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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索歐洲評論|“德意志式悲觀”與三個“年度詞語”(上)
【編者按】
本文是上海外國語大學(SISU,即“西索”)上海全球治理與區域國別研究院“歐洲研究”特色研究團隊與澎湃新聞國際部合作推出的專欄“西索歐洲評論”的第34篇。從“德國年度詞語”前三名,可以看出德國人以一貫的懷疑和批評的態度看待自己的2023年。為什么德國2023年GDP有望超過日本、重回世界第三的預測,仍然令德國人陷入“德意志式的悲觀”?

當地時間2023年3月30日,德國不萊梅哈芬,停泊在不來梅港集裝箱碼頭的船只。視覺中國 資料圖
純粹就經濟數據來看——經濟向好與否無疑是現代社會最為重要的指標,2023年的德國經濟表現在國際對比中并不能說很差,甚至有所進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預測,德國的名義國內生產總值有望在2023年歲末超過日本,達到4.43萬億美元,重回世界第三的位置。[i]當然,德國的經濟力量超越日本,與其說是德國上升,不如說是日本尤其是因為日元匯率疲軟和高通脹率而導致的排名下滑,因為德國的實際表現大概率將因為國內生產總值連續兩個季度下滑而陷入“技術衰退”,德國央行預計德國2023年全年國內生產總值可能衰退0.1%。[ii]
所以,也難怪德國媒體對于本國成為世界第三大經濟體完全無感,而全德汽車俱樂部(ADAC)宣布歲末的汽油價格持續走低、降至年內最低點可能還更引人注意些。那么問題就是,我們該如何看待德國人對于國家、社會全年總體發展的感知?
答案恐怕還是典型的“德意志式悲觀”,也就是說,德國人以一貫的懷疑和批評的態度看待自己的2023年。這種態度集中體現在2023年“流行”的德語詞匯之中,德語語言協會把“危機模式”(Krisenmodus)選為“德國年度詞語”第一名,居于第二位的是“反猶主義”(Antisemitismus),“缺乏閱讀能力”(leseunf?hig)獲得了第三高的關注度。[iii]我們不妨沿著這三個年度詞語開始按圖索驥:德國,究竟在過去的一年里因為哪些話題輾轉反側,乃至面臨社會分裂的危險?
究竟是“危機模式”成為常態,還是聯合政府無能?
德語語言協會是如此解釋“危機模式”的當選理由的:“危機始終是存在的。但是在今年(2023年),危機以及克服危機似乎達到了頂峰。這里不妨借用一下稍加修改的副總理哈貝克的表述:我們處于危機的包圍之中。尚未克服的危機如氣候變化、俄烏戰爭或能源危機等正在被新的危機所取代,現在又加上中東戰爭、通貨膨脹和債務危機,就連教育危機也已進一步惡化。特殊狀態早已成為常態。不安全感、恐懼、憤怒、無助和無力感支配了許多人的日常生活。在漠不關心和危言聳聽之間,人們很難找到適當的方式來應對當前的特殊局面。這一點,可以在公共領域日益激進的語言中觀察到。”[iv]
近年來,研究界更多從“多重危機”(Polykrise)即不同的危機疊加和相互作用的角度研究某一時期社會和制度的韌性。[v]但是,至少從2007年華爾街的次貸危機蔓延成為歐債危機開始,世界對于歐洲的印象就沒有脫離過此起彼伏的重重危機,如何克服危機,而不是謀求發展似乎已經成為歐洲各級政府的日常工作,甚至有人試圖從“危機驅動”的角度衍生出新的社會發展動力學模式來,不知道是否可以視為現代人神經質之最新變種?
雖說每一屆政府都要完成自己以及時代和外部環境所設定的任務,但是德國本屆所謂“交通燈”三黨聯合政府也誠屬時運不濟。首先,該聯合政府在百年罕見的大流行疫情危機中就任,在疫情帶來的經濟和社會沖擊下矢志推行進步主義的制度改進方案。但是冷戰,甚至是二戰以來歐洲罕見規模的軍事沖突的陡然升級,使得德國這個承平既久、長年不愿直面北約軍費約定額度的國家不得不嚴肅對待歐洲傳統安全架構崩塌的風險。同時,放棄長期所依賴的俄羅斯能源,在讓普通德國人生活壓力大增的同時,也無法不對德國經濟模式是否具有可持續性產生疑慮。于是,德國政府,尤其是綠黨原本雄心勃勃的氣候保護方案,不得不在經濟部長哈貝克前往卡塔爾尋求天然氣供給的新聞照片前淪為笑柄。
社會民主黨、綠黨和自由民主黨的奇異執政組合,天生有理由相互齟齬,但是內部紛爭的尺度給民眾的觀感卻是衡量執政能力的試金石。漢堡的《時代》周報如此評價“交通燈”聯合政府:“相互找茬的聯盟伙伴,對自己的決定提出異議的聯邦部長,決斷可信度維持不了兩周的聯邦總理。”[vi]更為夸張的是,居然是工會和經濟團體等社會力量呼吁政府維持起碼的自律:“這個政府比社會更需要團結。”[vii]無論是在移民和難民問題、“暖氣法”問題、“經濟增長機會法”問題、兒童基本保障金(Kindergrundsicherung)問題、核電站延期運營問題等等,聯合執政的三黨,尤其是綠黨和自民黨互為“反對黨”,結果是三黨的支持率均一路下滑,自民黨甚至陷入支持率能否維持在5%之上、從而能否進入聯邦議院的生死焦慮,而聯邦議院真正的反對黨如聯盟黨、德國選擇黨等可謂漁翁得利。
“最后一根稻草”:聯合政府會解體嗎?
壓倒民眾對于政府信任的最后一根稻草,可能就是歲末暴露出的聯合政府預算危機。預算問題之所以浮出水面,是因為2023年11月15日德國聯邦憲法法院判決聯邦政府2022年通過的2021年第二次補充預算案違憲。這起事件第一眼看去似乎無關現狀,但是的的確確動搖了三黨聯合政府的執政基礎。
為了理解聯盟黨之所以提起違憲訴訟,就要回到德國從2008-2009年的歐債和經濟危機中得出的制度性結論,即需要更為嚴格地執行平衡的財政原則。于是,2009年德國修憲,《基本法》第109條第3款規定:“聯邦和聯邦州的預算應該原則上在沒有貸款收入的條件下保持平衡。”聯邦財政預算的舉債比例則不能超過國內生產總值的0.35%。這就是德國所謂的“債務剎車”。不過《基本法》也為“自然災害或非同尋常的緊急情況下”采取例外的財政手段留有空間。[viii]
2021年底,三黨聯合政府成立。由于三黨各有執政的側重,所以三黨最終達成了一個各取所需的2022年第二次補充預算案,其中確認了可以例外舉債的情況成立,而且允許把沒有用掉的600億歐元預算內貸款轉移至所謂的“能源和氣候基金”,用于未來幾年的氣候和經濟轉型支出。[ix]
這樣一來,社民黨能夠有足夠的財政資源推進民生項目,綠黨可以大力推進氣候政策和能源轉型,自民黨則可以繼續宣稱減稅和嚴把“債務剎車”關,維護自己的經濟理念。然而,德國聯邦憲法法院判決600億歐元貸款本屬于疫情例外條件下的補充預算,不得挪用于非財政預算年。這就意味著聯合政府突然缺少了600億歐元的財政手段,三黨各自的政治議程勢必要大打折扣。
德國輿論歲末熱議的話題于是成為:三黨聯合政府會因為預算問題解體嗎?綠黨主席麗卡爾達?朗格(Ricarda Lang)在2023年12月30日柏林《每日鏡報》刊載的采訪中誓言:“我們支持聯合政府,而且聯合政府將堅持到任期結束。”很顯然,聯合政府的內部穩定性已經成為三個執政黨必須面對的嚴肅問題。
這場有關預算的爭端已經超越了朝野的黨爭,可能更應該引發德國政界和社會的體制性思考。比如,德國以《基本法》為“債務剎車”背書的做法是不是過于僵硬,從而有可能無法對經濟和社會運轉做出及時的反應?是否到了對“債務剎車”進行改革,甚至是取消的時候了?[x]又比如,預算之爭暴露出德國事實長期存在預算外的種種財政空間,這些做法究竟應該受《基本法》的約束,還是取決于朝野的妥協?
三黨聯合政府原本充滿內部沖突的局面在聯邦憲法法院的判決之后更加混亂,政府必須重新制定2024年的財政預算,把預算規模縮減170億歐元。據《明鏡》周刊報道,三黨共協商了200多小時,最終于12月19日就新的2024年預算達成了協議。[xi]雖然聯邦總理朔爾茨強調“政府的既定目標不變”,[xii]然而如何開源節流的措施還是引發了社會普遍不滿,比如為馬格德堡興建芯片廠提供補貼不變,減少對太陽能、電動汽車、農業用燃料等支持,普遍提高能源的碳稅、境內航班考慮征收航油稅等。
但是,解決財政預算困境最可行的辦法——宣布2024年為“緊急情況”,從而擺脫“債務剎車”的束縛——卻依舊延宕無期,因為除了反對黨可能會再次提起憲法訴訟之外,執政黨之一的自民黨很可能為了堅守原則、也是挽救自己即將跌破5%的支持率而拒絕妥協,從而引發政府危機。類似的危機,歷史上曾經在聯盟黨和自民黨組成的聯合政府中出現過一次:1966年,聯邦總理路德維希?艾哈德(Ludwig Erhard)政府中,聯盟黨希望增稅,自民黨希望縮減財政支出,雙方互不妥協的結果是聯合政府解散。
所以,不妨借用副總理、經濟部部長哈貝克歲末的原話作為三黨聯合政府當前心態的總結: “我們處于現實的包圍之中。”[xiii]
“兩線作戰噩夢”與國內反猶主義
所謂的“兩線作戰噩夢”,指的是德國在二十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中一直企圖回避,但是始終未能突破的戰略困境,這種困境起源于德國的地理位置,形成于德國錯誤高估自己戰略能力的野心,從而不得不應對東西兩線同時作戰的局面。本文且借用這個對德國人的歷史記憶而言刻骨銘心的戰略困境,分析德國目前事實卷入的兩場軍事沖突,以及可能面對的政治、社會和心理沖擊。
俄烏沖突已經持續了近兩年,德國已經事實成為烏克蘭的第二大軍事援助國,僅次于美國:“2023 年的計劃資金總額約為 54 億歐元(繼 2022 年的 20 億歐元之后),隨后幾年的承諾撥款總額約為 105 億歐元。這些資金將主要用于對烏克蘭的軍事支持。”[xiv]同時,德國還接受了1125850名來自烏克蘭的避難者(數據截至2023年12月2日),是接受烏克蘭避難者最多的國家。德國上下一致支持烏克蘭抗俄,已經是寫入國家《安全戰略》的定論。但是除了戰場上你死我活之外,這場顯然不是從天而降、有著復雜歷史經緯和現實地緣政治背景的軍事對抗究竟該如何結束?即使烏克蘭能取得最終軍事勝利,俄羅斯能接受軍事失敗嗎?德國如何設想一個排斥俄羅斯的歐洲,以及歐洲與俄羅斯長久對抗的安全局面?這些問題當然沒有簡單的答案,但是政治解決的可能性不應該成為討論的禁忌。
在目前的德國政治話語里,烏克蘭問題,或者說俄羅斯問題的政治解決空間闕如。聯邦總理朔爾茨誓言的“時代轉折”,看來仍逃不過書面文章的命運。
同樣的局面出現在10月7日哈馬斯發動對以色列的襲擊之后。基于納粹暴政屠猶的惡行,德國在戰后形成了“以色列的生存是德國的國家原則”的觀念,嚴禁反猶言行。但是,德國戰后的左傾政治力量曾經同情和支持第三世界的國家獨立和民族解放運動,極端左翼團體“紅軍派”還接受過巴勒斯坦民族解放運動(法塔赫)的軍事訓練。同時,德國社會的記憶文化也隨著來自阿拉伯-伊斯蘭文化地區移民的增長而發生了變化,這些移民帶來了完全不同于德國人的對以色列的認知。
于是,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的沖突成為德國的內部沖突,而大量帶有移民背景的人走上街頭呼喊反對以色列、支持巴勒斯坦的口號,一方面踩到了德國人嚴禁反猶言行的紅線,另一方面更是刺激了德國人對于外來移民話題本已繃緊的神經,現在德國已經出現了“外國人加入德國國籍時必須要宣誓支持以色列”的政治意見。
但是,從德國在聯合國大會10月27日就巴以沖突決議投了棄權票,就能看出德國當前聯合政府的進退維谷:一方面,德國不可能放棄由歷史罪責衍生出的對以色列所負有的道德責任;另一方面,巴勒斯坦人所面臨的難以否認的人道災難,尤其是大量婦孺喪生,讓德國現政府所標榜的價值觀外交、女性主義外交不值一哂。德國政府目前的做法無疑無法令沖突任何一方以及國際社會滿意:在堅決支持以色列的同時,加大對加沙地帶的人道主義援助。[xv]
然而,德國對于已經成為內部問題的巴以沖突究竟有著怎樣的政治解決的設想?如果德國因為歷史原因而無法不支持以色列,那么在下一次巴以沖突爆發時——下一次沖突遲早會到來——德國的態度仍將是同時支持以色列并向巴勒斯坦提供人道主義援助嗎?這究竟是有助于解決問題,還是在拖延問題的解決?但是,巴以問題如何解決對于德國的重要性遠遠高于任何國家,因為反思屠猶暴行可謂德國戰后建國的道德基礎,而這個道德基礎正面臨新的道德困境。
(胡春春,上海外國語大學上海全球治理與區域國別研究院“歐洲文明研究”特色研究生班負責人)
(未完待續……)
注釋:
[i] Patrick Freiwah, Deutschland in der Rezession – dennoch Aufstieg im Ranking der gr??ten Volkswirtschaften, 8. November 2023, https://www.merkur.de/wirtschaft/deutsche-wirtschaft-rezession-deutschland-japan-bip-volkswirtschaft-laendervergleich-ranking-zr-92637151.html.
[ii] mic/Reuters/dpa-AFX, Deutsche Wirtschaft beendet das Jahr mit einer Rezession, 18. Dezember 2023, https://www.spiegel.de/wirtschaft/konjunktur-deutsche-wirtschaft-beendet-das-jahr-mit-einer-rezession-a-f00297d0-5ea5-4908-bc92-a6174c578f78.
[iii] GfdS w?hlt ?Krisenmodus“ zum Wort des Jahres 2023, 8. Dezember 2023, https://gfds.de/wort-des-jahres-2023/.
[iv] GfdS w?hlt ?Krisenmodus“ zum Wort des Jahres 2023, 8. Dezember 2023, https://gfds.de/wort-des-jahres-2023/.
[v] Christian Breuer, Polykrise als Gefangenendilemma, Wirtschaftsdienst. Zeitschrift für Wirtschaftspolitik, 2023, 103. Jahrgang, Heft 1, pp. 2/3.
[vi] Tina Hildebrandt, Nicht mehr normal, 25. August 2023, Die Zeit Nr. 36/2023.
[vii] Albert Funk, Ampelstreit und kein Ende: Gewerkschaften und Arbeitgeber rufen Koalition zur Ordnung, 27. August 2023, https://www.tagesspiegel.de/politik/ampel-braucht-mehr-zusammenhalt-gewerkschaften-und-wirtschaft-fordern-konstruktives-und-effektives-regieren-10371121.html.
[viii] Bundesministerium der Finanzen, Kompendium zur Schuldenregel des Bundes (Schuldenbremse), 25. Februar 2022.
[ix] Deutscher Budnestag, Bundestag billigt den zweiten Nachtrag für den Haushalt 2021, https://www.bundestag.de/dokumente/textarchiv/2022/kw04-de-nachtragshaushaltsgesetz-877110.
[x] Albert Funk, Reform der Schuldenbremse: Ver?nderung, Aush?hlung – oder gar Abschaffung? 30. Dezember 2023, https://www.tagesspiegel.de/politik/reform-der-schuldenbremse-veranderung-aushohlung--oder-gar-abschaffung-10985617.html.
[xi] Sophie Garbe, Florian Gathmann u.a., Rettung – oder Aufschub, Der Spiegel, Nr. 51 vom 16. Dezember 2023; Presse- und Informationsamt der Bundesregierung, Zum Haushalt 2024, Pressemitteilung Nummer 280/23 vom 19. Dezember 2023.
[xii] Die Bundesregierung, ?Die Regierung h?lt an ihren Zielen fest“, 19. Dezember 2023, https://www.bundesregierung.de/breg-de/suche/einigung-haushalt-scholz-lindner-habeck-2249182.
[xiii] Peter Luley, Habeck: "Wir sind umzingelt von Wirklichkeit", 4. Dezember 2023, https://www.t-online.de/nachrichten/deutschland/innenpolitik/id_100295068/anne-will-robert-habeck-im-tv-wir-sind-umzingelt-von-wirklichkeit-.html.
[xiv] Die Bundesregierung, Krieg in der Ukraine: Liste der milit?rischen Unterstützungsleistungen, 22. Dezember 2023, https://www.bundesregierung.de/breg-de/schwerpunkte/krieg-in-der-ukraine/lieferungen-ukraine-2054514.
[xv] Ausw?rtiges Amt, Lebensmittel und Medikamente für Gaza – Deutschland hat humanit?re Hilfe aufgestockt, 21. Dezember 2023, https://www.auswaertiges-amt.de/de/aussenpolitik/nahermittlererosten/-/2627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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