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美國聯邦檢察院密封數月的起訴書、一家老牌英國報紙、一封秘密外交備忘錄……圍繞一起發生在美國境內針對印度錫克教分離主義者的敏感暗殺（未遂）案件，越來越多的重要信息浮出水面，勾勒出西方國家和新興大國印度在涉及國家安全和主權議題時的緊張博弈和復雜心態。

從暗到明，從高度保密到突然解密，再從公開回歸閉門，表面看似平靜，其下萬千暗流涌動，高潮迭出。一個月間，各方頻繁出牌、試探、穿梭、攻防，調動多種力量打出“組合拳”讓施壓產生效力，迫使對方“就范”，又恪守“斗而不破”，細化短期利益計算，又給捍衛長線的戰略利益底線留足空間。

當越來越多的證據將“暗殺陰謀”的矛頭引向印度政府，以英國《金融時報》為代表的多國資深安全事務記者各顯神通，捕捉和挖掘印度情報機構的“蛛絲馬跡”。盡管可能只揭開了案件始末之冰山一角，這些“信息拼圖”卻提供了一次良機，觀察“主角國家”新興大國印度面對以美國為主導的西方盟友體系及其內部的穩定運行規則時，對外“示強”及使用力量之新變化、新特征。

面對印度日益增強的實力和信心，美國及其領導下的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安全盟友國家，各自在應對外交和安全敏感挑戰時展示出的外交風格、智慧、局限及“國家性格”，同樣值得記錄和深思。

西方激烈爭論反制程度

2023年年底，注定讓全球情報和安全界難以平靜。

11月29日，美國紐約市聯邦檢方就近期曝光的一起在美境內暗殺錫克教分離主義者未遂案提起公訴。該訴訟以受雇殺人等罪名對52歲的印度籍男子尼基爾·古普塔提起公訴，但并未對這起“暗殺陰謀”幕后主使“CC-1”（指代而未具名）提起訴訟，僅說是一名印度政府內負責“安全管理”和“情報”的“高級外勤官員”“在印度策劃”相關暗殺。

印度數字媒體《印刷報》11月30日緊接著披露了一則同樣轟動的信息：英國和美國要求印度調查分析局（R&AW，印度政府主要對外情報收集機構）的兩名高級官員在美國提起公訴之前離開倫敦和舊金山。報道還稱，美國阻止該機構更換其駐華盛頓機構的負責人。

“這嚴重損害了印度的海外情報能力，表明至少在短期內，印度將在從大多數西方安全機構獲取信息方面或與它們合作采取行動方面面臨困難。”印度《大篷車》雜志的政治編輯哈爾托什（Hartosh Singh Bal）12月初給在西方安全研究界影響力巨大的美國《外交事務》雜志撰稿寫道，評估這起事件給美印關系帶來多大的破壞力。

實際上，英國老牌報紙《金融時報》提早了一周（11月22日）便獨家披露了美國檢方即將提起公訴的消息，并證實了“CC-1”的暗殺目標是具有美國和加拿大雙重國籍的紐約市居民古爾帕特萬特·辛格·潘農。他被指推動在印度建立一個錫克教獨立國家“卡利斯坦”，印度政府2019年將其定性為恐怖分子。

“如果遇到另一個國家在其領土上發動代理人戰爭，沒有哪個國家會感到太高興，即使是相對溫和的外交伙伴。”印度智庫觀察家研究基金會（ORF）高級研究員米希爾·夏爾馬（Mihir Sharma）通過美國媒體彭博社撰寫時評，批評莫迪政府的否認顯得“空洞”。

他認為，盡管“暗殺行為”可能會讓一些印度人感到驕傲于“我們有能力將力量投射到其他國家的土地上”，但這樣做的成本太高。他勸印度政府“換位思考”，并舉例了2012年以色列駐新德里的外交官遭襲擊（注，2012年2月13日，以色列駐印度大使館一輛汽車遭磁性炸彈襲擊，致一名42歲的以色列女外交官受重傷；3月6日印度警方逮捕名為賽義德·穆罕默德·卡茲米的印度記者，后者兼職于伊朗伊斯蘭共和國通訊社，是新德里襲擊案第一個落網嫌疑人；17日警方又向一名伊朗籍男子馬蘇德·賽達加特扎德簽發逮捕令，指認他上個月在印度首都新德里襲擊以色列外交官）后印度的反應。當時伊朗被廣泛譴責為“幕后黑手”。印度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加入了西方對伊朗的制裁行列，直至今天，印度人仍然寧可購買俄羅斯的石油，也不買伊朗的。

當地時間2018年2月23日，印度新德里，印度總理莫迪歡迎加拿大總理賈斯廷·特魯多。視覺中國 資料圖

事件的影響顯然超越了雙邊關系范疇。美方的起訴書為加拿大總理特魯多9月提及但未具體說明的“可信指控”提供了新的線索，即印度政府特工參與了6月18日在溫哥華殺害一名加拿大人、錫克教分離主義者哈迪普·辛格·尼賈爾（Hardeep Singh Nijjar）的事件。根據這份長達15頁的法庭文件，其中一名被告吹噓說：“我們有多個目標”，其中列出了計劃在美國紐約、加利福尼亞和加拿大進行的襲擊。就在最近，英國也曝出在6月15日發生了疑似類似“暗殺陰謀”的指控。

當地時間2023年9月25日，加拿大溫哥華，在印度駐多倫多領事館外舉行的錫克教集會上，人們舉著印度總理納倫德拉·莫迪的畫像，以提高人們對印度政府涉嫌參與錫克教分離主義者哈迪普·辛格·尼賈爾被殺事件的認識。視覺中國 資料圖

美國政府從一開始便異常謹慎，密封了起訴書近6個月，對手中的情報守口如瓶，但最終還是決定解封并提起公訴。

英國媒體披露說，早在莫迪6月對華盛頓進行高調的國事訪問之后，美國就針對潘農發生的“未遂暗殺陰謀”向印度提出過抗議。在尼賈爾6月于溫哥華遭殺害后，美國與更廣泛的盟友分享了美國“暗殺未遂”案件的細節。美國媒體曾披露，美國為加拿大提供了有關尼賈爾被暗殺的情報。加拿大總理特魯多也曾透露，用來公開指控印度政府實施暗殺的信息是“五眼聯盟”共享情報機制的一部分。“五眼聯盟”由澳加新（西蘭）英美組成。

在特魯多9月將這些原本隱秘的“臺面下的信息”攤開在聚光燈下并直接指責印度政府參與暗殺之后，立即引發了莫迪政府的直接否認和憤怒回擊，兩國外交關系螺旋式下滑。

以擅長獲取獨家消息爆料而知名的美國調查新聞網站“攔截”(The Intercept)當時披露說，在尼賈爾6月遭到暗殺后，美國聯邦調查局（FBI）特工訪問了加州的幾名錫克教活動人士，并傳達了一個令人擔憂的信息——他們的生命也處于危險之中。

多位現任和前任的美國官員也在同一時間對媒體私下放話稱，他們普遍認為印度實施暗殺是可信的，這樣的襲擊符合印度總理的世界觀，“這是莫迪眼中的世界：‘美國在境外進行有針對性的殺戮，以色列人亦如此，沙特人這樣做，俄羅斯人也這么干。為什么我們不可以？’而且，這些國家都沒有因為這么做付出多少代價。”一名美國前高級情報官員如此說道。

但直到11月底的公訴之前，美國官員并沒有公開為特魯多的指控背書，英國和澳大利亞等安全盟友皆止于僅表達擔憂，而避免將矛頭直接對準印度。

對印度政府的質疑和批評聲已然在美國同盟國之間不脛而走。英國作家、《經濟學人》前主編比爾·艾默特（Bill Emmott）通過日本媒體表達了他的擔憂：印度國內對自己特工可能在外國領土上實施這種暗殺行徑的反對聲相??當溫和，反而是印度媒體上針對加拿大和西方國家的指控出現了許多高聲量的抗議。

印度國內政治資深觀察人士認為，莫迪政府很難授權采取如此冒險的行動，但國家行動肯定有助于其在2024年全國大選之前提升總理的強人形象。而且在這些爆炸性指控之后，莫迪遠沒有顯得孤立無援，而是散發出一位政治家的自信。

“對與印度基于價值觀的合作是否合理、是否值得推廣，我們能做的就是打消我們對政治領導人的任何幻想。”著述頗豐的英國知名時政評論員比爾·艾默特進而主張西方重新評估對印關系的邊界，讓過高的期待重新回到現實，“如果我們合作……那將是基于共同利益，僅此而已。”

一段時間以來，拜登政府內部在如何看待印度作為地區及世界舞臺上的戰略角色和如何思考印度在國內政治呈現的特征——尤其是人權狀況上的可疑記錄——之間，存在著緊張的爭論。

“（頭腦的一部分認為）現任政府試圖通過向批評者保證，在閉門情況下，他們確實向印度傳達了對其政治方向的擔憂……腦袋另一部分很在意印度的外部行為，并尋求推進日益緊密的伙伴關系，以穩定印太地區。”美國斯坦福大學南亞問題學者阿爾贊·塔拉波雷（Arzan Tarapore）日前告訴媒體，拜登政府在處理印度問題上已經下了“可以處理這種緊張關系” 的決定，在“暗殺事件”的處理上比加拿大政府敏感得多。

《金融時報》的報道里提及幾位熟悉拜登政府內部爭論的人士，他們表示，官員們意識到對美國境內發生“陰謀案件”的任何公開披露以及華盛頓對新德里的抗議，都將重新引發白宮對印度作為值得信賴伙伴的可靠性的質疑。

“美國想管教我們、立規矩”

種種跡象顯示，對于拜登政府有意采取的高度謹慎而低調的處理方式，印度政府的反應并沒有及時產生足夠的信賴。

在《金融時報》11月底刊發的獨家報道中，白宮國家安全委員會發言人艾德麗安·沃森（Adrienne Watson）發布公開聲明證實，“我們以最嚴肅的態度對待這個議題，美國政府已經就此向包括最高層級在內的印度政府提及過了。”而當這一案件被擺在印度政府官員面前時，他們表達了“吃驚和關切”，僅重復了外交部長蘇杰生（S Jaishankar）在回應加拿大案件時類似的話語——這種行為“不符合我們的政策”。

“根據同美國政府高級官員的討論，我們認為印度政府正在進一步調查此事，將在幾天內就此提供更多的情況。我們轉達了我們的期待，即任何被認為對此事負責的人都應該被追究責任。”艾德麗安·沃森通過媒體明確無誤給出了期待及“時間表”。

但就在同一天，印度主要反恐機構國家調查局（NIA）的執法人員突擊搜查了旁遮普邦數名與“錫克人支持正義”組織（Sikhs For Justice）及潘農有聯系的人員的住所。

突襲行動前兩天，NIA登記了一起針對潘農的新案件，原因是潘農近期在社交平臺上發布了呼吁錫克教徒不要乘坐印度航空班機的帖子。11月早些時候，他在一則視頻中說，如果選擇搭乘印度國家航空公司，人們的“生命可能陷入危險”，但他沒有具體談及原因。潘農本人通過西方媒體否認這是對印度航空的暴力威脅。

印度媒體對此進行了鋪天蓋地的報道，這很容易讓人聯想起1985年6月加拿大歷史上發生的最嚴重恐怖攻擊。當時，一架由多倫多經倫敦飛往印度的印航客機在愛爾蘭領空被“卡利斯坦運動”極端分子炸毀，以報復印度政府對錫克教分離主義分子的鎮壓。飛機上329人無一幸存。

除了突襲行動，印度安全和情報界也少見地對外密集釋放消息，力圖影響輿論。即便在美國方面將包含大量豐富證據的起訴書公之于眾后，印度情報界的消息人士通過印度媒體《印刷報》否認調查分析局（R&AW）參與“暗殺計劃”，“調查會顯示出是否有任何個人或某些個人‘未經授權’實施了行動，但機構不應該受到指責。”報道引述一名印度R&AW消息人士的話稱。

至少從印度情報界匿名人士的表述中，仍然沒有看出他們研判事態發展已經超出常規。“處理此類事情的慣常做法是，”一名印度R&AW高級官員說，“東道國的秘密部門會召見‘過分活躍’的情報官員，并告訴他不要做一個‘壞孩子’。可能還會溫和地提醒該官員受到了監視，就像他們派駐我們國家的官員所受到的監視一樣。如果問題真的升級，大使或高級專員可能會介入，但事情從來沒有發展到這一步。”

R&AW前局長Vikram Sood的憤怒溢于言表，他批評美國公訴書旨在破壞莫迪在國防領域自力更生的努力。“美國想管教我們，著眼未來立規矩。”他12月1日在自己的X賬號上寫道，“所以本來可以在（談判）桌子上整理好的東西卻‘濺’得到處都是。”

繼R&AW渥太華站站長帕萬·拉伊 (Pavan Rai) 公開宣布被加拿大政府驅逐后，R&AW在舊金山和華盛頓特區的代表處也被關閉，這使得該機構自 19世紀90年代在英迪拉·甘地總理任期中成立以來首次在北美沒了代表。《印刷報》的記者Praveen Swami獨家報道稱，美國驅逐了R&AW在舊金山的“一把手”高級官員，英國驅逐了R&AW在倫敦的“二號人物”。此外，美國還拒絕允許該機構更換駐華盛頓機構的負責人——根據長期以來的慣例，新官員本應在該機構前局長薩曼特·戈爾（Samant Goel）定于6月30日退休之前上任。該負責人今年早些時候已經返回印度。

之所以是舊金山，因為大約有50萬錫克人現居美國，最大的社區位于加利福尼亞灣區和中央山谷，之后才是新澤西州和紐約。

據印度消息人士稱，英國情報部門曾多次對R&AW在前局長戈爾的領導下越來越多地卷入錫克教僑民政治表示不滿。戈爾曾是印度旁遮普省一名聯邦警察署(IPS)警官，在加入R&AW之前曾參與打擊“卡利斯坦”極端成員的行動。

長期以來，部分激進的錫克人主張在印度旁遮普地區建立一個獨立的“卡利斯坦”國家。被印度列為非法組織的“錫克人支持正義”（Sikhs For Justice）2022年在加拿大為“卡利斯坦”舉行獨立公投，吸引了超過10萬名加拿大錫克教徒參加。

海外錫克人是印度僑民的重要組成部分。2020年到2021年，印度北部旁遮普地區農民曾因反對政府的農業改革法案而發起抗議活動，在這期間，錫克教海外僑民充分利用社交平臺為國內的抗議活動籌集資金，使得這次聲勢浩大的農民抗議成功“出圈”，獲得多位政治人物和公眾人物的聲援。

美國《外交事務》雜志12月初發表的撰稿人文章也提及這段“恩怨”，并將矛頭對準了印度現任國家安全顧問阿吉特·多瓦爾 (Ajit Doval) ，這位現年79歲的著名鷹派人物“曾在20世紀80年代作為印度情報局官員處理錫克教叛亂問題”。

撰稿的印度資深政治新聞編輯哈爾托什（Singh Bal Hartosh）寫道，印度情報機構不受立法監督，屬于多瓦爾擔任國家安全顧問的管轄范圍。“眾所周知，他親力親為，而且印度情報官僚機構等級森嚴，在沒有得到多瓦爾批準的情況下，不可能發生像國際暗殺這樣的高風險事件。”

“種種跡象表明，多瓦爾在政府炒作‘卡利斯坦’的過程中發揮了關鍵作用。農場抗議活動結束后，以多瓦爾為代表的印度政府將‘卡利斯坦’作為與澳大利亞、加拿大和英國安全機構互動的首要焦點。”哈爾托什寫道。

但澳大利亞國立大學名譽教授、印度裔的前聯合國助理秘書長拉梅什·塔庫爾（Ramesh Thakur）持截然相反的看法，他從動機、收益和能力比拼等多方面考量，認為印度情報機構采取暗殺行動的可能性不存在。

“任何間諜驚悚片的入門級愛好者都可以拆解這個陰謀。”他近日在英文的《日本時報》上撰寫分析文章堅持認為，“（如果真是他們干的）印度最頂尖的間諜機構必然毫不知情愛德華·斯諾登揭露的美國全球監控能力，以及美國國家安全局幾十年來是如何竊聽德國前總理默克爾的談話的。”

“印度的潛在回報有限，被發現的風險非常高，被發現的后果非常嚴重。”拉梅什·塔庫爾認為。（未完待續）

（作者系上海媒體人，長期從事國際事務報道和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