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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紅海危機,一個被打開的魔盒
起先是一艘名為“銀河領袖(Galaxy Leader)”的商船。
11月19日,“銀河領袖”號正在執行從土耳其至印度的航行任務,途經距離也門第四大城市、也是也門最大港口荷臺達附近的紅海海域。一架迷彩涂裝的直升機突然降速至其上空。數名手持機槍、頭戴面罩的武裝分子魚貫而出,穿越甲板,闖入銀河領袖駕駛艙,扣押了全部25名船員。也門反政府武裝胡塞運動將劫船事件拍攝下來,在其控制的電視臺上播出。

當地時間2023年11月19日,也門,胡塞武裝登上“銀河領袖”號貨船。視覺中國 資料圖
盡管商船懸掛巴哈馬旗幟,并且由日本公司負責運營,胡塞武裝認定該船與以色列有聯系。作為對巴以沖突中以色列軍事行動的報復,胡塞武裝宣稱,一切屬于以色列軍隊或與其有關的船只都將成為胡塞武裝攻擊的目標。“也門武裝將不計成本地在海上發起戰斗。”
此后,胡塞武裝開始頻頻攻擊紅海海域上他們“認為”與以色列有關的商船。
11月24日,一艘懸掛馬耳他旗幟,但由以色列富豪所擁有的集裝箱船,在波斯灣海域遭到來自胡塞武裝的襲擊。美聯社援引匿名美軍情報人員的說法稱,襲擊是由一架三角形狀并載有爆炸物的無人機發動的。無人機在集裝箱船上爆炸,造成船體損傷,但并未有船員受傷。
11月25日,英國海軍下屬協調軍隊和商船運營的機構 UKMTO 發布消息稱,另一艘以色列商船在荷臺達時被勒令要求轉向。胡塞武裝并未對此次事件發表正式聲明,僅發布了一條包含ZIM一詞的推特。該詞常用于胡塞武裝向以色列目標發動襲擊之后,或在暗示胡塞武裝與商船轉向事件有關。
12月3日,三艘據稱與以色列有關的商船遭遇胡塞武裝襲擊,其中一艘被迫轉向。12月12日,一艘挪威籍商船遭遇襲擊。商船所屬航運公司稱船只正將棕櫚油運輸至意大利,胡塞武裝則認定該船為以色列運輸石油。12月14日,三艘商船再度遭到胡塞武裝的導彈襲擊。
劫船與攻擊頻發,紅海航路已不再安全。12月中旬起,全球最大的航運公司——地中海航運公司、馬士基、長榮海運等,都宣布其運營船只將繞行非洲好望角。依賴紅海航線的英國石油公司等能源公司也迅速跟進這一決定。據航運及海工研究機構克拉克森研究統計,暫停紅海航線的集裝箱運力,占到全球集裝箱總運力的 74% ,對全球經濟供應鏈安全形成巨大沖擊。
12月19日,美國聯合北約、歐盟以及其他44個國家發表聯合聲明,譴責胡塞武裝“威脅著國際商貿及海事安全”,“要求胡塞武裝立即釋放‘銀河領袖’號船員及船只,并停止在該地區至關重要的水域再對商船發動襲擊。”
美國國防部長勞埃德·奧斯汀宣布成立“海軍特遣部隊”。參與美國新行動的國家包括:英國、巴林、加拿大、法國、意大利、荷蘭、挪威、塞舌爾和西班牙,每個國家都將派遣艦艇,對抗地處也門的反政府武裝胡塞武裝。胡塞武裝則宣稱,若遭遇特遣部隊的襲擊,他們將進行報復。一時之間,較之巴以沖突,紅海安全成為國際社會更為關切的話題。

當地時間2023年10月15日,也門薩那,忠于也門胡塞武裝的部隊舉著巴勒斯坦國旗游行,以示與巴勒斯坦人團結一致。視覺中國 資料圖
誰是胡塞武裝
胡塞武裝的前身“信仰青年”是1992年成立的宗教組織。盡管其目前標語——“真主至大,打倒美國,打倒以色列,詛咒猶太人,伊斯蘭勝利”——足以說明它濃厚的極端宗教主義色彩,但據也門 Sanaa University 教授 Ahmed Addaghashi 稱,“信仰青年”在 1990 年代就在兩條路線之間徘徊,一條鼓勵宗教包容,另一條則希望堅持更嚴格的什葉派傳統。
但在與政府軍的沖突中,“信仰青年”以及胡塞武裝逐漸走向極端化。2012年以前,也門由總統薩利赫長期獨裁執政。然而,薩利赫的獨裁統治并不能掩蓋也門內部政治、軍事、宗教派系林立的事實,致使也門內部沖突不斷。2004年,“信仰青年”時任領導人侯賽因·胡塞與薩利赫發生沖突。前者主張建立神權國家,“信仰青年”信徒在也門首都的清真寺中抗議示威。薩利赫旋即發起軍事行動意圖剿滅“信仰青年”。戰斗中,胡塞本人戰死,“信仰青年”更名為胡塞武裝,由此走向宗教極端主義。其與政府軍之間的戰斗斷斷續續延續至2010年。
2010年末開始,西方國家在西亞北非策動“阿拉伯之春”,推翻了統治也門超過 30 年的薩利赫政權。然而,由于也門林立的政治、軍事、宗教派別,民主力量薄弱,并不擁有足以建立穩定政權的能力,因此薩利赫下臺后留下的權力真空,迅速導致了也門的分裂。
2014年也門爆發內戰。一派是獲得薩利赫移交的政府權力的新任總統哈迪,另一派則是胡塞武裝。令人感到諷刺的是,被趕下臺的前總統薩利赫甚至一度與胡塞武裝聯手,試圖重掌權力。2017年政府軍內部發生分裂,原本支持政府軍的南方各省,成立南方過渡委員會,并主張南也門獨立。目前,南方過渡委員會盡管重新與政府軍合作,但掌握獨立軍隊。
如今的也門可以看作是三足鼎立。政府軍掌握東北地區,南方過渡委員會占據南部各省,胡塞武裝則占據西北地區。并且,也門內戰的混亂局勢,也同時是更廣闊國際局勢的縮影。

當地時間2023年12月22日,埃及伊斯梅利亞,船只穿過蘇伊士運河駛向紅海。澎湃影像 資料圖
帝國留下的“分裂”
也門地處阿拉伯半島西南端,控制著紅海與亞丁灣之間的通路。隨著蘇伊士運河在1869年建成,地中海與紅海航路正式打通,其戰略意義急劇上升。但在也門這片土地上,始終沒有強力的政治、軍事力量,這使得也門在近代史上,始終是個受國際列強擺布的國家。
19世紀,主要在也門發揮作用的是英國和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前者是工業革命以來最強大的西方帝國。為了掌握東西方之間的航道,中東,尤其是也門,一直是它的重要利益區。后者則沐浴著帝國的余暉,借由宗教影響力,在阿拉伯半島發揮著作用。兩大帝國于1905年將也門分為南北兩塊。
1918年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撤出也門,并在5年后徹底解體。北也門在阿拉伯民族主義者伊瑪目葉海亞的領導下獨立,并試圖從英國殖民者手中奪回南也門的主權。但他的嘗試從未成功,最終于1934年與英國達成協議,認可英國在此后40年間管轄南也門。1962年,伊瑪目葉海亞去世,北也門爆發內戰,一派獲得英國、沙特、約旦等國支持,另一派則獲得埃及支持。最終埃及支持的軍事武裝力量獲勝。經過6年內戰,阿拉伯也門共和國,也就是北也門正式建國。
與此同時,南也門在爭取從英國殖民者手中收回主權。1963年,南也門民族主義者成立馬克思主義政黨開始向英國殖民者發起斗爭。在蘇聯的支持下,南也門最終迫使英國停止殖民統治,并在1967年撤出。1969年,也門民主共和國成立,成為中東地區唯一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在這一階段,也門是資本主義意識形態與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在中東的交戰場,因此兩個也門之間的關系起起落落,時常有小規模沖突發生。最終,在蘇聯無可挽回的衰落之下,兩個也門于1990年宣布統一,成立如今的也門共和國。
如前所述,也門內部政治、軍事、宗教派系林立。統一的也門共和國無法建立強力國家機構,給了其他國家干涉的機會。也門政府在2001年以后,為了應對美國的全球反恐壓力,選擇與沙特、美國合作。此外,遜尼派大國沙特,難以容忍什葉派的胡塞武裝的存在,選擇與同樣敵視胡塞武裝的也門政府軍合作。而現在的也門南方過渡委員會則獲得了來自阿聯酋的支持。阿聯酋與也門并不接壤,但希望能夠通過影響也門,來獲得保障紅海航道的安全。又由于阿聯酋與沙特之間的利益沖突,阿聯酋選擇扶持新勢力來制衡沙特。
由于沙特與阿聯酋兩國中遜尼派占據多數,而什葉派國家伊朗又與沙特長期保持緊張關系,伊朗與胡塞武裝的關系隨之密切起來。尤其是在薩利赫政權與胡塞武裝發生沖突之后,薩利赫政權極力將后者渲染為接受伊朗贊助的反政府武裝。隨著薩利赫政權崩潰,伊朗和胡塞武裝的共同利益增多,雙方的合作變得密切。

當地時間2023年11月26日,埃及,美國卡尼號驅逐艦通過蘇伊士運河。美國中央司令部表示,這艘驅逐艦于2023年12月16日在紅海擊落了從也門胡塞武裝控制地區發射的十幾架無人機。視覺中國 資料圖
可疑的代理人戰爭
如何界定伊朗與胡塞武裝之間的關系,目前學界政界眾說紛紜。美國國防部前官員、美國企業研究院專家邁克爾·魯賓認為,胡塞武裝與也門政府軍之間的戰爭“是伊朗和沙特之間的代理人沖突。”然而,華盛頓昆西研究所海灣事務專家阿尼爾·施奈爾則認為,“盡管外國干預使也門沖突大大復雜化并且根深蒂固,但這不是代理人戰爭。”
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教授劉中民則更為審慎。在其研究中,他這樣寫道,“沙特與伊朗對抗加劇,雙方在地區范圍內廣泛進行代理人爭奪,沙特扶植哈迪政權并打擊胡塞武裝,使伊朗扶植胡塞武裝并與沙特展開代理人戰爭的條件初步具備。”
不過,他認為伊朗與胡塞武裝之間的關系并不十分密切。“伊朗對胡塞武裝支持的具體內容,尤其是武器、資金和培訓等情況,缺乏翔實可信的數據佐證,特別是西方的大量報告和報道中的數據多具有不確定和推斷、猜測等問題。”劉中民寫道,“2015年以后伊朗的支持開始增加,但這種支持的確切性質和程度仍不清楚。這應是較為客觀的看法。”
事實上,正因為胡塞武裝與伊朗關系的撲朔迷離,才讓國際社會對也門局勢的干預變得束手束腳。2021年,美國總統拜登曾宣布將胡塞武裝從美國認定的恐怖主義組織名單中去除。其部分目的在于,沙特領導的阿拉伯聯軍,長期在也門作戰,已經造成了巨大的人道主義災難。美國希望能夠通過重新界定胡塞武裝的性質,緩和也門局勢。另一方面,也有分析指出,鑒于胡塞武裝與伊朗的聯系,美國希望此舉能夠幫助緩和自身與伊朗的關系,最終促成伊朗核問題解決。然而,此舉即使是在美國國內也頗受爭議。
如今,對胡塞武裝的認識,還必須考慮到新近發生的巴以沖突。由于胡塞武裝自身秉持的反美主義以及阿拉伯民族主義。巴以沖突自10月升級后,胡塞武裝就表達了對巴勒斯坦和哈馬斯的支持,并發射導彈,襲擊其認定的以色列目標。在兩個月以來的巴以沖突戰報中,常常出現擊落胡塞武裝的無人機、攔截其導彈的報告。
這就使得當下的紅海危機成了一個復雜的復合型危機。它既包含也門當地多個政治軍事力量對于本國政權的野心,也與沙特與伊朗之間積累的地緣政治與宗教意識形態矛盾有關,更與以色列與巴勒斯坦之間懸而未決的地區沖突有關。而當胡塞武裝的導彈、無人機、水雷,向世界各國商船發動攻擊,進而牽連全球經濟供應鏈,它又迅速成為了全球重要的經濟問題。

當地時間2023年12月12日,紅海海域,也門海岸警衛隊成員乘坐快艇在也門塔伊茲省莫卡鎮附近的紅海上巡航。視覺中國 資料圖
前途未卜的紅海
由于控制著也門西北部沿海地帶,胡塞武裝始終將自己對紅海海域的掌控,視為重要的政治戰略武器。面對沙特與也門政府軍合作發起的清剿,胡塞武裝早在2018年就宣稱,如果目前聯軍繼續向荷臺達進軍,他們將考慮封鎖紅海航道作為報復。“我們不能允許敵人的船只駛過我們的海面,而我們的人民正在受苦。”
此后,胡塞武裝襲擊商船事件時有發生。2019年,一艘拖拽著韓國石油鉆井平臺的沙特籍商船遭受攻擊。2022年,阿聯酋籍商船遭遇攻擊。期間,胡塞武裝還在紅海海域布下水雷,對航行這片海域的商船進行無差別攻擊。2023 年巴以沖突升級以后,胡塞武裝對商船的襲擊近乎常態化。隨著航運公司和石油公司宣布撤出紅海航線,紅海海域被迫關閉已經成為既定事實。
2023年,全球各國應對新冠疫情的方式日趨緩和,世界經濟緩慢復蘇。這一復蘇原本就基礎薄弱,紅海航線的封閉對全球航運和供應鏈造成巨大打擊。原本東南亞與歐洲之間的貿易航線,在經過新加坡馬六甲海峽之后,可以經由印度、亞丁灣、紅海,通過蘇伊士運河,直接來到地中海,全部航程約為25.5天。然而,現在所有的商船在經過印尼之后,需要繞行好望角以及整個非洲大陸,沿著整個大西洋東岸一路前進,才能來到歐洲,耗時34天。歐洲、中東、北非約15%的商品將會受到影響,總值在10000億美元左右。目前全球部分航線的航運價格已經開始上漲。上海至北歐航線已經上漲接近一倍。這些成本將通過市場傳導給消費者,從而為全球經濟運行帶來風險。
全球各國對于經濟的變化,或許比對巴以沖突更為敏感。因此,各國應對紅海危機時,反應更快、力度更強。“海軍特遣部隊”的成立即是最佳例證,參與國家也從最初剛發起時的10個增加至20個。
然而,多國聯合海上行動,很自然就讓人聯想起曾經的索馬里海盜危機。2007年到2010年,索馬里海盜猖獗。世界各國都曾派出艦隊護航,保障航運暢通,中國也參與其中。然而,近年來索馬里本國動蕩不斷,海盜活動有死灰復燃的跡象。聯合國曾多次發出警示,提醒索馬里海盜危機可能重演。2023年11月27日,“中央公園號”郵輪遭遇襲擊。美國國防部起先認為是胡塞武裝發動的攻擊,但在調查之后,他們認為這更像是一起海盜襲擊事件。
紅海目前的危機,更像是一個被打開的魔盒。沿岸各國內部的政治危機,都可能隨時外溢,影響到航線的暢通。各武裝勢力對于這一武器的運用也會日趨常態化。或許中東局勢此后一旦出現任何動蕩,就會有導彈和水雷,無聲無息地飛向航行在海面上的無辜商船。要解決紅海危機,尤其是在根本上解決紅海危機,需要保障整個地區的和平、穩定與繁榮。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國際社會沒有應對的耐心,也很難說是否有應對的能力和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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