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潭日記186：老漢游山

晏弘

老漢年近花甲，體格硬朗，半僧半俗，好問禪，好為名山游，四方行腳，遍走叢林。每到寺廟，遇一言合則住，話不投機則去。老漢行至楚地，見一山似斷臂佛，奇險怪異，心甚贊嘆，愿一往之。

時值晚秋，風拂寒涼，老漢穿古道，攀藤蔓，跋山涉水，披荊斬棘。日近黃昏，夕陽在山，萬木疏朗，鳥鳴隨意，幾只松鼠在林間跳來跳去，驚動樹葉隨風飄落，地上一片枯黃，腳踩上去，窸窸窣窣，顯得格外幽靜。老漢走走停停，左顧右盼。到山腰，竹篁深處忽現一寺廟，石頭門牌坊高聳滄桑，孤零零矗于荒草叢中，后有四五間條石砌起墻腳的磚木建筑廟宇，雖破敗不堪，卻錯落有致。老漢仰而嘆之：“古不古哉？古哉古哉！”

到了寺廟門口，老漢叩門三下，一老僧開門，約莫八十多歲，驚問：“久無人跡，從何而來？”老漢慣作高深道：“從來處來，到去處去！”老僧甚奇，延入寺內，看坐。

老漢進寺，好生打量一番，桌椅陳舊，佛像褪色，隨處可見散落不少古物件，干凈尚可，環堵蕭然，莫不生出凄涼。老僧雖然垂垂老矣，滿嘴白牙，行走自如，想必生活起居尚能獨來獨往。老漢問道：“孤寺一座，僧有幾人？”老僧慢條斯理，答道：“八個饅頭僧來分，小僧每人分三個，大僧一個從無爭?！崩蠞h心里算數，甚覺有趣，就想看看小僧和大僧，扭頭望后院，隱約見兩個小和尚正掃一地落葉，年尚稚嫩，破衣爛衫，有說有笑，見有陌生人來，不停地張望，另外一個老和尚斜靠寮房門口的椅子上打盹，算是風燭殘年。老漢定睛再看老僧，毫眉高聳，目光如炬，不似俗人也。

老漢坐在板凳上，自言自語：“日面佛見過，月面佛見過，活佛從未見過?！?/p>

老僧上茶，倒了兩杯，仰脖自飲一杯，對老漢道：“會么？”。

老漢有些茫然不知所以，只好點頭，復問：“知二祖不？”

老僧咳了一聲，微微一笑，道：“在嗎？晚上喚來給老僧洗腳！”

老漢自覺起立，合掌，低頭道：“今晚老漢給你洗腳！”

老僧并不客氣，說道：“先去劈柴生火，煮它一江活水?！?/p>

老漢落在下風，作詩回答：“碧巖甘泉濟天下，從此江河不斷流?！?/p>

老僧叩齒三下，“認得了！”和顏悅色， 遂步入大殿，檀香裊起，木魚聲聲。

老漢果真走進香積廚，手持利斧，劈起柴來，十分利索。抬頭驀然發現走廊墻上畫有壁畫，近前睜眼細看，疑似達摩一葦渡江到嵩山面壁圖，下有題詩，書乃行草，墨跡斑駁，光線昏暗，難以辨認，良久識得最后一句：“孤峰頂上一菩提”，老漢興起，正欲看個明白，一直偷窺的兩個小和尚掌燈過來，笑嘻嘻地說：“外來和尚好念經，念出來了嗎？”

老漢一樂，正念呢，舉燈上前，雙眼睜如牛眼，一字一句，抑揚頓挫地念起來：

“祖師西來無盡意，

江南江北圖破壁。

法脈傳承心印在，

孤峰頂上一菩提。”

好啊，確實好！兩個小和尚也很驚訝，拍手稱道“老家伙，厲害了，肚子里有墨水！”老漢大笑不止，問此詩是誰所作，小和尚齊聲答道：“當然是師父！”

老漢問小和尚為何到此出家？高個子小和尚說，家貧，乞討為生，承蒙師父收留。矮個子小和尚說，偷盜為業，遭人暴打致殘，承蒙師父收留。

老漢嘖嘖稱贊：“功德！”矮個子小和尚神氣地說：“老家伙，帶你去看看無影樹、無縫塔?！睒錈o影，塔無縫，聞所未聞！老漢聽了精神一振，今日將要大開眼界。

拐了個彎，老漢興沖沖緊跟兩個小和尚后面，喃喃自語：“無影樹，無縫塔，真是稀奇！”大聲問道：“在哪？”兩個小和尚手指大殿上打坐的老僧，朦朧中，望去真如一古木，如一鐵塔，巍巍堂堂，老漢恍然明白，他并未怨嗔小和尚，倒是對老僧油然而生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