個世上”,就不能忍受他人干涉他的私人生活。他長久以來一直對法律如何能制裁這些人感到“失望”。無論采取怎樣能夠威懾到那些偷窺狂的方法,不要說什么“體面”、“莊重”,為了保護自己,他會用一輩子試盡所有方法來達到目的。

▲ 左一為企鵝版,中間為早期版本
右一為村上春樹翻譯的日文版
傳記的第一版名為:《J.D.塞林格:作家的一生》,馬上就要出版了,這時一家曼哈頓的律師事務所要求漢密爾頓刪掉書中所有引用的作家未曾出版過的書信內容,否則就會強制移交法院處理。他遵守了要求,將那些被指控的段落以敘述的方式重新編寫。控方重新出具了一封律師函,這次帶著和解的語氣。塞林格在這封信中仍然認為,對方使用自己信件的做法是不合適的、令人不滿的。根據流程,兩方在開展陳述之前可以先表達自己的觀點,他將自己的威脅付諸行動,要求紐約法庭進行裁決,讓這本書推遲出版。首先要把控訴書寫出來。
在一封以個人名譽為擔保的證明信里,塞林格介紹自己是“一位有些名氣的作家”,“由于個人原因,選擇永遠離開公眾的視線”。為了區分公眾生活和私人生活,在傳記中,漢密爾頓解釋自己并沒有深挖作家1965年之后的生活,這是《麥田里的守望者》最后一篇小說發表的年份,他認為在這一年之后,作家就再也沒有“公開露臉”了。
訴訟的第二部分是公開聽證,在紐約法院的一個房間里進行。雙方需要分別火力全開地面對對方律師的提問。“這一刻,我們這些辯護人,已經等待了如此長的時間,不用再去期盼了;這一刻,可憐的塞林格必須走出他在科尼什的巢穴了。”傳記中這樣寫道。在所有人的期待中,1986年10月10日在皮埃爾·N.勒瓦爾法官的要求下,作家從隱居之地被連根拔起,出現在了訴訟法庭。一身運動風,表情嚴肅,幫助他打官司的是女律師馬西婭·B.保羅。

▲ 塞林格在二戰時陸續寫了霍爾頓的短篇故事,之后改編進《麥田里的守望者》
開庭之后,漢密爾頓和蘭登出版社的顧問羅伯特·M.卡拉韋就幸災樂禍地把他當成了眾矢之的。他們想知道他過著怎樣的生活、和誰一起生活、以何為生,他是否還在寫作,他是否保留一些原稿。經過了幾個回合,他的律師提出抗議,對方的提問不當,產生了人身攻擊。不,塞林格沒有受任何人指使,他也沒有采取任何行動,也沒有任何公司團體在幫助他取得其文學作品的應有權利。
接下來的對話內容能夠瞥見作家的精神狀態,以及面對別人刺探他的小秘密時他想保守秘密的心態。摘要如下:
“塞林格先生,您最后一次寫一本用來出版的虛構小說是什么時候?”
“我不能告訴您準確的時間。”
“在過去的二十年中,您是否曾經創作過一部之后將會發表的虛構作品?”
“您想要說哪一部作品發表過?”塞林格反問道。
“對,哪一部作品曾經發表過。”
“沒有。”
“那有沒有發表過一部非虛構作品呢?”
“沒有,我沒有寫過。”
“……在過去的二十年中,您是否創作過一些完整的、沒有發表的虛構作品?”
“您能不能重新組織一下語言?‘完整的作品’是什么意思?您想說是準備好要發表的意思?”塞林格提問道。“反過來說,就是一篇不是為了刊登在雜志上的短篇小說或者是故事的文章。”辯方律師解釋說。
“這對我來說太難回答。我不是按照這個目的寫文章的。我只是開始寫一個故事,然后就看著故事本身如何發展。”
“我換個更簡單的方法來提問:您能告訴我在過去的二十年中您所作的作品的內容嗎?”
“我能告訴您還是我應該告訴您?”
塞林格詰問道,譏諷的能力一點都沒有丟,他下定決心絲毫不會放松。
他的律師馬西婭·B.保羅感覺這話有點諷刺所有人的意思,就勸他再多說幾句。他就補充說自己的作品是虛構小說,“就這些。”“這真的是我唯一能透露給您的信息。”
他是否打算詳細說說這些文章的篇幅?這些文章僅僅是草稿還是已經完成了?最后,他是否已經聯系過報紙或是出版社預備發表?面對所有這些詢問,塞林格言語不多,一律回答“不”,有幾次不待被告方律師提完問題就回答。
“您是否聽說過一位名叫伊恩·漢密爾頓的人?”“聽說過他?聽說過他?”作家重復著這個問題,就像是耳背了一樣。
“對。”
“對,我聽說過。”
“您是何時第一次認識漢密爾頓先生的?”
“事實上,是三年前。”
塞林格被請求詳細描述是在何種情況下認識他的,他說漢密爾頓給自己寫過一封信,通知自己蘭登出版社要支持他寫一本關于自己的傳記。“就是這樣,我也沒法說出更多了。我不記得了。”
然而,他還記得曾經好幾次打電話給他的文學代理多蘿西·奧爾丁,她負責將收到的文章做校對。在反方的步步緊逼下,他補充了一些信息——他的兒子、部隊里的伙伴、他姐姐,還有他的女兒已經通知他,他會前來提供證詞。他勸阻他們不要前來,但是太遲了,有些人已經答復說自己會到場。
在庭上的陳述持續了很長時間,來回的問答讓他覺得枯燥無味。塞林格最后顯出了一些疲憊的跡象,記憶也開始變得模糊。當被問到一些事件的發生細節時,他已經記不住事情的先后順序和具體的內容,例如他是否注意到被告書中不恰當引用內容的段落,如果是,那么是哪些段落,或者他是否有在書中的批注出來。

▲ 《尋找J.D.塞林格》1988年版
法官最后認為,這本傳記資料翔實、態度嚴肅,塞林格不能夸張地判斷它會帶來任何精神上的、文學上的或是商業性質的損害。漢密爾頓先贏了一局,但是他隨即希望能夠得到出版此作品的授權,塞林格對此提出了上訴。這一次,他取得了勝訴,但是他并沒有因為自己的勝利就感到心情平復,他認為這件事充滿了遺憾,代價太高,既不確定,也沒完沒了。“糟糕透頂。”這就是這件事唯一帶給他的感受。他希望能一勞永逸地將訴訟進行到底。但是蘭登出版社和漢密爾頓都沒有放下武裝。他們向美國最高法院提起上訴。這次是以言論自由的名義遞上訴狀,他們威脅紐約上訴法庭,說該庭的決定可能會對歷史研究和傳記鉆研產生舉足輕重的影響。這份請求最終還是被駁回。塞林格取得了終局的勝利,最高法院的天平還是傾向于他。當然,他會為了這樣的結果而慶祝一番,但是此事給他也留下了苦澀的回憶,因為他也厭倦了在上訴法庭不斷為自己抗爭,同時也由于支付給律師們的賬單也不會忘記落在他的頭上。
漢密爾頓要重新看看他手上的復印稿。怎樣從令人失望的素材中挖點寶藏出來呢。一部“平平無奇”的傳記,在寫到第三版時,終于面世了,被改得面目全非,但是是合法的,名字叫做《尋找J.D.塞林格》。這一次,它是無可避免地要出版了。
新媒體編輯:鄭周明
配圖:歷史資料

原標題:《夜讀·傾聽|當文學隱士J.D.塞林格走向人群,他必須為這一件事當眾辯論》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