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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炳哲:情緒才是精神政治對人進行控制的有效媒介 | 純粹哲學

韓炳哲
精神政治學:新自由主義與新權力技術
作者:[德] 韓炳哲 著 關玉紅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見識城邦
出版時間:2019-01
情緒資本主義
文/韓炳哲
譯/關玉紅
如今是一個情感話題泛濫的時代。很多學科中都有關于情感的研究。突然間,人不再是理性動物(animal rationale),而是感性物種。然而,沒人過問,對情感的這種突如其來的興趣從何而來。關于情感的科學研究似乎并沒有對研究過程中所做的事進行思考。這些研究都忽略了一點,即情感的發展趨勢首先是和經濟發展進程緊密相連的。此外,所用的概念也完全混淆,有時候是用“情緒”(Emotion),有時候又叫“感覺”(Gefühl),有時候也會用“情感”(Affekt)。
“感覺”(das Gefühl)和“情緒”(die Emotion)并不一樣。我們所說的語感、球感等概念,用的都是“感覺”的感,而沒用“情緒”的“情”或者“情感”(Affekt)的“情”。同樣,我們只會說“悲痛感”,如果說“悲痛情”,聽起來就有些奇怪。“情緒”和“情感”呈現的是純主觀的東西,而“感覺”表達出的則是客觀的東西。
感覺是可以被講述出來的,具有可陳述的尺度。然而,情感和情緒都是無法言表的。當今,戲劇面臨著無法觸動觀眾的危機,這實際上是講述的危機。通過講述來觸動觀眾的戲劇正在被喧鬧的情感體驗式戲劇(Affekt-Theater)取代。因為沒有語言的講述,大量的情感呈現被搬上舞臺。與感覺的呈現不同,情感的呈現不是立體的,為了把自己釋放出來,它只能沿線性的軌道平鋪下去。數字媒體就是這樣一種情感體驗式的媒體,數字化交流有助于實現精準的情感傳輸。因為受到時間的限制(Zeitlichkeit),數字化交流更多的,是在傳遞情感,而非感覺。“狗屎風暴”(Shitstorm)[1]實際上就是情感風暴(Affektstroeme),是典型的數字化交流現象。
感覺是斷言性的(konstativ)。因此,在表達想法的時候,我們會說“我的感覺是”,而不說“我的情感或情緒是”。情緒不是斷言性的,而是踐言性的(performativ),與一定行為活動(Handlungen)相關,它是有意向性的,是指向一定目的的。感覺則不一定是意向的,例如產生害怕(Angst)的感覺常常不是因為某一具體的對象。但是,畏懼(Furcht)則不同,它是意向的。“語感”也不是意向的,它的非意向性將其區別于富有表現力的,亦即表達情緒的語言表達。類似的,可能還有那個聽起來怪怪的“共感”(Mitgefihl),它是一種廣博的世界感,并不針對某一個人。感覺所覆蓋的范圍,是情緒和情感無法企及的,后面二者僅是主觀的表達。
感覺存在一種與情緒不同的時間性。它會持續一段時間。情緒明顯比感覺更易流逝、更加短暫。情感則限于一定的契機(Moment)。與感覺相反,情緒不是一種狀態,它不能延續。事實上,也的確不存在靜止的情緒。靜止的感覺卻顯而易見地存在著。“情緒狀態”(Emotionszustand)似乎是一種矛盾的表達。情緒是動態的、基于一定情境的、行為化的。情緒資本主義(Kapitalismus der Emotion)恰恰充分利用了這些特性。相反,感覺因為缺少踐言性而無法被很好地利用。情感也同樣不具有踐言性,它是爆發出來的,并且缺乏施為的對象。
在群中:數字媒體時代的大眾心理學
作者:[德] 韓炳哲 著 程巍 譯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見識城邦
出版時間:2019-01
氛圍(Stimmung)則與感覺和情緒都不同。它比感覺更加強調客觀性。在客觀上,一個空間才可能具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氛圍,這種氛圍表達了一種客觀的實然(So-Sein)。然而,情緒則恰恰產生于這種實然的偏離。例如,一個地方可以充滿友好的氛圍,這種氛圍是很客觀的東西。但是,對于“情緒”或者“情感”來說,我們卻不能用“友好”來形容它們。氛圍既不是意向性的,也不是踐言性的,而是人所處之處。它展示的是人所處的心理狀態。這樣,氛圍就是靜止的、顯示境況的,而情緒則是動態的、踐言的。情緒表達的,不是心境處于何處,而是心境向何處發展,是形成感覺的原因。
伊娃·易洛思(Eva Illouz)[2]在《資本主義時代的感官刺激》(Gefühle in Zeiten des Kapitalismus)一書中沒有回答為什么在資本主義時代感官刺激受到如此推崇的問題,她也沒有對感覺和情緒在概念上加以區分。在資本主義初級階段回答什么是感官刺激的問題并沒有多大意義:“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一書的核心論題是經濟貿易中情緒所扮演的角色,因為這些情緒是由神祇的神秘性引起的恐懼感,是企業主孜孜不倦關注的焦點。”[3]這里所用的“恐懼感”(Angstaffekt)一詞是錯誤的概念。因為,恐懼(Angst)是一種感覺(Gefühl)。感覺是時間性的感念,而情感卻與時間性無關。情感不是恒定不變的狀態,因而不具有感覺所具有的持久性。然而,恰恰是始終存在的恐懼感讓企業主孜孜不倦地去工作。韋伯所分析的資本主義是苦行主義的資本積累,相比于感性邏輯,它更遵從理性邏輯。因此,它沒有機會走進將情緒資本化的消費型資本主義。另外,在消費型資本主義中,意義和情緒可以被出售和消費。對于消費型經濟而言,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不是使用價值,而是情緒和宗教祭祀的價值。易洛思也沒有過多地考慮這種情況,以至于使情緒在非物質生產的資本主義時期才獲得重視。直到今天,情緒才躋身生產資料之列。
易洛思進一步指出,埃米爾·杜爾凱姆(émile Durkheim)作為社會學核心的“情緒抱團”(Bündelvon Emotionen),即團結,將社會活動者與社會的核心象征聯系在一起。她總結并強調:“具有典范意義的現代社會學理論,即使在情緒理論方面并不成熟,至少也隱含一系列個體情緒的概念,比如,害怕、愛、抱負、冷漠、罪惡等。所有這些情緒在大多數歷史和社會學闡述中都會出現。這些闡述破舊立新,開創了新紀元。”[4]在此列舉的若干關于情緒的社會學理論完全解釋不了今天的情緒經濟。此外,易洛思對感覺、情緒和情感沒有做概念上的區分。“冷漠”(Gleichgültigkeit)和“罪惡”(Schuld)既不屬于情感,也不屬于情緒。只有用感覺才能表達出罪惡感(Gefihlder Schuld)的意義。
易洛思顯然沒有明白,今天的情緒經濟最終應歸因于新自由主義。新自由主義政權將情緒用作資源,來創造更強的生產力和更高的生產率。規訓社會宣傳手段所呈現的理性(Rationalit?t)在生產水平處于一定程度時會達到極限,隨即會被認為是一種強迫和壓制。它突然顯得呆板和不可變通。這時,與自由感和人性自由發展相伴的感性(Emotionalit?t)便取代了理性。自由意味著任情緒自由流露。情緒資本主義充分利用自由。情緒因被視為自由的主觀表達而受到廣泛歡迎。新自由主義權力技術恰恰利用了這里所說的自由的主觀性。
資本主義與死亡驅力
作者:[德] 韓炳哲 著 李明瑤 譯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團
出版時間:2023-08
理性具有客觀性、普遍性以及持久性的特征。因此它與主觀的、基于情境的、易變的感性截然相反。情緒主要產生于狀態變化和感覺變化之時。相反,理性常與持久、恒定和規律相伴。它更傾向于穩定的狀態。新自由主義經濟為了提高生產力,正逐漸消除其延續性,植入更多的易變性,同時推動生產過程的情緒化。就連提高社交效率也有利于生產過程的情緒化,因為理性比感性要緩慢得多,是近乎靜止的,因此,強迫提高速度就導致了情緒的獨裁(Diktatur der Emotion)。
此外,消費型資本主義為了刺激消費和需求也打出了情感牌。情緒化設計(Emotional Design)塑造了情緒模型,建構了將消費最大化的情緒典范。今天,我們最終消費的并不是商品本身,而是情緒。對商品的消費不無盡頭,然而對情緒的消費則是無邊無際的。情緒的發展超然于商品本身的使用價值,它開辟了一片新的廣闊無邊的消費空間。
在規訓社會中人要像機器一樣運轉,情緒就成了阻礙,必須被徹底清除。規訓社會中所謂的集中矯正(konzertierte Orthop?die)就是要把一個無形的面團(Teig)打造成麻木的機器。當情緒或者感覺被完全切斷時,這些機器才會處于最佳的狀態。
倦怠社會
作者:[德] 韓炳哲 著 王一力 譯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團·見識城邦
出版時間:2019-06
今天,情緒的作用在當下受到追捧,還尤其受到新型非物質生產方式的影響,在這種生產方式下,互動交流的意義愈加凸顯。受青睞的不僅是認知能力,還有情緒引導能力。這種發展趨勢導致人被完全運用到生產過程中。戴姆勒-克萊斯勒在一份聲明中也有相應的表述:“因為服務態度十分重要,我們對員工進行考核評價時也越來越重視他們在社交和情緒引導方面的能力。”[5]現在,社會交往、溝通交流,也就是說全部的行為舉止都要派上用場。情緒被用作原料,用以優化溝通交流。惠普(Hewlett-Packard)公司是這樣說的:“惠普致力于傳播溝通精神,是一家倡導一體同心精神的企業。企業中的員工溝通協作、齊心協力。這是一種情感關系。”[6]
在企業運行中,典范轉移(Paradigmenwechsel)正在進行,情緒變得越來越重要。感性管理逐漸取代理性管理。今天的經理人已經告別理性行為原則,他越來越像勵志講師(Motivationstrainer)。動機和情緒密不可分,將他們綁定在一起的是動議(Motion)。積極的情感是提升動力的發酵酶。
情緒可以引起特定行為的發生,在這個意義上,它是具有踐言性的。作為一種好惡,情緒是行為的能量和感性的基礎。情緒受作為本能發源地的邊緣系統控制,并構成了行為中前反思的、半意識的、身體本能的層面,這個層面通常不可以被感知。新自由主義精神政治為了對前反思層面的行為施加影響才對情緒加以管控,并借此對人進行深層的干預。因此,情緒才是精神政治對人進行控制的有效媒介。
(本文選自《精神政治學:新自由主義與新權力技術 》,韓炳哲 著,關玉紅 譯,中信出版社,2019年3月)
注釋:
[1]英語俚語,2013年被收入杜登德語大詞典。指人們通過新媒體對一些 特定人物(通常是政治人物)或組織或言論進行口誅筆伐,連續一段時間在網絡上發布大量的信息,不斷地批評、抗議以宣泄心中的不滿和憤怒。
[2]伊娃·易洛思,社會學家,希伯來大學理性研究中心研究員。
[3]Eva Illouz,Gefühle in Zeiten des Kapitalismus,Frankfurt a.M.2007,S.7.
[4]Ebd.,S.9.
[5]Zitiert in: André Gorz,Wissen,Wert und Kapital.Zur Kritik der Wissens?konomie,Zürich 2004,S.20.
[6]Zitiert in:eva illouz,Gefühle in Zeiten des Kapitalismus,Frankfurt a.M.2007,S.39
韓炳哲(Byung-Chul Han),德國新生代思想家。1959年生于韓國首爾,80年代在韓國學習冶金學,之后遠渡重洋到德國學習哲學、德國文學和天主教神學。他先后在弗萊堡和慕尼黑學習,并于1994年以研究海德格爾的論文獲得弗萊堡大學的博士學位。2000年任教于瑞士巴塞爾大學,2010年任教于卡爾斯魯厄建筑與藝術大學,2012年起任教于德國柏林藝術大學。他的主要研究領域是18—20世紀倫理學、社會哲學、現象學、文化哲學、美學、宗教、媒體理論等。作品被譯成十幾種語言。西班牙《國家報》(El País)譽其為“德國哲學界的一顆新星”。清新的文風,清晰的思想,深察洞識,切確而犀利的論述,這都讓韓炳哲對于數字信息時代人類精神狀況的分析批判,顯得尤其重要而富于啟發。
原標題:《韓炳哲:情緒才是精神政治對人進行控制的有效媒介 | 純粹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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