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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讀丨朋友不響
送老友返廣州,來得有點兒早,坐在人不算多的機場旅客休息區,兩個話不多的人,大眼瞪小眼。
盡管我自己是個飄忽的浪人,但一開始確實很討厭這種送別。成年人擅長的,就是嘴上說些“常聯系”之類的鬼話,然后此地為一別,別后你哪位,怪令人傷心的。
后來四處流竄多了,再后來某日發現微信好友稀里糊涂加到三千多需要刪掉兩千多,突然福至心靈,看淡關系。人其實沒多少能力管理許多情感和關系,但好的關系似乎又不怎么需要管理。
跟這個朋友多年前在另一個朋友家沙發上認識,聊了幾句,一起跑了兩次步,彼此默認成為老友記。到上海之后,她住處和公司均離我公司只有幾百米,數十天也不見一面。偶爾我臨近下班收到條消息:給你調了杯酒,來帶走。
有時見面頻繁點,活動范圍和行程又一百年不變。總之,我們如兩臺量產低配AI,行動默契,行為刻板。
在此之前,她說了句相識多年最肉麻的話:“因為你在上海,我才來的。”而我在她用閑談口氣說出離開上海的決定時,心中也悄然塌掉一角。
然后我們面不改色揮揮手,成為對方口中“我廣州/上海的朋友”。但我們同時又在分別中再次確認,對方其實更像家人。
刻板寡淡之外,有很多建立起家人般情感的事,細密,很難拿出來說,卻在經年累月間讓關系變得牢靠。日本人常常把人與人之間命運般的交織稱之為羈絆,簡直是對這種關系最好的注釋。和親緣不一樣,這是人自主選擇的羈絆,見證它成立,幾乎像是人生的命題。
我在不同城市有幾個這種同款朋友,不是發小,不是閨蜜,沒受過“不要和同事做朋友”的限制,也不常聯系。有的甚至忘了是怎么認識的。但不知什么時候起,就成為了大方交出家門密碼或是叮囑對方錢不夠花時要吱聲那種關系。
二十啷當歲時在某酒局上,聽一個剛知天命的老大哥掏心窩子:“小刀啊,我到這年紀沒啥野望,就是哪天入睡前擔心自己醒不來,盤一盤有可以托付妻小和身后事的朋友,就夠了。”
我自小受的教育其一,便是不要給人添麻煩,連七月半在先人們牌位前祭拜都會默念“就不許愿勞煩你們了,在那邊要輕松愉快”,聽到大哥這話只能苦笑:當你朋友負擔夠重的。
這些年被朋友們頻頻洗腦,開始意識到人就是要彼此麻煩,才會建立起親密關系。這世界上白首相知猶按劍的故事確實很多,但依然有些人,天生就長了張可以被麻煩的臉。也偏偏是他們,有著該死的迷人的分寸和邊界感。
王家衛說上海話“不響”是留白,朋友通常都不響。
最不響的朋友,也許姓顧。三百多年前,江蘇人吳兆騫被誣下獄抄家,流放寧古塔(今天的黑龍江牡丹江市海林市),顧貞觀許下“烏頭馬角終相救”的諾言。顧貞觀自己其實都長期郁郁不得志,且人微言輕,卻為救老友奔走十數年,只是都沒啥結果。
他在太傅明珠家為其子納蘭容若授課時,收到吳兆騫吐槽戍邊苦況的信,寫下著名的《金縷梅》相贈:“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這是下半首,即便加上上半首也是通篇只感念朋友的苦困,作相救的承諾,對自己的付出只字不提。此詩讓原本懶得救人的納蘭容若淚流滿面,忍不住出手相幫,被流放20年的吳兆騫才得以回京。
吳兆騫這個人脾氣挺臭,流放了這么多年依然臭,回來見到老友,聊天時還是會急赤白臉。有次在明珠府和顧貞觀吵起來,納蘭容若看不下去,將吳領到內屋,白墻上能看到一行題字——顧梁汾為吳漢槎屈膝處。(梁汾和漢槎分別為二人的字)
吳兆騫才知道這個悶聲不響的朋友都為自己做了什么,扶墻大哭。
當代人沒什么機會要救流放寧古塔的朋友,友情很難搞得這么哀感頑艷。羈絆歸羈絆,今人更愛彼此身心輕盈。但在飛馳的人生軌道上,在一次次告別中,生命的雀躍和凋敝卻很雷同,所幸有不響的朋友,見證了彼此這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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