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15日波蘭大選至今已有兩個月之久，三個反對黨聯盟公民聯盟、“第三條道路”和左翼聯盟在選前和選后始終保持著團結，最終實現了政黨輪替的目標。前歐洲理事會主席、前波蘭總理唐納德·圖斯克（Donald Tusk）如愿再度出任總理，法律與公正黨長達八年的完全執政就此宣告終結。歐洲人民黨黨魁曼弗雷德·韋伯（Manfred Weber）10月16日的感慨言簡意賅地反映了許多人對此次波蘭大選的感想：“波蘭回來了。”這當然不是說法律與公正黨有任何實質性的退出歐盟的打算或動作，而是因為波蘭政府與歐盟在移民政策乃至司法制度等方面的沖突以及前者對匈牙利歐爾班政府的偏袒，已經使波蘭成了歐盟中“可怕的孩子”。現在，這個孩子不再可怕了，圖斯克無論作為歐盟政治家還是作為波蘭政治家都擁有相當豐富的經驗，但他與新政府的前程會一帆風順嗎？

當地時間2023年12月11日，波蘭華沙，波蘭眾議院以248票支持、201票反對的結果選舉前總理、歐洲理事會前主席圖斯克為新一屆政府總理。

毀譽參半的執政過往

請注意，我們說一個人，特別是一個政治家“經驗豐富”并不意味著這個人在過去取得了全面成功，如果公民綱領黨（圖斯克所領導的公民聯盟主導政黨）真的在2007-2015年間取得了非凡的成就，法律與公正黨顯然不該在2015年取得大勝，并且執政到2023年。那么，上一任圖斯克政府究竟表現如何？

“歐洲綠島”是上一任圖斯克政府最值得一提的功績。在那場全球金融危機當中，波蘭成為了歐盟中唯一一個沒有經歷經濟衰退的國家，2007年到2015年每一年的GDP都在正增長，出口數據也翻了一番。除此以外，2012年歐洲足球錦標賽被確定在波蘭和烏克蘭舉辦也成為了圖斯克政府大力推動基礎設施建設的契機，高速公路里程由不足1000公里達到了接近2000公里，火車站、機場的現代化改造也在這一時期紛紛上馬開工。總而言之，無論是從經濟統計數據還是基礎設施建設實效來看，上一任圖斯克政府的表現都堪稱可圈可點。

但這并非上一任圖斯克政府的全貌，財政赤字和債務規模同樣是應當注意的一部分，很遺憾，他們在這些方面表現不佳。2006年，波蘭公共財政部門的赤字規模為222億茲羅提，到了2014年，這一數字變成了397億茲羅提，赤字擴張的腳步并未停下，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在這一時期政府擬定的2016年預算草案中，假設赤字規模將高達550億茲羅提。公共財政部門的債務規模也表現出了類似的擴張趨勢，且速度更為迅猛，從2006年的2640億茲羅提急劇增加到2014年的8270億茲羅提。不可否認，這一時期的波蘭經濟同時也在高速發展，然而即使看債務或者財政赤字占GDP的比重，答案依然是這一時期的債務和赤字規模在顯著上升，因為GDP的增速并沒有這么高。

作為一個經濟自由主義者，圖斯克沒能實現減少經濟領域的官僚主義、稅收改革和降低失業率的競選承諾。經濟領域的官僚主義是個比較見仁見智的問題，但是失業率和稅收不是——波蘭的失業率在他執政初期降低到了10%以下，隨后快速反彈到10%以上，到了圖斯克辭職的2014年，失業率已達13%。稅收更不必提，上一任圖斯克政府不但沒有降低稅收或者如他所說的那樣廢除農業社會保險基金并代之以農民所得稅，反而略微增加了增值稅的稅率。或許我們很難在全球性金融危機的大背景下指責圖斯克未能實現降低失業率的承諾，我們也同樣可以基于這一時期的圖斯克政府是聯合政府（由公民綱領黨和波蘭人民黨聯合執政）這一事實為圖斯克在其他領域的裹足不前辯護幾句，指出聯合政府制約了他能做的事，但不要忘記，此次執政的也是聯合政府。

強大又脆弱的多數

從三個政黨聯盟獲得的席位數量和圖斯克出任總理的信任票票數來看，本屆波蘭政府擁有的瑟姆（眾議院）議席數量目前可以確定為248席。鑒于此前的法律與公正黨政府長期依靠不足235席的多數執政（瑟姆總議席數為460席），248席理應屬于比較安逸的多數席位，圖斯克政府也不太需要擔心聯盟中個別只有個位數席位的小黨“造反”導致政府危機。在波蘭政界，小黨“造反”是許多政府都需要警惕的事情，此前的法律與公正黨就因“協議”黨出身的副總理雅羅斯瓦夫·高文與政府意見不合，高文宣布率領“協議”黨退出政府而面臨過執政危機，最后是依靠“協議”黨部分議員脫黨支持政府與“庫奇茲”運動黨同意為政府提供信任供給才安然渡過險關。

就席位來看，公民綱領黨主導的公民聯盟有157席，組成“第三條道路”聯盟的“波蘭2050”黨有33席，“波蘭聯盟”（波蘭人民黨主導）有32席，左翼聯盟有26席，其又可以分為較為溫和的擁有19席的“新左翼”黨和更加激進的擁有7席的“左翼一起”黨。選前曾有人對“左翼一起”對執政聯盟可能造成的破壞表示過擔憂，因為在當時的許多預估中，反對派聯盟僅能獲得235席左右的多數，這意味著“左翼一起”黨很可能對政府能否獲得信任有決定性影響。這樣的擔憂現在被證明是虛驚一場，無論是擁有7席的“左翼一起”黨還是其他小黨均難以對政府造成實質性傷害。不過，執政聯盟中的“小黨”不能成事，不代表其他較大的聯盟伙伴不能造反。

波蘭人民黨和左翼聯盟的關系是一個突出問題。10月17日，波蘭人民黨主席瓦迪斯瓦夫·科西尼亞克-卡梅什（W?adys?aw Kosiniak-Kamysz）在電臺節目中稱未來的聯盟協議不能包括公民聯盟和左翼聯盟主張的12周內墮胎合法化議題，因為這是“意識形態問題”。公民聯盟方面沒有過多置評，但左翼聯盟議員安娜-瑪麗亞·茹科沃斯卡（Anna-Maria ?ukowska）對此很不滿，她在X（即此前的Twitter）上與科西尼亞克-卡梅什針鋒相對，稱：“農民事務或者任何你想納入協議中的內容也都將基于同樣的基礎。”這場爭論最終以左翼聯盟的退讓而告終，茹科沃斯卡在兩天后承認聯盟協議很可能不包括墮胎權議題，最終于11月出爐的聯盟協議也證實了她的說法。作為回應，更加激進的“左翼一起”黨以“絕對不令人滿意”評價整份協議，并且決定僅僅對聯合政府提供信任供給，而不加入政府。

這個話題告一段落了嗎？暫時沒有。即使在未來，墮胎議題也將是新政府不得不處理的一個難題。“第三條道路”主張對墮胎議題進行公投，這或許是因為他們內部對墮胎的意見也有分歧（考慮到“第三條道路”同時包括更加保守的波蘭聯盟和更加中間派、強調綠色政治的“波蘭2050”黨，該聯盟的“大帳篷”特性相當強），公民聯盟則在近一年多來強烈反對公投，議員阿格涅斯卡·波馬斯卡（Agnieszka Pomaska）直斥這是對女性的侮辱，伊莎貝拉·萊斯奇納（Izabela Leszczyna）更是指出這是“過去八年來反對派最愚蠢的想法”。鑒于萊斯奇納已被確定為新政府的衛生部長，波蘭人民黨又始終沒有放棄公投的想法，其黨團主席克日什托夫·帕西克（Krzysztof Paszyk）在11月15日還在強調“應詢問波蘭人民的意見，這比460名議員的意見強烈得多”，圖斯克政府在未來勢必要直面這一問題，但恐怕很難給出所有人都滿意的答案。

當地時間2023年12月13日，波蘭華沙，波蘭新一屆政府在總統府宣誓就職。

我們或許不能指望“第三條道路”，或者更準確地說，其中的“波蘭聯盟”做出過多讓步，這與其特性有關。在波蘭第三共和國三十多年的政治發展史里，波蘭人民黨是唯一一個從1991年到2023年每次瑟姆選舉都能夠順利獲得席位的政黨，且其支持率始終相對穩定——除1993年之外，每次的支持率基本都在5%到9%之間徘徊。雖然在經濟議題上有所轉向，但該黨始終堅持社會保守立場，在墮胎、學校的宗教教育等方面拒絕妥協。考慮到波蘭人民黨長久以來主要是在鄉村地區同各類右翼政黨爭取選民，而鄉村選民又大多持有社會保守立場，該黨基于這一點而拒絕在社會議題與鄉村議題上讓步并不令人驚奇。

對波蘭人民黨來說，最好的前車之鑒大概是他們的前競爭對手波蘭共和國自衛黨，該黨一度以左翼民粹主義、農業社會主義的立場與波蘭人民黨爭奪選民（客觀上，這也推動了波蘭人民黨在經濟方面轉向右翼），但其進步的社會觀點，譬如說同性伴侶、墮胎和動物福利等議題很快被證明不受歡迎。在2001年和2005年兩次表現突出（均超過了當時的波蘭人民黨）之后，該黨因同右翼結盟以進入政府而面臨不能自洽的困境，在2007年遭遇了災難性失敗，隨后迅速變得默默無聞。泡沫化抑或被吞并的前景使得波蘭人民黨始終對任何可能損害自身獨立性的行動保持警惕，因此他們不太可能和公民聯盟中的其他小黨一樣完全贊成公民綱領黨以及圖斯克的議程。

值得慶幸的地方在于，波蘭人民黨拋棄圖斯克、轉頭擁抱法律與公正黨的情形大概不會出現，因為波蘭人民黨主導的“波蘭聯盟”有32席，法律與公正黨領導的“聯合右翼”有194席，除非他們能再找到幾個愿意加入他們的議員，否則230席的門檻將成為他們的嘆息之壁。但波蘭人民黨還有第三條路可走——如果政府執政成效不佳且存在紛爭，他們完全可以退出政府，投下不信任票，以促成新的選舉。一份12月初進行的民意調查顯示，“波蘭2050”黨和波蘭人民黨組成的“第三條道路”獲得了17.3%的支持，顯著高于其在議會選舉中的得票率14.4%，客觀上也說明了雖然其選民的獨特性——許多人反對法律與公正黨，但也未必多喜歡公民綱領黨和圖斯克。

談罷波蘭人民黨，來自左翼的反對同樣值得警惕，前文提及的“左翼一起”黨對聯合政府的不滿已可見一斑。既然波蘭人民黨持保守立場又不愿意過多妥協，那么左翼聯盟就必然得做出許多妥協。當然，應該承認的是左翼聯盟的許多主張確實被納入了聯合政府協議，譬如說性別平等、司法秩序、孕婦的免費產檢、氣候變化應對等等，但這些是左翼聯盟的最高綱領，還是最低綱領？打開其他政黨的競選綱領，不難發現這些大多并非左翼聯盟的獨特主張。在包羅萬象，試圖解決無數問題，卻又有著鮮明中右翼色彩的圖斯克政府中，左翼聯盟，尤其是選擇加入政府而非提供信任供給的“新左翼”黨如何向選民明確自身定位，仍是懸而未決的難題。

“左翼一起”黨積極分子埃娃·波斯皮辛斯卡（Ewa Pospieszyńska）在英國激進左翼雜志《紅辣椒》（Red Pepper）上刊文指出了左翼聯盟未來可能面臨的尷尬處境：波蘭的CPI自今年2月激增至18.4%以后正在逐步降低，但預計恢復到2%-3%的平穩狀況還需要一段時間，這意味著波蘭物價上升的趨勢短時間內不會停止。既然左翼聯盟是政府的一部分，那么他們顯然很難在民眾生活遇到困難的情況下吸引選民，以免選民倒向法律與公正黨乃至極右翼的“聯邦”。再者，法律與公正黨的杜達總統擁有對法案的否決權，圖斯克的聯合政府并沒有足夠的席位推翻總統否決權，這意味著即使左翼聯盟據理力爭在瑟姆成功通過一些進步法案，很可能還是會被總統否決——而公民聯盟或者“第三條道路”所提出的較為溫和的法案則可能不會遭遇此類命運。這樣一來，選民對左翼聯盟難免會感到疑慮：你們對一切都無能為力，為什么要投給你們？

左翼聯盟確實需要考慮這個問題。公民聯盟內部也有一些主張綠色政治或者社會民主主義的政黨，譬如說波蘭綠黨和“波蘭倡議”黨，選民不選擇公民聯盟而選擇左翼聯盟，大概率是因為他們認為左翼聯盟的左翼替代方案更加清晰且左翼立場更加明確。如果左翼聯盟不能證明他們的左翼立場是能夠落于實處的，甚至讓選民懷疑他們是在“騙票”，那左翼聯盟的前景恐怕就很堪憂了。因此，左翼聯盟如果想要在下一次大選中繼續生存，他們就必須得向選民證明自己是獨立的左翼政治力量，而不是公民聯盟中的小黨那般缺乏獨立性的存在。要擔憂的地方也在這里：如果左翼聯盟認為他們不得不采取行動以證明這一點，那么這一行動很可能意味著圖斯克新政府的終結。

法律與公正黨的陰影

從選前到選后，法律與公正黨盡了一切努力阻止反對派聯盟執政，在選前，國有媒體想方設法詆毀不屬于“聯合右翼”的所有政黨；在選后，法律與公正黨又想方設法拉攏、分裂反對派，向波蘭人民黨和有極右翼色彩的“聯邦”拋出橄欖枝，希望他們能夠加入法律與公正黨領導的新一屆政府。這些努力都沒能獲得足夠的成效，法律與公正黨開始做出更大的讓步，甚至表示可以成立一個“非政治化”的技術官僚政府，該政府不一定要由法律與公正黨領導，法律與公正黨黨魁雅羅斯瓦夫·卡欽斯基（Jaros?aw Kaczyński）在11月底的一次訪談中表達了這樣的看法：“專家政府這一概念并非封閉的，不僅來自法律與公正黨的總理可以領導這樣一個政府，其他人也可以，也許這個人來自波蘭人民黨……”

當地時間2023年12月11日，波蘭華沙，由波蘭總理莫拉維茨基領導的新政府未能通過眾議院信任投票，這意味著新政府在就職14天后將解散。

卡欽斯基如此表態的時間點非常微妙，那是法律與公正黨總理馬泰烏什·莫拉維茨基（Mateusz Morawiecki）“新政府”剛剛上任的時間。因為法律與公正黨并沒有同其他任何政黨達成協議，新政府必須在14天內面臨信任投票，故該政府被認為是一個生存期最多只有14天的、用于拖延時間的政府。為什么在明顯無望的情況下還要拖延時間？一個可能的答案是為了繼續分化反對派，以便在14天后向波蘭社會提供一個“不由法律與公正黨領導的新政府”。這個新政府可能在形式上是非法律與公正黨主導的，但又依賴法律與公正黨的支持而存續，法律與公正黨也可以由此避免被全面清算的命運——鑒于他們這八年來對波蘭司法體系、國營媒體、國有企業和半官方機構無孔不入的滲透，全面清算勢必意味著無數“自己人”會失去飯碗。

反對派還得面對現任波蘭總統安杰伊·杜達（Andrzej Duda）。公允地說，杜達并非法律與公正黨的極端分子，在過去八年中，他時不時會以“調和者”的面目出現。譬如說在2017年7月波蘭最高法院危機中，作為對公眾抗議的回應，杜達宣布他將否決瑟姆提交的改革法案，為此甚至受到了時任法律與公正黨總理貝婭塔·希德沃（Beata Szyd?o）的批評。在2021年下半年圍繞波蘭廣播電視法修改產生的一系列爭議與抗議活動中，杜達也站在了反對派一邊，否決了廣播電視法修正案。上述事例證明杜達有可能會和反對派合作，但能合作的范圍有多廣呢？

杜達確實不是極端分子，但他在意識形態上基本保持了和法律與公正黨的一致性。在11月接受右翼雜志《網絡》（Sieci）采訪時，他以近乎威脅的口吻表達了對未來圖斯克新政府的警告：“我不止一次使用過總統否決權，我會毫不猶豫地再次這樣做。”在對瑟姆的演講中，他積極捍衛法律與公正黨的“執政成就”，同時表示任何威脅這些“成果”的立法都將被否決。下次波蘭大選在2025年5月，杜達的任期則至2025年8月6日屆滿，在一年多的時間里，圖斯克的新政府每一個立法都必須再三斟酌，同時還要竭力解決波蘭社會面臨的種種困境，防止反對派聯盟在2025年總統選舉中失利。否則的話，頭疼的時間就不止一年多了。

整個歐盟都對唐納德·圖斯克的“第二次降臨”寄予厚望，在斯洛伐克大選結果令人失望之后，反對派聯盟在波蘭的勝利確實是一劑強心針。兩個月過去了，反對派聯盟看起來似乎仍然堅不可摧，但他們究竟能走多久？曾經的波蘭人民黨盟友，如今的法律與公正黨同路人，“庫奇茲”運動領袖帕維爾·庫奇茲（Pawe? Kukiz）稱他“很難相信這個奇怪的創造物能存活四年”，這當然是個惡毒的詛咒，但未必全然沒有道理。無論在波蘭歷史還是在世界歷史中，執政聯盟因為各種各樣能夠和不能預料到的議題分崩離析的事件并不少見，更何況圖斯克率領的大聯盟由多達11個政黨組成，另外還有一些獨立人士。

但我們也不必過分悲觀，因為反對派聯盟仍然有一個基本的目標，那就是回歸歐盟。波蘭屬于歐盟，波蘭理應擁抱歐盟。這是他們共同的期許，也是將他們凝聚在一起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