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扎加耶夫斯基:米沃什就像一個外科醫生,給死人和病人解剖、做手術,而我只是從書上學會怎樣做手術

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Adam Zagajewski,1945—2021)
嘗試贊美這殘缺的世界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黃燦然 譯
嘗試贊美這殘缺的世界。
想想六月漫長的白天,
還有野草莓、一滴滴紅葡萄酒。
有條理地爬滿流亡者
廢棄的家園的蕁麻。
你必須贊美這殘缺的世界。
你眺望時髦的游艇和輪船;
其中一艘前面有漫長的旅程,
別的則有帶鹽味的遺忘等著它們。
你見過難民走投無路,
你聽過劊子手快樂地歌唱。
你應當贊美這殘缺的世界。
想想我們相聚的時光,
在一個白房間里,窗簾飄動。
回憶那場音樂會,音樂閃爍。
你在秋天的公園里拾橡果,
樹葉在大地的傷口上旋轉。
贊美這殘缺的世界
和一只畫眉掉下的灰色羽毛,
和那游離、消失又重返的
柔光。
試著贊美這遭損毀的世界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譯
試著贊美這遭損毀的世界。
回想六月漫長的白晝,
野草莓、滴滴紅葡萄酒。
那井然有序地長滿
流亡者廢棄家園的蕁麻。
你必須贊美這遭損毀的世界。
你見過那些漂亮的游艇和輪船;
其中一艘,漫長的旅途在前頭,
另外的,帶咸味的遺忘等著它們。
你見過無處可去的難民,
你聽到過行刑者興高采烈地歌唱。
你要贊美這遭損毀的世界。
記得我們在一起的時候,
在一個白色房間里,窗簾晃動。
回想中重返樂聲驟起的音樂廳。
在秋日的公園你收集橡果,
樹葉回旋在大地的傷口。
贊美這遭損毀的世界吧,
和一只畫眉鳥遺落的灰色羽毛,
以及重重迷失、消散又返回的
柔和之光。
漫游者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譯
我走進車站的候車室。
沒有一絲風。
我的口袋里有一本書,
某人的詩集,靈感的蹤跡。
入口處的長椅上,兩個流浪漢和一個醉鬼
(或者是兩個醉鬼一個流浪漢)。
長椅另一頭,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婦,非常優雅,坐著
凝視頭頂某處,朝向意大利和天空。
我們總是被區隔。人類,民族,
候車間。
我停留一會兒,
不知道我應該加入哪一邊
受罪。
最后,我在中間坐下
并開始讀書。孤身一人但我并不孤獨。
一個并不漫游的漫游者。
啟示
忽閃又熄滅。呼吸的重山,接近
山谷。區隔仍在繼續。
自 我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譯
它是小的并不比一只八月的蟋蟀
更易見。它愛裝扮,化裝,
一如所有的侏儒。它寄居在
花崗石塊之間,在有用的
真理之間。它甚至適于
繃帶之下,粘合劑之下。海關吏
或他們漂亮的狗都不會找到它。在
贊美詩之間,在同盟之間,它隱藏自己。
它扎營于頭骨的落基山脈[1]。
一個永遠的難民。它是我,而我
懷著驚惶的希望最終也未找到
一個友人,是它。但自我
是那么孤寂,那么不信任,它不
接受任何人,甚至我。
它貼住歷史事件
像水貼著玻璃杯一樣緊。
它應可以充滿一只新石器時代的罐。
它是不知饜足的,它要在水道里
流動,它渴望越來越新的容器。
它要品嘗沒有墻的空間,
擴散自己,擴散自己。然后漸漸消失
如欲望,而在一個八月之夜的
沉默里你聽到唯一一只蟋蟀耐心地
正在與星辰交談。
注①:落基山脈(Rocky Mountains),又譯洛磯山脈,從阿拉斯加到墨西哥,南北縱貫4500多公里,廣袤而缺乏植被。
我們的世界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譯
我從未見到他,我只看過
他的書和一些奇怪的照片,仿佛
從二手商店買來,而人類的
命運也如二手發現,
一個聲音靜靜地敘述,
一次凝視看到那么多,
一次凝視轉過頭來,
避免了恐懼
也避免了狂喜;
而我們的世界在他的散文中,
我們的世界,那么平靜——卻
充滿被徹底忘卻的罪行,
即便在可愛的小鎮
在這片海或那片海的岸邊,
我們的世界布滿空空的教堂,
縱橫的鐵軌,古老塹壕的
傷痕,高速公路,
被無常劈開,我們盲目的世界
你走了它更小了。
不可能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譯
試著寫作,是如此艱難,假設
在家里,在穿越大海與黑色森林的
飛機上,在夜的寂靜中。
永遠從頭開始,全速
接近,十五分鐘后
放棄,不甘心地繳械。
我希望你至少可以聽見,
——因為,如你所知,精于理論的人總在
提醒我們,我們往往錯過了
要點,遺漏了
更為深刻的意義,我們讀著
唉,錯誤的書,
得出錯誤的結論。
他們說:詩是根本不可能的,
詩像一間大廳,人們的臉
模糊在聚光燈的金色迷霧中,憤怒的人群
激烈的喧嘩淹沒了
個人毫無戒備的聲音。
然后呢?巧言迅速腐爛,
而平常話語沒有力量。
所有證據都在表明,“靜默”
只需不多的信徒。
有時我羨慕死去的詩人,
他們不再有“壞日子”,他們不識
“怠倦”,他們不理睬“空虛”,
“修辭”,雨,低氣壓帶,
他們不顧及那些“精明的評論”,
但他們一直在對我們講話。
他們的懷疑與他們一同消失,
他們的狂喜卻長存。
中國詩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譯
我讀一首寫于
千年前的中國詩。
作者述說著
整夜打在他行船
竹篷上的雨,
和最后安頓在
他心里的和平。
只是巧合么?
也是十一月,滿天迷霧,
沉沉暮靄。
只是偶然么?
另有某人生活著,
詩人們將重要性
歸之于獎項和成功,
而秋天周而復始
從驕傲的樹上撕去葉子,
假如還有什么留下,
唯有雨在詩中
輕柔地低語,
既不快樂也不悲傷。
唯有純粹,無人看見,
當夜,光和影
匆匆曳著神秘
暫時忘卻了我們。
論游泳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譯
這國家的河流甜蜜
如游吟詩人的歌,
沉重的夕陽在黃色的
大篷車上向西漂游。
小小的鄉村教堂
保持著它織物般的寂靜
那么精致而古老,似乎吹口氣
就會將它撕破。
我愛在海里游泳,大海
不停地自語
以一種浪游人的單調
他不再記起
在路上到底已有多長時日。
游泳一如祈禱:
手掌合起又分開,
合起又分開,
幾乎沒有終止。
華 清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譯
“嘗試贊美這殘缺的世界”,嘗試
“做你敵人的奴仆”。謙卑,順從,仍保有
寧靜的內心,與它的強悍,保持著
柔軟的適應性,鞭子落下來,鐵窗
垂下來,你以肉身接受。這耶穌的方式
扎加、耶夫、斯基,念著這陌生
又奇怪的名字,如同一片“樹葉
在大地的傷口上旋轉”
比鐵更強韌的是肉,比仇恨更持久的
是忘記。你站在歷史滾燙的入口處
手持火山或地獄的入場券,站姿一如
“修女般的白鷺”,演說著修辭的失敗
與絕對,讓你那些感到心虛的仇人
也漸漸不屑一顧,感到無奈和無趣……
與弗里德利希·尼采談話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譯
最受人尊敬的尼采教授,
有時我仿佛看到你
黃昏在療養院的露臺
霧靄下沉,歌曲沖出
鳥兒的喉嚨。
并不魁梧,頭部像彈丸,
你創作了一部新書
因而一種新奇的力量圍繞在你周圍。
你的思想游行
如龐大的軍隊。
現在你知道安妮·弗蘭克①死了,
還有她的同學和朋友,男孩,女孩,
她的朋友的朋友,表兄妹,
表兄妹的朋友。
詞語是什么,我想問你,什么
是明晰,為什么詞語燃燒
一個世紀之后,地球卻
如此沉重?
顯然沒有什么連接著啟蒙
和殘酷的黑暗痛苦。
至少存在兩個王國,
如果不說更多。
但是,如果上帝不存在,沒有什么力量
焊接起彼此拒斥的元素,
那么,詞語到底是什么,它們
內在的光又來自哪里?
歡樂又來自哪里,虛無
去到哪里?寬恕何在?
為什么黎明偶然的夢都消失
而偉大的夢依然在生長?
注①:安妮·弗蘭克(Anne Frank,1929-1945),《安妮日記》的作者,她是一名猶太少女,為避納粹捕殺于1942年和家人躲進父親公司的“密室”中,她在這個鳥籠一般的狹小空間里生活了兩年,后來被人告密而慘遭殺害。
帆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譯
有過那樣的傍晚,鮮紅如腓尼基人的帆,
吸收了光和空氣;我突然氣喘
吁吁,被催眠的太陽傾斜的光線
刺得睜不開眼。時代就是這樣終結的,我想,
超重的船只是這樣沉沒,舊戲院的
眼瞼這樣低垂,剩下的是塵埃,煙霧,
腳下鋒利的石頭,和看起來像歡樂的
恐懼,而終結,它是寧靜。
但很快,天上就成了另外一次
彩排,一次狂亂的即興創作:
臨時演員回家,燕子在飄搖的
巢穴入眠,鄉間的
月亮戰戰兢兢就位,
強盜搶劫大亨,一個修道士給母親寫信。
你是多么耐心為我們準備、讓我們適應,
你在我們身上揮霍了多少時間,
你是一個多好的歷史教師啊,地球!
燈 光
——紀念康斯坦丁·杰倫斯[1]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譯
一小劑量的死亡占據了你身體,
而它也占據每個人的:
我沒有意識到
它會這么快征服你。
你曾放聲大笑,以一個永恒的
吞火者的勇氣。
年輕時作為一名士兵,你打敗了
第三帝國[2],靠在坦克里讀書,
而你行進在圣日耳曼林蔭大道
仿佛蒙哥馬利[3],
背對那么巨大的落日
它完全不適于那一排排建筑。
我們仿佛一點不認識,
作為朋友。
現在一些街道成為傷疤,
必須繞行。
一個屬于我們的南方夏天的灼熱;森林著火。
在郊區的地鐵站曾經,
只有我們兩個,外國人,
消失在地下,
在冰冷的雨中,霓虹燈的微光
仿佛水粉畫融化在潮濕里。
在維利埃爾大街[4]
你公寓的廚房里我們,
曾經望著一只白色的貓
從水龍頭飲水。
不會再有“曾經”。
現在你生活在一個陰涼的地方。
蛾子應該學會了在黑暗里飛行吧,
因為它們總是那么快就找到光明。
注①:康斯坦丁·杰倫斯基,波蘭詩人,作家,藝術批評家。
②:第三帝國,指希特勒統治下的德國(1933-1945)。
③:蒙哥馬利,英國元帥,在諾曼第入侵中指揮地面部隊。
④:維利埃爾大街,巴黎大街名。
鐘
——給C.K.威廉姆斯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譯
我們將在鐘里尋求庇護,在搖蕩的鐘里,
在隆隆鐘聲里,在空氣里,在嗡嗡聲的中心。
我們將在鐘里尋求庇護我們將漂浮
在地球之上在它們沉重的外殼里。在地球之上,
在田野之上,朝向草地,為
年輕的岑樹托舉,朝向清晨霧靄籠罩下的
鄉村教堂和羚羊群一樣亂竄的森林;朝向河流
無聲轉動的磨房。在地球之上,在草地
和一朵白色的雛菊之上,在愛情刻上其并不完美的記號的
長椅之上,在順從于
冷風意志的垂柳之上,
在夜晚以拉丁詞語交談的
學校之上;在幽深的池塘之上,
在塔特拉山綠色的湖之上,在哭聲
和哀悼之上,在閃耀于太陽下的
望遠鏡之上,在平靜如海底的雙耳罐
用時間和抽屜最底層的謊言
填滿自己的日歷之上。
在邊界之上,在你凝視的目光之上,
在某人眼睛的瞳孔之上,在一門生銹的大炮之上,
在已經不存在的花園門之上,
在云層之上,在雨露之上,
在一只攀爬于它也不知道是誰的塑像的
蝸牛之上,在喘息的
特快列車之上,在一個去參加學校舞會之前正打著領帶的
男孩之上,
在靜靜躺著一把早就遺失的瑞士軍刀的
城市公園之上。當夜晚來臨,我們將在鐘里
尋求庇護,那些輕快的四輪馬車,
那些青銅色的氣球。
哀 歌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譯
那是一片灰暗的風景,和韃靼人的
矮種馬一樣小的房子,高高的水泥
建筑,龐然,流產狀態;滿眼制服,雨,
呆滯的河流不知流向何處,
灰塵,眼皮浮腫的蘇維埃的神,
刺鼻的瓦斯,單調的甜的氣息,
污穢的火車,眼睛充血的黎明。
那是一片小小的風景,無盡的冬天,
里面住著——仿佛在古老的菩提樹里,
——麻雀、小刀、友誼、叛國的樹葉;
鄉村街道的電弧;被碾變形的草地;公園
一條長椅上有人悠閑地拉著手風琴,
有那么一刻你能呼吸到
比疲勞更輕的空氣。
那是一間褐色墻壁的等候室,
法庭,診療室;屋子里的
檔案下,桌子突然倒地
塞滿煙灰的煙灰缸。
沉寂或高音喇叭的尖叫。
一間為了出生你等待過
一生的等候室。
我們短命的愛情持續了那么久,
我們有力的笑聲,反諷和得意,
或許還在褪色,在警察局里
在地圖的頁邊,在想象的邊緣。
死者的頭發,聲音。
我們欲望的精工表,
一段充滿空虛的時間。
那是一片黑色的風景,惟有群山是藍色的
而彩虹傾斜。沒有許諾,沒有希望,
但我們生活在那里,而且不是作為陌生人。
它是我們被給定的生活。
那是耐心,冰川般蒼白。
那是負罪的驚惶。勇氣
充滿焦慮。注滿力量的焦慮。
古老的歷史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譯
那些夜晚中的一夜,當云層
強健如跨洋蒸汽船,
展開與太陽的友好戰斗,而光,
那樣強烈、無情的六月之光,
經受著無盡的變幻和濾析。
因為城市巨大,成千上萬的人們
在一整天無用的辛勞后
乘火車或汽車
返回郊區
如塞滿新鮮干草的硬紙板盒子里的玩具士兵。
而古老的世界隱秘地躺在腳下,
長著拳擊手般破鼻子的希臘人,
陰郁,沉默,饑餓。
閃光的錫皮屋頂上,抽芽般
挺出的煙囪和天線之上,暴雨集結
卻未發動最后襲擊。
暴雨之外,這個世界,這個夜晚的
光閃閃的神祗,攤手伸腳地躺著。
神祗之外是虛無,
唯有認真的畫眉在唱著銷魂的歌。
我靜靜站在街上,為欲望
釘住,半是痛苦,半是甜蜜,
不合時宜地,祈禱著,
為自己和他人,
為我死去的母親,
也為我的死亡,
一只未被馴服的野獸。
自畫像,并非不帶懷疑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譯
早晨熱情鼓動你,
到了晚上你甚至缺少力氣
掃上一眼那些發黑的書頁。
總是太多或太少,
像那些不時
煩擾你的作家:
有些太謙卑,太小,
讀書不足,
以致你得大聲叫喊——
嘿,朋友們,鼓起勇氣,
生活是美的,
世界豐富而充滿歷史。
另一些,驕傲而嚴肅,因
博學而聞名——
紳士們,你們有一天也會死去,
你說(在思想里)。
真理的領域
明顯不大,
狹窄如懸崖上的一條小路。
你能執著
于它么?
也許你已經迷失。
你是否聽到大笑
或天啟的號音?
或許兩者都有,
一種不諧和音,不敬神的摩擦聲——
一把滑過玻璃并歡快地
呼嘯的刀子。
生活不是一個夢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譯
起初,嚴寒的夜和仇恨。
紅軍士兵朝天鳴射自動
手槍,試圖震驚那最高的存在。
母親哭喊,或許記起
她童年時那些傷感的故事。
冷水街延伸在河邊
仿佛想超過河流——
或是到達它的源頭,
毫無疑問那里依然純凈,
回想著黎明的歡樂。
如果生活是一個夢,
鳳凰實際上就可能存在。
但在克拉科夫,生活
隨平凡的鴿子飛臨被恢復:
在帕朗提花園,側面的退伍軍人
身上披著至少三種
軍隊的破爛制服,
年輕的美女紛紛亮相,
愛好音樂的懸鈴木在交響樂大廳外
穿上它們最絢麗的葉飾。
應該尊敬本地的神祗么?
盧卡集市上的一個乞丐
從一個攤位移到另一個攤位
收集著貢品——驕傲如戴安娜[1]。
在我們生活的地方
發現仙女更太容易,而
偉大的潘神也不留名片。
重要的記憶——嚴厲的
一神教的紀念物只被銘刻
在樹上和教堂的墻壁。
我們試過勇氣,因為沒有退路。
我們試過狡猾,但失敗了。
我們試過忍耐卻睡著了。
我們寫詩,一冊一冊地
仿佛含苞欲放的史詩。
諸多的夢想生長如芙蓉花。
幽暗的井在夜里打開。
我們試過玩世不恭;只有部分人成功了。
仍然存在奇妙的歡樂,別忘了。
我們試過時間;它沒有味道,像水。
最后,很久以后,由于未知的
原因,時鐘開始
在我們頭頂越轉越快,
像在那些無聲檔案影片里。
而生活繼續,無可避免的生活,
曾是那樣懷疑,那樣謹慎,
堅定地回到我們中間
以致有一天我們感到尋常失敗的體驗,
涌向我們唇邊的平常悲劇的味道,
也是一種勝利。
咖啡館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譯
柏林
在陌生城市,咖啡館有著一個法國作家的
名字。我坐下閱讀《在火山下》[1],
熱情已不似當初。有待治愈的時間,
我想。或許我只是一個庸人。
墨西哥是遙遠的,而它的星辰
并不為我照耀。逝者的白日緩緩而進。
充滿隱喻和光的假日。死亡扮演了主角。
鄰桌的幾個人,各自不同的命運。
謹慎,悲痛,常識。領事,伊溫妮。
天在下雨。我感到一絲快樂。有人進來,
有人離去,有人終于發現了永動機。
我是在一個自由的國家。一個孤獨的國家。
無事發生,大炮在睡覺。
音樂不偏向何人,揚聲器舒緩
播送流行曲,慵懶重復著:許多大事就要來臨。
無人知道該做什么,去哪里,為什么。
我想著你,我們的親密,秋天
到來時你頭發的香味。
一架飛機從機場起飛
像熱情的小學生聽到
老教師的吩咐。
蘇聯宇航員宣稱他們沒有發現
外層空間的神,但他們真的尋找過嗎?
注①:英國作家馬爾科姆·勞瑞(Malcolm Lowry,1909-1957)的著名小說。
飛機上的自畫像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譯
在經濟艙
蜷縮如胎兒,
狹窄的座位里,
我試著記起新割的干草氣味,
木制手推車自
八月山間的草地沖下,
倒在污泥路上,
推車人大聲叫著
像所有人感到驚慌時一樣
——在《伊利亞特》里他們就曾那樣尖叫
從未停下,
十字軍東征時他們也曾那樣,
后來,更后,已接近我們,
他們尖叫但無人聽見。
我累了,我思想著不能
被思想的東西——鳥兒睡著時
統治整個樹林的寂靜,
夏季的結束。
我的頭埋在雙手里
似保護它不被消滅。
從外面看我肯定是
一動不動的,仿佛已死去,
認命,值得同情。
但并非如此——我是自由的,
甚至是快樂的。
是的,我的頭
埋在雙手里,
但一首詩正在其中誕生。
還是美麗的加倫河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譯
讓我們起航吧,向加倫河的美麗鞠躬
——荷爾德林
還是美麗的加倫河。蜿蜒在城堡間,時而消失于
山洞,沒有回聲、反光。
但它仍會返回陽光和空氣中。
黃昏時水面氤氳一片
——仿佛有多座無形的巨大工廠。
它的流水述說著風暴
與所有平靜的日子,
——當時間像一個逃學的學生
搖晃在草地上。
還是美麗的加倫河。還是我們的生活,迂回在
小山之間,點綴著橄欖樹,
不起眼的柳樹,但其果實仍維持著我們。
在河流之上美好的城市崛起——每到夜晚,
便如流浪漢的眼睛轉暗。
最后船只到達港口
火車抵達終點
(帶著自助餐和烈啤酒,溫厚的女招待);
生命在逝去,但我們還不明了,
我們依然一無所知。
而美麗的加倫河告別葡萄園,
與蒼鷹(它們也不太壞),
而加倫河并不哭泣,盡管
蒼茫的大海閃爍在前方,
它的名字也將被抹去,
它的巨浪激起幾聲沉悶的聲響,
不過一條河的低語。
人們會說:美麗的加倫河已離去。
但它一直在流著,流著,流著。
臉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譯
傍晚在集市廣場我看到不認識的
諸多面孔。我貪婪看著
人們的臉:每個都不一樣,
每個都說著什么,被說服過,
笑過,容忍過。
我以為城市并非建立在房屋、
廣場、林蔭大道、公園、寬闊的街道上,
而是在這些臉上,它們像燈一樣閃亮,
像電焊工的焊燈,在夜里
用一簇簇火花,修補著鋼鐵。
暴風雪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王家新 譯
我們聽著音樂——
一點巴赫,一點悲傷的舒伯特。
有一瞬間我們聽著沉默。
而暴風雪在屋外呼嘯,
風把它藍色的臉
壓在墻上。
而死者在雪橇上疾走,
邊走邊把雪球扔在
我們的窗子上。
蛾 子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王家新 譯
飛蛾注視過我們,透過窗戶。置身桌旁,
我們為其柔和的對視牽連,它們的目光
比它們令人不安的翅膀更暗。
你們將永遠置身外面,
在窗玻璃外,而我們將在這里面,
越來越內在。飛蛾注視過我們,透過窗戶,在八月。
鐵皮火車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王家新 譯
鐵皮火車停在一個小站
有一陣一動不動。
門怦然關上,鋪路石踩在腳下,
有人道著永別。
一只手套墜下,日影轉暗。
門再次重重關上,聲音更響,
鐵皮火車緩緩啟動,
仿佛十九世紀消失在霧中。
呼吸之所在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譯
他一人站在舞臺
沒帶一樣樂器。
他把手掌放在他的胸口,
他的呼吸之所出
他的呼吸之所逝。
手掌并不歌唱,
他的胸口也不。
歌唱的,是保持沉默者。

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神秘主義入門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黃燦然 譯
天氣很暖和,光很充沛。
咖啡館露臺上那德國人
膝上擱著一本小書。
我瞥見那書名:
《神秘主義入門》。
突然間我明白了,那些
打著尖利的唿哨在蒙蒂普爾查諾
街道上巡邏的燕子,
和來自東歐、也就是所謂中歐的
怯生生的游客的低聲談話,
和站在稻田里的——昨天?前天?——
修女般的白鷺,
和擦去中世紀房子的輪廓的
緩慢而有系統的黃昏,
和任由風吹日曬的
小山丘上的橄欖樹,
和我在盧浮宮細看和贊嘆的
《無名王子》的頭,
和閃爍著花粉的蝴蝶翅膀般的
彩繪玻璃窗,
和在公路旁練習演說的
小夜鶯,
和任何旅行、任何一種觀光,
都只是神秘主義入門,
是基礎課,是一場
延期的考試的
前奏。
弗美爾的小女孩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黃燦然 譯
弗美爾的小女孩,如今很出名,
她望著我。一顆珍珠望著我。
弗美爾的小女孩的雙唇
是紅的、濕的、亮的。
啊弗美爾的小女孩,啊珍珠,
藍頭巾:你全都是光
而我是影做的。
光瞧不起影,
帶著容忍,也許是憐憫。
自畫像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黃燦然 譯
在電腦、一支筆和一臺打字機之間,
我的半天過去了。有一天半個世紀也會這么過去。
我住在陌生的城市,有時候跟陌生人
談論對我是陌生的事情。
我聽很多音樂:巴赫、馬勒、蕭邦、肖斯塔科維奇。
我在音樂中看到三種元素:軟弱、力量和痛苦。
第四種沒有名字。
我讀詩人,活著和死去的,他們教會我
堅定、信仰和驕傲。我試圖理解
偉大的哲學家們——但往往只抓住
他們寶貴思想的一鱗半爪。
我喜歡在巴黎街頭長時間散步,
觀看我的同類們被嫉妒、憤怒
和欲望所驅策,充滿活力;喜歡追蹤一枚硬幣
從一只手傳到另一只手,慢慢地
磨損它的圓形(皇帝的側面像已被擦掉)。
我身邊樹木不表達什么
除了一種綠色、淡漠的完美。
黑鳥在田野踱步,
耐心地等待著,像西班牙寡婦。
我已不再年輕,但總有人更年老。
我喜歡沉睡,沉睡時我就停止存在;
喜歡騎著自行車在鄉村道路上飛馳,楊樹和房屋
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溶化成一團團。
有時候在展覽館里畫對我說話,
反諷會突然消失。
我愛看妻子的面孔。
每個星期天給父親打電話。
每隔一星期跟朋友們見面,
從而證明我的忠誠。
我的祖國擺脫了一個惡魔的束縛。我希望
接著會有另一次解放。
我能幫得上忙嗎?我不知道。
我肯定不是大海的兒子,
像安東尼奧·馬查多寫到自己時所說的,
而是空氣、薄荷和大提琴的兒子,
而高尚世界的所有道路并非
都與迄今屬于我的生活
交叉而過。
黑 鳥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黃燦然 譯
一只黑鳥棲息在電視天線上,
唱著溫柔、爵士樂般的曲子。
你失去誰,我問,你哀悼什么?
我在告別那些去世的人,黑鳥說,
我在告別這一天(它的眼和睫),
我哀悼一個住在色雷斯的女孩,
你不會認識她。
我為那株凍死的柳樹感到難過。
我流淚,因為一切事物消逝、改變
又重返,但永遠以另一種方式。
我狹窄的喉嚨幾乎承受不了
這些急速轉變所帶來的
悲傷、絕望、愉悅和驕傲。
一個送葬行列從前面經過,
每個黃昏都是如此,在那兒,在地平線上。
每個人都在那兒,我看見他們并說再見。
我看見劍、帽、頭巾和赤腳,
槍、血和墨水。他們慢慢地走,
消失在河流的霧靄里,在右岸上。
我告別他們和你和光,
然后迎接黑夜,因為我服侍她——
還有黑絲綢、黑力量。
三個天使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黃燦然 譯
三個天使突然出現
在這里,在圣喬治街這家面包店旁。
不是又來做人口普查吧,
一個疲倦的男人嘆息道。
不是的,第一個天使耐心地說,
我們只是想看看
你們的生活怎樣了,
日子的滋味如何,以及為什么
你們夜里總是充滿不安和恐懼。
沒錯,恐懼,一位可愛、眼睛像做夢的
女人回答;但我知道為什么。
人類的腦力撐不住了。
他們尋求他們找不到的
幫助和支持。長官,請看一看
——她把天使叫做“長官”!——
維特根斯坦吧。我們的哲人
和領袖都是憂郁的瘋子,
他們知道的甚至比我們
普通人還少(但她可
不普通)。
還有呢,一個正在學
小提琴的少年說,晚上
都只是一個空紙盒,
一個沒有神秘的棺材,
而在黎明時,宇宙看上去
像電視屏幕般枯燥和陌生。
此外,那些愛音樂本身的人
少之又少。
其他人紛紛發言,悲嘆聲
洶涌而來,膨脹成憤怒的奏鳴曲。
如果先生你們想知道真相,
一個高個子學生喊道——他剛
失去母親——我們已受夠了
死亡和殘忍、迫害、疾病,
毒蛇的眼睛般呆滯的
長久的沉悶。我們土地太少,
火太多。我們不知道我們是誰。
我們迷失在森林里,黑色的星星
在我們頭頂上懶惰地移動,仿佛
它們只是我們的夢。
但是,第二個天使靦腆地應付道,
總還有一點快樂,美的事物甚至
近在手邊,在每個時辰的
吠叫聲下,在專注安靜的心中,
還有,我們每個人身上都隱藏另一個人——
普遍,強大,不屈不撓。
野玫瑰有時會散發
童年的味道,而在假日,少女們
一如往常走到戶外散步,
她們繞圍巾的樣子
帶有某種永恒的含義。
記憶活在海洋里,在奔騰的血中,
在黑色、燒燃的石頭里,在詩中,
在每一次安靜的談話中。
世界跟原來一樣,
充滿陰影和期待。
他原可以繼續這樣說下去,但是人群
愈變愈大,無聲的
憤怒浪潮擴散
直到使者們終于輕輕飄起,
升入空中,他們逐漸遠去時
繼續小聲重復:愿你們平靜,
愿生者、死者、未出生者平靜。
唯獨第三個天使一言不發,
因為他是長久沉默的天使。
中國詩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黃燦然 譯
我讀一首中國詩,
寫于一千年前。
作者談到整夜
下雨,雨點敲擊
他的船的竹篷,
以及他內心終于
獲得的平靜。
現在又是十一月,一個
有濃霧的鉛灰色黃昏,
這僅僅是巧合嗎?
另一個人正活著,
這僅僅是偶然嗎?
詩人們都十分重視
獲獎和成功,
但是一個秋天接著一個秋天
把葉子從那些驕傲的樹上撕走,
如果有什么剩下來
也只是他們詩中的雨聲的
低語,
不悲不喜。
唯有純粹是看不見的,
而黃昏趁著光和影
把我們遺忘一會兒的時候
趕忙把神秘的事物移來移去。
說游泳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黃燦然 譯
這個國家的河流甜蜜
猶如行吟詩人的歌,
沉重的太陽向西閑逛,
乘著黃色的馬戲團馬車。
鄉村小教堂
張開一塊寂靜的絲綢
又舊又纖巧,哪怕呼吸一下
也會把它撕裂。
我喜歡在大海里游泳,大海老是
跟自己說話,聲音單調
猶如一個流浪漢,再也
記不起他到底在路上多久了。
游泳就像祈禱:
雙掌合了又開,
合了又開,
幾乎永無止境。
善心的修女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黃燦然 譯
那是童年,再也回不來——
漿果這么黑,夜晚也羨慕;
纖細的楊樹從狹窄的河邊升起,
像善心的修女,不害怕陌生人。
從陽臺我看得見一條小街和兩株樹,
但我也是皇帝,無憂無慮地聆聽
我的無數軍隊呼嘯,
被奪取的土耳其戰旗飄動。
我喜歡牙齒間青草的味道,
苦澀的楓葉,口中第一枚
六月的草莓的酸甜。
星期天早晨母親弄真正的咖啡,
教堂里老神父對驕傲開戰。
每當我見到窮人就心痛。
藍色和黃色的國家生活在地圖里;
大國吞噬小國,但在郵票上
你只見到安靜的鷹、斑馬、
長頸鹿,和優美得令人窒息的小山雀。
在那家幽暗的商店落滿塵埃的貨架上
一罐罐粘糖果堆積著。
一打開就有成群的紅蛾飛出。
我是一名童子軍,懂得樹林中的孤獨,
當黃昏降臨,貓頭鷹啼叫,
橡樹的枝椏不祥地嘎吱作響。
我讀騎士小說、俄羅斯民間故事
和顯克維奇沒完沒了的三部曲。
我父親為我建一座微型磨坊,
它在山溪里迅速地旋轉。
我的自行車跑得比噴著氣的火車還快,
八月的酷熱把城市溶化成冰淇淋。
漿果這么黑……苦澀的楓葉……
那是童年。血和盛宴的時光。
維琴察的早晨
紀念約瑟夫·布羅茨基和克日什托夫·基斯洛夫斯基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黃燦然 譯
太陽這么纖弱,這么幼嫩,
我們都有點害怕;一個不小心的動作
也有可能抓破它,僅僅喊一聲——如果有誰
試著喊——也可能傷及它;只有疾飛的雨燕,
翅膀硬如鑄鐵,
敢于縱情歌唱,因為它們剛在泥巢里
度過短暫、不安的童年,
挨著兄弟姐妹,瘋狂的小行星,
黑如森林的槳果。
小餐館里困倦的侍者——黑夜最后的影子
在他雙眼下會合——往大衣袋里
掏著零錢,咖啡散發莊嚴的油墨味,
甜味和阿拉伯味。天空的湛藍
應允著一個漫長的下午,一個無盡的白晝。
我仿佛第一次看見你們。
就連這座帕拉第奧建筑的圓柱也似乎
是新生的,它們從黎明的潮水中升起,
像維納斯,你們年長的同伴。
從亂涂亂抹中開始,計算損失,計算死者,
開始新的一天而沒有你們,首先是你,
我們葬你兩次,哀悼你兩次,
你活了兩次且跟別人一樣強,在兩個大陸,
用兩種語言,在現實世界和想像世界——然后是你,
有著清秀端正的面容,那目光放大了
各種物體和心靈(永遠太小)。
你們兩個都走了,從現在起我們將過一種雙重生活,
同時在光里和影里,在明亮的陽光
和石頭般的廳堂的冰冷里,在悲傷中和歡樂中。
注:維琴察是意大利城鎮,以帕拉第奧建筑聞名。布羅茨基(1940-1996)美籍俄羅斯詩人,用俄語和英語寫作,在紐約逝世,其遺體后來遷往威尼斯埋葬。基耶斯洛夫斯基(1941-1996),著名波蘭導演。
卡西斯的日出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黃燦然 譯
在半暗中白色建筑群聳立,還未完全
成形,而建筑群旁,那灰沉沉的葡萄園,那黎明前的寧靜;
猶大算著銀幣,但在猛烈祈禱中
扭彎的橄欖樹比任何時候都更深入大地。
太陽在哪里!現在依然寒冷,
一片謙卑的風景在我們周圍鋪展;
星星已離去,牧師們睡得正沉,鳥兒在八月
不許歌唱,偶爾才有一只
結結巴巴,像中學拉丁課上不用功的男生。
現在是凌晨四點,絕望住在如此多的房子里。
這時候臉孔狹長的憂傷哲學家
正雕琢他們陳舊的格言,而疲乏的指揮家,
他們昨晚剛使布魯克納和馬勒復活,
此刻無人鼓掌地、不大情愿地迷糊入睡,而妓女們
回到她們寒酸的公寓里。
我們懇求葡萄園
被賦予生命,它們灰沉沉,像涂上一層火山灰;
懇求遠方那些大城市從冷漠中蘇醒,
而我懇求別誤將自由等同于混亂,
懇求重獲那樣一種信仰,它連接
可見和不可見的事物,但不鈍化心靈。
在我們下面大海變藍,地平線的輪廓
逐漸清晰,像一條細長的帶子
深情而牢牢地環抱我們這轉動中的星球,
我們看見漁船可靠地搖晃,像海鷗
在深藍色的水面上,而不一會兒
太陽深紅色的圓盤從圍成半圈的群山里浮現,
歸還光的禮物。
注:卡西斯是法國著名度假勝地。
不可能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黃燦然 譯
真困難,試圖寫作,不管是
在家中,還是在俯瞰海洋、橫越
一片黑森林的飛機上,在黃昏的寧靜中。
總是開始時新鮮,達到
全速,但十五分鐘后
就放棄,不情愿地投降。
我希望至少你可以聽見我,
——因為,如你所知,理論家們一而再地,
幾乎是天天提醒我們,說我們
搞錯了,一如往常我們沒領會
更深刻的意義,我們一直
讀錯書,唉,
我們下錯結論。
他們宣稱:詩歌在根本上是不可能的,
一首詩是一個大堂,那兒眾多面孔消融
在聚光燈的金色迷霧里,那兒一群
憤怒的烏合之眾猛烈的抱怨聲淹沒
一個個無助的單獨聲音。
那又怎樣呢?美好詞語快速消失,
普通詞語很難服人。
所有證據表明沉默
只能擁有幾個追隨者。
有時候我羨慕死去的詩人,
他們不再有“壞日子”,他們不知道
“厭煩”,他們已離開“空虛”、
“雄辯”、雨、低氣壓地帶,
他們已停止看“尖銳的評論”,
但他們繼續跟我們說話。
他們的懷疑隨他們消失,
他們的狂喜活著。
雨燕沖擊圣凱瑟琳教堂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黃燦然 譯
望著雨燕沖擊圣凱瑟琳教堂,
它高聳的墻用磚和白石砌起
——一座未完成的教堂,地震
和火災侵擾它,耳堂
和塔樓從未建造——我想:
雨燕一邊以它們的瘋狂、混亂、雄偉
對這座哥特式結構發動襲擊,一邊以它們
絕對地非人性的呼嘯、尖叫和粗魯
與手機鈴聲和舉辦
最后音樂會的歌唱的黑鳥競爭,
乃是狂喜的形象,但不是狂喜本身,
它們不可能狂喜,它們不想狂喜——
它們不是十字架的圣約翰或亞歷山大的凱瑟琳
或錫耶納的凱瑟琳,它們不知道充實或虛空,
懷疑或追求,絕望或歡欣。
這些雨燕屬于普通雨燕種,
它們類似燕子但沒有
親緣關系,它們無法
橫越大地,它們只知道一件事——飛啊飛,
只知道無窮盡地向頭頂上升騰,
要求觀看者帶著一點嚴肅
和一點兒受感動,它們需要一只眼睛和一顆心;
眼睛必須追蹤黑暗導彈的軌道,
太空船粉碎成一片片
神經兮兮的黑暗物質碎屑的蹤跡,
而心一定要用它不可缺少的東西維持它們,
那就是熱情,從而得到加強,
雨燕和觀看者的心有那么一瞬間聯系起來,
在一個不大可能的契約中,在對世界的
贊嘆中,而世界似乎已在一個六月底的黃昏
決定若無其事地向我們披露
其狂熱地保守的秘密之一,
就在黑夜帶著蚊子和無知,
帶著我這未完成、不確定
有歡樂和憂懼、有難以遏止、
難以滿足的好奇心和未知數的生命重返之前;
但現在白天的百葉窗砰地關上
(而我已經說得太多)。

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是 否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黃燦然 譯
是否值得在領事館等待
某個職員一閃即逝的好脾氣
和在火車站等待晚班車,
值得看披著日本斗篷的埃特納火山
和拂曉的巴黎,當奧斯曼那些傳統手法的女像柱
從黑暗中迎面聳立,
值得進入廉價餐館
去聞那喜氣洋洋的大蒜味,
值得搭乘我想不起是
什么城市下的地鐵
去看不是我的祖先的幽靈,
值得坐小型飛機盤旋在西雅圖
一次地震上猶如蜻蜓在火堆上,卻又
幾乎三個月不能呼吸,提些焦慮的問題,
忘記恩典的神秘方式,
在報紙上讀背叛和謀殺的故事,
是否值得思考、回憶、陷入
最深的沉睡,沉睡中灰色的門廳
伸展,值得購買黑書,
匆匆從一個比我未見過的塞維利亞的大教堂
還輝煌的萬花筒里
記下零散的影像,
是否值得來來去去,是否——
是也好不是也好
都抹不掉什么。
穿行于這座城鎮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黃燦然 譯
在一個昏暗時刻穿行于這座城鎮
當憂傷隱藏在陰沉的大門里
而兒童玩著風箏般飄蕩
在庭院有毒水井上空的大球,
而安寧、帶懷疑的最后黑鳥歌唱。
想想你那繼續著的生活,
盡管它已維持太久了。
你能否表達整體中最小碎片的聲音。
你能否在見到卑鄙時直呼其名。
如果你遇見某個真正生活著的人
你會知道嗎?
你是否濫用華麗的辭藻?
你原可以成為什么樣的人,誰知道。
你愛沉默,而你只精通
沉默,傾聽文字、音樂,而且安靜:
為什么你開始說話,誰知道。
為什么在這個年代,在一個
還未誕生的國家,誰知道。
為什么躋身于流亡者中間,在一套曾經是德國人的
公寓,周圍是悲傷和哀痛
和徒勞想重獲一個神話的希望。
為什么童年蒙上采礦架
而不是森林的黑暗的陰影,
在一條溪流邊,那里一只安靜的蜻蜓繼續看守
世界的秘密整體
——誰知道。
還有你的愛,它失而復得;
還有你的神,他不幫助那些
尋找他的人,
并躲在擁有學位的
神學家中間。
為什么只是這座昏暗時刻的城鎮,
這干燥的舌頭,這麻痹的嘴唇,
和如此多的問題,在你離開
回你的王國之前,那王國
曾經是沉默、狂喜和風的
發源地。
蝴 蝶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黃燦然 譯
那是一個十二月的夜晚,世紀那黑暗而平靜的盡頭
已臨近。
我慢慢閱讀朋友們的詩,看照片,書脊。
C哪里去了?狂妄的K怎樣了,還有微笑的T?
B和N近況如何?
有些已死了一千年,另一些,首次登臺者,剛于
前幾個月去世。
他們在一起嗎?在有緋紅色黎明的沙漠里?
我們不知道他們住在哪里。
在有蝴蝶嬉戲的山溪邊?
在散發木犀草味的小鎮?
死人騎得快,S曾熱切地重復(他也已經走了)。
他們在草原的安靜中,在一團黃色圓云下騎著小馬。
也許他們在亞洲一個火車小站偷煤,在滿是煤煙的罐子里
融雪
如同那些被用車皮運送的人。
(他們有集中營和鐵絲網嗎?)
他們下棋嗎?聽音樂嗎?他們看到基督嗎?
他們向生者口授詩歌。
他們在洞穴墻上畫野牛,開始在博韋
建造大教堂。
他們抓住那回避我們的罪惡感,
并原諒那些迫害他們的人嗎?
他們涉過一條在八月酷烈下回軟的北極冰河。
他們流淚嗎?后悔嗎?
講幾個小時電話?一言不發?他們在這兒,在我們中間嗎?
不在任何地方?
我讀詩,傾聽夜與血的
強大低語。
注:博韋,法國地名。
三種聲音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黃燦然 譯
黃昏的云在房間里攏集。
夜的影子在增長,馴服的欲望。
收音機里,馬勒的《大地之歌》。
窗外,黑鳥囀鳴,無牽掛而喧囂。
而我聽見我的血液
輕柔的瑟瑟響(仿佛雪正從山邊滑落)。
這三種聲音,這三種陌生的聲音,
正在跟我講話但它們不提出
要求,它們不作出承諾。
在背景中,在草地
某處,夜的送葬隊伍
充滿空洞的低語,形成
再形成,試圖整頓秩序。
時 刻
文/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黃燦然 譯
使如此多祈禱者和世代耗盡體力的
羅馬式教堂里的圓形石頭
繼續讓謙卑的寂靜和陰影沉睡在半圓形小室里
如同冬天里裹著裘皮的蝙蝠。
我們走出來。蒼白的太陽照耀,
微小的音樂輕柔地
從一輛汽車里丁丁傳來,兩只松鴉
研究我們——人類,
渴望的絲線在空氣中晃蕩。
當下這個時刻不知羞恥,
在這座疲憊而古老的
圣所墻邊
愚蠢地冒險,
等待幾百萬年抵達,
還有未來戰爭、地理年代、
停火、條約、氣候變化——
這個時刻——它是什么——只是
一只蚊子,一只蒼蠅,一個斑點,一縷呼吸,
然而它到處接管,
進入膽怯的青草,
占據葉莖和基因,
我們眼睛里的瞳孔。
這個如同你我一樣會死的時刻
充滿無邊、無意義、
傻乎乎的歡樂,仿佛它知道些
我們不知道的事情。
深度閱讀
尋找光明,但永遠不忘記黑暗
——亞當·扎加耶夫斯基訪談
文/ 唐不遇
2014年3月27日下午,在廣州海珠區的一個中醫私人診所里,詩人亞當·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回答完我的最后一個問題,愉快地看著我說:“我喜歡你的問題”,便不緊不慢地踱出房間,到對面的診療室里扎針灸。
這位享譽國際詩壇的波蘭詩人是第一次來到中國,也是首次接受中國媒體的專訪。不過,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他的身體是第一次踏入中國土地,而他的頭腦早就在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中遨游了。
那天下午,我們坐在房間里,一邊喝茶一邊聊詩。除了我,還有美國詩人喬治·歐康奈爾,廣州詩人黃禮孩、世賓和譯者史春波等人。我們席地而坐,而扎加耶夫斯基背對著明亮的窗戶,坐在窗臺上。我向他提問的時候,必須仰對著他,就像仰對一朵來自異域的碩大的木棉花。
扎加耶夫斯基,這位隨著二戰炮火的熄滅而降生的詩人,歷經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波蘭“新浪潮”詩歌運動的洗禮,在1982年移居巴黎之后,便迅速成長為繼米沃什、赫伯特、辛波斯卡之后波蘭最杰出的詩人,波蘭現代詩歌遺產最重要的繼承人。而這些人,還有布羅茨基,在生前都曾是他的朋友,對他的詩贊譽有加。
不對稱:扎加耶夫斯基詩集
作者:[波蘭]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著 李以亮 譯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11
雖然扎加耶夫斯基的詩集尚未在中國公開出版(本文采訪于2014年春。扎加耶夫斯基中文譯本:詩集《無止境》、散文集《捍衛熱情》目前已由花城出版社出版,隨筆集《另一種美》即將出版),但他的詩早就被翻譯成中文,在中國詩人和詩歌愛好者中廣泛流傳,贏得了很高的聲譽。去年11月,他獲得了由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主辦的第四屆中坤國際詩歌獎,不過并未出席頒獎禮。這一次,他終于接受黃禮孩的邀請,親自到中國領取《詩歌與人》雜志主辦的“第九屆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途中還經過臺灣和香港,見到了許多景仰他的中國詩人,領略了不同的中國風情。
隨同而來的是他的妻子瑪雅。她是一位心理分析師,做過演員,還從事詩歌翻譯,非常漂亮、優雅,那天下午也一起去看中醫。后來我才知道,這已經不是他們第一次看中醫了,在巴黎時他們曾嘗試過。晚餐時,我問扎加耶夫斯基扎針灸的感覺,他回答說扎的時候不痛不癢,扎完很放松。
更令人驚訝的,是晚餐時我發現他們竟能熟練地使用筷子,根本不像第一次訪問中國。不過,瑪雅拿筷子的姿勢有些像拿毛筆,而扎加耶夫斯基則不時習慣性地兩只手各拿一根筷子,就像使用刀叉一樣,先以一根筷子定住食物,再以另一根筷子在碟子里耐心地“切割”食物。
從小就聽過馬可波羅游記故事的扎加耶夫斯基,對中國文化有著濃郁的興趣。在大學攻讀哲學時,他學習了中國道家和儒家哲學。而作為詩人,最吸引他的無疑是中國古典詩歌,他常常“在寧靜的閱讀中陶醉于詩中,仿佛生命瞬間終止了”。他家里有幾十本中國古典詩歌譯本,主要是英文譯本,也有幾本是波蘭文譯本。他非常喜歡李白、杜甫和王維,聲稱“他們是我的好朋友。”
20年前,扎加耶夫斯基還專門寫過一首題為《中國詩》的詩,描述了閱讀一首寫于一千年的中國詩的感受。他被詩中下了整整一夜,敲打著船篷的雨點的低語所打動。他說,“寫這首詩時,我覺得仿佛中國古代偉大詩人的精神進入了我的魂靈,心境恬靜。”
由于波蘭苦難的歷史,扎加耶夫斯基對中國歷史上的瘋狂悲劇可以說感同身受。在3月30日下午的頒獎典禮上,他首先向中國古代的偉大詩人致敬,然后特別提到了秦始皇焚書坑儒、1433年中國突然停止遠航和文化大革命。“這些事件的發生和殘忍嗜殺都令人感到瞠目結舌,仿佛這并不是政治噩夢,而是人間噩夢”。扎加耶夫斯基在獲獎演說中說,對他來說,寫作詩歌是不間斷地表現歷史的一種嘗試。“因為我出生于人類經歷了最為殘酷的年代,即第二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之后,盡管我本人沒有親歷這場戰爭,但這個年代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之中,仿佛刻在我的身上——無論是在悠閑自由的時間里,還是在新的一天開始的時候,或是在與新老朋友歡聚或聆聽優美音樂的時刻都揮之不去。一方面要牢記苦難深重的歷史,另一方面也要激勵我們自己,讓我們無論如何都要愉悅地開始新的生活……”

扎加耶夫斯基隨筆《另一種美》內頁(李以亮 譯)
這讓我想起米沃什的話:“歷史和形而上的沉思在扎加耶夫斯基的詩中得以統一。”對歷史的沉思,檢驗著波蘭詩人的良心和技藝。歷史欠著波蘭人的債,波蘭詩人也欠著歷史的債。因此,他們必須把“真實”置于最高準則。在這種真實準則中,正視殘酷的命運,但永遠不喪失希望,永遠保持一種嚴肅、堅韌、積極的態度,在詩歌中激發出一種重建的力量,或許就是扎加耶夫斯基所說的“對意義的尋找”。他將波蘭詩歌在世界上的巨大影響力歸功于此。“我們這一代詩人,尤其是歐洲詩人,寫作的任務就是積極地尋找新的道路和新的生命”,扎加耶夫斯基對我說。
扎加耶夫斯基(包括他這一代詩人)受米沃什的影響很深。他非常崇拜米沃什,他說,米沃什是他的精神父親之一(另外一個是赫伯特)。他年輕時就讀到了米沃什的詩,但遲至38歲才認識他。而對扎加耶夫斯基來說,這兩件事都無比幸運,在他的一生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扎加耶夫斯基說,在他年輕的時候,要讀到米沃什的詩需要大費周折,獲得的渠道只能是地下出版物或朋友。因為那時已經在歐美流亡的米沃什是一位危險的政治異見詩人,他的詩在波蘭被禁止出版。但他幸運地找到了米沃什的詩,讀后非常喜歡。在移居巴黎的第二年,也就是1983年,他認識了已經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米沃什,兩人一見如故,成為了好朋友,經常見面。而他的詩風在這個階段也開始有了重大的變化。
扎加耶夫斯基和波蘭另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辛波斯卡的認識則要早一些。那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那時他還很年輕,寫了一篇文章,諷刺當時那些沒有充分利用自己的思想、發揮自己的才智的詩人們為“懶惰的詩人”。文章發表后,他很快收到辛波斯卡的來信,信中說她喜歡這篇文章,還請扎加耶夫斯基吃晚飯。“我就很榮幸地認識了辛波斯卡。其實我覺得我認識她比她認識我早,我的第一首詩就是在辛波斯卡任編輯的詩歌周刊上發表的,是她發現了我,我非常感激她。但是,她不記得我了”扎加耶夫斯基幽默地說。
無論是米沃什、辛波斯卡,還是扎加耶夫斯基,思想在他們的詩中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波蘭詩人在對詩歌與世界的關系上,認識得比我們更清楚,信念也更堅定。
“詩歌仿佛建立在一條窄道上,”扎加耶夫斯基說,“在這條窄道上一邊是可怕的、非人道的東西,另一邊是友好的、鼓舞人心的、嶄新的、欣喜若狂的東西。詩歌激勵我們,讓我們抖擻精神,恢復我們的童真,但與此同時也不允許我們忘記什么是困難和痛苦。”
在災難和希望、殘缺和贊美之間的“窄道”或琴弦上行走,構成了扎加耶夫斯基內在的詩歌張力,那種平衡感也強化了他的音色。扎加耶夫斯基本人同意這個看法:他的詩讓人想到神像畫,其中有著黑暗的成分,同時也有突臨的光明或神啟的時刻。
《嘗試贊美這殘缺的世界》是扎加耶夫斯基最著名的一首詩,也是這個地球迎來新世紀的黎明之后所呈現的最有力的一首詩。在2001年“9·11事件”后第六天,著名的《紐約客》雜志在封底的位置發表了這首詩。喬治·歐康奈爾告訴我,《紐約客》從未在封底發表過詩,這是惟一的一次,是引人矚目的大事件。這使得扎加耶夫斯基的名字一夜之間在美國家喻戶曉。無數悲傷的美國人捧著這首詩祈禱,無數悲傷的家庭把這首詩貼在了冰箱上。
“這里有痛苦,但平靜總能不斷地降臨。這里有鄙視,但博愛的鐘聲遲早會敲響。這里也有絕望,但慰藉的到來同樣勢不可當”。同一年,蘇珊·桑塔格在評論扎加耶夫斯基的一篇文章中如是說。
那天下午,采訪快要結束的時候,窗玻璃外是開始西沉的太陽,他在斜暉中意味深長地說:“要尋找光明,但永遠不要忘記黑暗。”而我想起了上午的新聞發布會,也是快結束的時候,窗外的珠江上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汽笛聲,打破了會場的沉悶和單調,也打斷了扎加耶夫斯基的發言。一直盯著天花板頗為嚴肅地回答記者問題的扎加耶夫斯基突然笑了,他掉頭望向窗外,對著明亮的春光贊美說:“真好聽!”
兩座城市
作者:[波蘭]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著 李以亮 譯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8-10
希望去贊美,卻又感受到阻力
唐不遇:能談談你的名作《嘗試贊美這殘缺的世界》嗎?我知道它的廣泛流傳,和“9·11事件”有關。
扎加耶夫斯基:這首詩是在1999年春天寫的——或者2000年春天——我不確定。在“9·11事件”發生之前,《紐約客》詩歌編輯愛麗絲·奎因(Alice Quinn)已經拿到了我的一批未發表手稿,包括這首詩。“9·11”當天早晨,撞擊發生之前,她剛好在看我的手稿,要為《紐約客》選一首詩。然后,災難發生了。幾個小時之后,《紐約客》編輯部開會說,我們需要一首詩來回應這次災難。奎因說,我想不到發表什么詩。當天她回去后,又看了我的手稿,找到了這首詩。六天以后,《紐約客》在封底發表了這首詩。
唐不遇:這首詩發表以后,反響如何?
扎加耶夫斯基:非常強烈。我收到了很多信。我的詩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強烈的反饋。
唐不遇:這首詩是在什么樣的情景下寫的?
扎加耶夫斯基:產生這首詩的想法的時候,我正一個人搭火車,很孤單,思緒便開始漫游。突然之間,我就想起自己大概18歲那年,有一次和父親去爬山的情景。我父親很喜歡爬山,但我沒有這種愛好,我常常受父親強迫,被拉去一起爬山。那一次,我們經過一個小村落,這是很奇怪的一個地方,村子里的居民都被驅逐出去了。這片地區五十來個村莊的居民都是烏克蘭人,二戰期間他們中的部分人屬于某種烏克蘭國家地下反抗組織,曾經和納粹合作,戰后曾襲擊波蘭政府。于是,波蘭政府就采取措施,把這片地區的居民,無論是否和那個極端組織有關系,一律驅逐出去。我們路過這個村子,由于先前有人在這里生存過,所以村子廢棄后,果園因為沒有人打理,長勢很旺,開著很多花,讓我感受到一個損毀的世界。
唐不遇:為什么要“嘗試贊美”呢?
扎加耶夫斯基:我本來想寫點積極的東西。這是一個殘缺的世界,但你感到一種欲望,希望去贊美它,卻又感受到一種阻力,不像鳥能夠自然地歌唱和贊美。
唐不遇:那么,這是一首懷有希望的詩,還是一首悲觀的詩?
扎加耶夫斯基:詩人評價自己的詩是最困難的事情。硬要我回顧的話,我覺得它不是完全沒有希望的,還是有些樂觀的成分,呈現出一個復雜的世界的面貌。
唐不遇:從普通讀者的角度看,這首詩還是光明比黑暗多,希望比絕望多。在寫作中,你怎么看待光明與黑暗?
扎加耶夫斯基:這是個大問題,很復雜,沒法用一兩句話來說清楚。我自己更向往光明,但沒有黑暗的話,光明也沒法存在。要尋找光明,但永遠不要忘記黑暗。這是個講不完的話題,二者一直都是共存并糾纏在一起的。
唐不遇:米沃什也有一首在中國廣為流傳的詩《禮物》,表達了一種歷經滄桑之后的澄明之境。它在波蘭也很有名嗎?
扎加耶夫斯基:這首詩不是米沃什最有名的詩,但是他最有名的十來首詩之一。米沃什自己喜歡讀這首詩。我感覺這首詩有一種佛家的味道,這是一首忘我之詩,有一種忘掉自我的存在,把自己融入世界的感覺,而米沃什本人的性格是很強的。
唐不遇:你希望達到這種境界嗎?
扎加耶夫斯基:當然,但是不容易。
詩歌是日常表達和拒絕溝通之間的妥協
唐不遇:對于現代詩來說,隱喻是非常重要的技巧。1970年,波蘭“新浪潮”詩歌運動曾發表綱領性文件《緊箍咒》,呼吁寫作要擺脫隱喻,你曾是“新浪潮”詩歌的代表人物,我想知道,你自己是怎么看待隱喻的?
扎加耶夫斯基:二戰后波蘭詩歌與傳統的斷裂,主要體現在使用隱喻的減少。這是一個非常明顯的變化。比如現年93歲的詩人魯熱維奇(Rozewicz),當時就主張不要隱喻,理由類似阿多諾的“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對他來說隱喻也是野蠻的。在經過戰爭的殘酷屠殺之后,有些東西斷裂了。
我并不持這種看法。詩歌歷史進程的改變,不需要外力。在我看來,隱喻當然是詩歌重要的一部分。無論詩歌是否與政治發生聯系,都不影響隱喻的使用。隱喻是一種理解上的跳躍,沒有隱喻的話,詩歌就會像文章一樣,沒有自身的特點。通過隱喻,你可以觸碰到生活中那些無法觸碰的事物,不需要當一個超現實主義者,就可以感受到生活中的驚奇。
但另一方面,也存在隱喻的密度問題。有一些詩人會密集地使用隱喻,這樣在表達上就出現一種障礙。策蘭晚期的詩歌就是這樣。策蘭當然是一位非常偉大的詩人,但是在接近他寫作生涯末期的時候,他陷入了一種類似隱居的狀態,拒絕溝通。所以,我認為應該采取一種折中的辦法,選取日常性表達和密集的隱喻之間的道路。詩歌也是一種妥協,是日常溝通和拒絕溝通之間的一種妥協。
捍衛熱情
作者:[波蘭]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著 李以亮 譯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5-06
唐不遇:那你怎么看待特朗斯特羅姆的隱喻?他被稱為“隱喻大師”。
扎加耶夫斯基:我很仰慕他,他的詩可讀性很強,在隱喻的背后有很多思考。他不是語言游戲式的詩人,不純粹為了隱喻而隱喻,而是通過隱喻把他的思考表達出來。在芝加哥大學,我和我的學生一起讀特朗斯特羅姆的英譯詩歌,那是非常美好的經驗。但是,如果魯熱維奇談到特朗斯特羅姆,他就會說:“啊,特朗斯特羅姆是中立國的詩人!”
唐不遇:你早年也是個政治詩人,1980年代你的風格發生了較大變化,為什么?
扎加耶夫斯基:我二三十歲的時候,已經寫了很多詩,那時候的詩有點憤青,比較政治化,當時“新浪潮”詩歌的風格就是這樣的,很多朋友也這樣寫。那時,我們這代詩人認為寫詩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與當時的政治制度進行大辯論。后來,社會發生了變化,同時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的觀點和詩風也發生了變化,我希望詩更屬于世界文化,而不是政治。我的詩開始帶有更多的哲學思辨,融入了更多現代手法,變得更成熟。
唐不遇:當時你有沒有意識到這種轉變?
扎加耶夫斯基:寫作的慢慢成熟是很自然的事情。詩人也不會預測到自己未來會做什么。當然我對此有一個大概的概念,但我甚至避免意識到這種改變。寫詩的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一種無知的狀態,當然我們知道很多事情,也不會刻意地去擴大化這種無知,但寫作時這也是一種不可避免的狀態。比如我的后期寫作,我自己認為大概有十多首詩是比較成功的,能塑造出一種意象——我一直希望能在詩歌中塑造一種意象,通過閱讀能看到事物,但我自己也不確定。有些我不太在乎的朋友告訴我,我只寫過一首比較偉大的詩,就是《去利沃夫》,我就很氣憤——雖然我也喜歡這首詩。可能每個詩人只有一首好詩,其他的詩都在抵達好詩的途中。
米沃什和赫伯特是我的精神父親

扎加耶夫斯基(左);赫伯特(中);米沃什(右)
唐不遇:我知道利沃夫是你的出生地,《去利沃夫》這首詩有一個副標題“致父母親”。前幾年你還在一首詩(即《他沒有考慮美學》)中寫道:“那是在80年代。父親為他的朋友抄寫了/我的詩《去利沃夫》”。你父親喜歡這首詩嗎?
扎加耶夫斯基:喜歡,但不是審美上的喜歡,而是因為他在這座城市長大,有很多記憶。我父親是一個工程師和工科教授,從未寫過詩,但他說這首詩是他的詩。
唐不遇:我在你的詩歌中譯本里看到你和你父親的合影,發現你們長得很像。你覺得你像你父親嗎?
扎加耶夫斯基:我也感覺我很像我父親,有時候我聽到自己的笑聲,就感覺好像聽到父親的笑聲。我父親是個很沒詩意的人,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是個很沒詩意的人。我似乎是兩種人的結合,有時候腦子里有詩意,有時候又像父親沒詩意。另外,我不像父親的地方,是我父親總是很守時,做什么事都很有規劃,而我做什么事情總是感覺很晚,來不及(笑)。感覺到父親在身體里存在是一種很奇怪的感受,但是你又不是他。
唐不遇:你和你父親的關系如何?
扎加耶夫斯基:我父親是很保守的一個人,從來不說“我愛你”這樣的話。我在機場或其他公共場合時,經常聽到別人對著電話說“我愛你我愛你”,卻從來沒有聽到父親這樣對我說過,但我知道父親是愛我的。
唐不遇:你的家庭對你影響大嗎?
扎加耶夫斯基:我祖父對我影響很大,他寫過一篇關于18世紀德國詩人馮·哈勒爾(Von Haller)的論文,發表于1909年,現在在有些地方還能看到這篇論文的片段。在我剛開始發表詩歌的時候,他總是說:“啊,你遺傳了我的基因。”我祖父年輕時,作為一個年輕學者,曾經嘗試寫作,還做過翻譯。他的父親是波蘭人,母親是德國人,因此他對兩種語言都很熟悉,曾經翻譯過一些詩。
另一種美
作者:[波蘭]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著 李以亮 譯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7-11
唐不遇:米沃什是不是你精神上的父親?
扎加耶夫斯基:是的……但我很猶豫,因為除了米沃什,還有赫伯特,他們倆都是我精神上的父親。
唐不遇:在中國,米沃什更有名,但也有很多人喜歡赫伯特的詩。你認為他們倆誰更偉大?
扎加耶夫斯基:這很難比較,對我來說他們倆是平等的。我崇拜米沃什。他是一個劃時代的詩人,不僅是波蘭的詩人,更是世界的詩人。他是一個多產的詩人,留下了大概1000多首詩(我不確定),此外他還是一位哲人,散文家,對政治很關心。他的思想不局限于某個國家,而是世界性的。他的觀念很現代,但他對傳統也很向往,寫過一些押韻的詩。他的寫作覆蓋范圍很廣。相對于米沃什來說,赫伯特的寫作要窄一些,但有些詩很完美。所以很難比較。
唐不遇:你怎么評價辛波斯卡的詩?
扎加耶夫斯基:辛波斯卡的詩獨具一派。她是一個有著大膽思維的女詩人。
唐不遇:波蘭詩歌能在世界上產生這么大的影響,你認為原因是什么?
扎加耶夫斯基:我到別的國家時,也有人問我同樣的問題,但這很難用幾句話回答清楚。可以這樣說,在二戰后,波蘭詩人在詩歌上提出了很多問題,不跟國際潮流走,不玩形式,而更多的是在尋找詩歌的意義,因此給讀者留下了獨特的深刻印象。
唐不遇:對你有重要影響的詩人還有誰?
扎加耶夫斯基:這就得拉長名單了。現代詩人里,有俄國詩人曼德爾施塔姆;德國詩人戈特弗里德·貝恩(Gottfried Benn),他說過一個偉大的詩人就留下五首好詩;法國詩人阿波利奈爾;捷克詩人弗拉迪米爾·霍朗(Vladimir Holan);西班牙詩人安東尼奧·馬查多……
唐不遇:我想請你重點談談對曼德爾施塔姆的看法,我非常喜歡他的詩。
扎加耶夫斯基:他是阿克梅派詩人。阿克梅派不完全地拒絕象征主義寫作,也不完全地拒絕現實主義寫作,在兩者之間找到了一條折中的道路。曼德爾施塔姆喜歡建筑,他從建筑里看到形狀是怎么具體化的。即便在受斯大林壓迫的時期,他的寫作也有一種幽默感,能看到強烈的人性。他是個知識分子,不是個特別強大的人,但也很勇敢,不退縮。他對詩歌非常忠誠,知道自己會受到迫害,但還是為詩歌獻出了一切,付出了生命。
我的寫作是不斷尋找新的生命
唐不遇:你覺得詩人應該是個知識分子嗎?
扎加耶夫斯基:這要看你生活在哪里。如果生活在民主制度的環境里,詩人并沒必要強迫自己擔當起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因為除了詩人,還有記者、律師等,他們可以為正義發出聲音。這也就是為什么我的詩歌早期和政治關聯比較緊密,后期卻發生了變化。在我早年寫作的時候,還很少有人講出事實,寫詩是一個表達真實的途徑。而現在的波蘭雖然也有不公,也有很多問題,但已經有很多人愿意發出聲音,爭取權益,這是對詩人的一種解放。
唐不遇:波蘭有著非常苦難的歷史,你在詩中是怎么處理歷史和苦難的?
扎加耶夫斯基:我沒有經歷二戰,但我好像一個在戰爭結束后第二天就出生的人(注:二戰歐洲戰場結束于1945年5月8日,扎加耶夫斯基生于1945年6月21日)。戰爭期間波蘭遭到很大的破壞,重建的時間也很漫長。我成長在戰爭的延續里,空氣里都充滿戰爭的味道。我本人并不是個悲觀哭泣的人,同時也受戰后重建環境的影響,所以更向往未來的新生活,我的寫作也是在不斷地尋找一個新的生命。我感覺我們這一代詩人,尤其是歐洲詩人,寫作的任務就是積極地尋找新的道路和新的生命。我的第一本英譯詩集出版后,《Parnassus》雜志發表了一篇詩評,寫得很好,說我的詩中有一種重建的力量。這種說法本身也激起了我的興趣。
無止境
作者:[波蘭]亞當·扎加耶夫斯基 著 李以亮 譯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5-05
唐不遇:歷史和政治對你和米沃什的影響,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或者說,你們處理歷史和現實的態度有什么區別?
扎加耶夫斯基:我和米沃什的歷史背景相差很大。我沒有辦法把自己和米沃什相比。米沃什年輕時生活在華沙,納粹占領華沙的時候,那是地獄般的世界,納粹可以隨時開槍打任何人,不需要任何理由。雖然米沃什不是猶太人,但他能看到壓迫,他所見到的苦難是即時性的,馬上就發生在眼前的,所以他的詩會處理這種黑暗。對我來說,沒有這種即時性。我從未在街上看到過尸體。1956年以后,波蘭的政治就改變了,沒有特別深重的國家性苦難,也有一定的自由和法律,能夠相對正常地生活和閱讀。概括來說,米沃什這一代詩人處理的是完全的反人性、反文明的行徑,而我們這一代詩人缺少這種經驗。米沃什就像一個外科醫生,給死人和病人解剖、做手術,而我只是從書上學會怎樣做手術。
唐不遇:對你來說,童年記憶和民族、歷史記憶,哪個更重要?
扎加耶夫斯基:這個問題非常好。總的來說,童年記憶和民族、歷史記憶是不可分的,兩者常常相輔相成,也常常糾結在一起,最后融為一體。我們從童年記憶中汲取寫詩的源泉。童年時不懂諷刺、詼諧,這恰恰為今后的寫作提供了很多養分。每個詩人都有不同的童年經歷,從不同的童年記憶中形成不同的風格,從不同的風格中又得到一個整體。這是很重要的。我盡管出生在二戰后,但二戰中人類大屠殺的殘酷一直留在我的童年記憶中,這也使童年記憶和我的經歷不可分。
唐不遇:你怎么看待自身流亡的命運?嘗試過用外語寫作嗎?
扎加耶夫斯基:我的流亡是因為愛情,我遇到了我的太太,才離開波蘭去法國,不像其他流亡詩人,并沒有造成什么大的創傷和裂痕。但是離開的時候,我的身份算是國內的異見者,一旦離開就很難回去,這一點對我來說不太好受。我在巴黎居住了20年,也常常去美國,絕大多數時候我都用母語——波蘭語寫作,這不是什么英雄式寫作,而是自然的選擇。很多小說家、散文家出國后,會用外語寫作,但這種情況很少發生在詩人身上。母語是詩人寫作的基礎。詩人不是通過對生活的觀察,而是通過內心的經歷來寫作的,要寫內心生活,寫童年以來一直有記憶的東西。
唐不遇:對你而言,波蘭意味著什么,西方又意味著什么?
扎加耶夫斯基:波蘭人一直在拷問自己的身份:我們是誰?我們屬于誰?法國人、英國人、意大利人一般沒有這種身份焦慮,他們就說我們是西方人,我們不在乎。德國人也有同樣的問題,總是在問“我們是誰?”俄國人的身份又是另一回事,他們堅定地認為自己就屬于東斯拉夫,和希臘人一樣屬于正教會系統,完全不同于法國人,也不在乎自己是否屬于西方。而我們爭取屬于西方,不僅努力希望找到身份的認同感,還為此付出了沉重的血的代價。當然我也希望解決身份感問題,但西方本身的歷史也不完全光彩,也有黑暗的時刻。這不是個人能決定的。
(本文原題為《光和影,匆匆曳著神秘:亞當·扎加耶夫斯基經典詩選39首+訪談1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稀飯了吧)

(Adam Zagajewski,1945— 2021),波蘭著名詩人、散文家,波蘭“新浪潮”詩歌的代表詩人和主要理論闡述者。主要著作有詩集《無止境》、隨筆集《另一種美》《捍衛熱情》等。曾獲特朗斯特羅姆獎、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格里芬詩歌獎終身成就獎、阿斯圖里亞斯公主文學獎等多項權威大獎。“9·11”恐怖襲擊事件之后,扎加耶夫斯基創作了不少該主題的詩歌作品,因此也常被外媒稱為“9·11詩人”。
原標題:《扎加耶夫斯基:米沃什就像一個外科醫生,給死人和病人解剖、做手術,而我只是從書上學會怎樣做手術 | 純粹大家》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